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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 卵石眼

雪人 尤.奈斯博 11436 2023-02-05
  二〇〇四年十一月二日第一日   哈利.霍勒心頭一驚,猛力睜開雙眼,只覺得寒冷徹骨。黑暗中傳來說話聲,吵醒了他。那聲音說,今天美國人民將決定未來四年是否讓小布希繼續連任美國總統。十一月。哈利心想,他們絕對正在朝黑暗時期邁進。他掀開被子,雙腳踏上地面。油地毯寒冷如冰,踏在腳下竟有刺痛之感。他讓收音機鬧鐘繼續用刺耳聲音播報新聞,走進浴室,在鏡中端詳自己。他在鏡子裡也看見了十一月:扭曲、灰白、陰鬱。一如往常,他雙眼布滿血絲,鼻頭毛孔彷彿又黑又大的隕石坑,眼睛下方掛著的眼袋透出一抹被酒精洗滌過的淡藍色。等臉龐用熱水浸潤過,拿毛巾擦乾,再吃一頓早餐,那抹淡藍色就會褪去,或者該說,他猜想到時候那抹淡藍色就會褪去。如今他已要邁入四十大關,他不知道自己的臉龐在白天呈現何種樣貌。他幾乎每晚都被噩夢侵擾,早上醒來之後,他不知道自己那張持續被噩夢獵捕的面容是否會有平靜浮現?臉上皺紋是否會被撫平?他之所以不知道,是因為他一離開蘇菲街那間斯巴達式的簡樸住所,就開始扮演奧斯陸警察總署犯罪特警隊的霍勒警監,同時盡量避免去照鏡子。他會透過別人的容貌,尋找別人的痛苦、弱點、噩夢、動機和自我欺騙的原因,聆聽別人述說那些聽來令人倦怠的謊言,並試著找出他做這份工作背後的意義。他的工作就是把那些已在內心禁錮自己的人關進監獄,他十分了解那些充滿仇恨和自我輕視的監獄是怎麼回事。

  哈利撫摸頭上剛剪過的、根根直豎的短髮。從他凍僵的腳底板到頭上金髮之間的距離,不多不少正好一九二公分。他的鎖骨突出於肌膚之下,彷彿一支衣架。自從上一件承辦的案子告一段落之後,他進行了大量的體能訓練,有些人認為他鍛鍊身體到近乎狂熱的地步,除了騎飛輪之外,還開始在警署內部的健身房練習舉重。哈利喜歡做重量訓練產生的那種灼熱痛楚,以及思緒受到抑制的感覺。然而他的身形越變越瘦,身上的脂肪消失了,剩下肌肉鋪排在肌膚和骨骼之間。過去他看起來肩寬膀圓,蘿凱都說他是天生的運動員身材,如今他開始看起來像是曾在照片裡見過的一頭精瘦北極熊,一隻肌肉虯結但體型精實得嚇人的掠食動物。他會變成這樣,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正慢慢淡出人生舞台。反正無所謂。哈利嘆了口氣。十一月。天空將越來越幽暗。

  他走進廚房,喝了杯水舒緩頭痛,然後朝窗外看去,登時訝異不已。蘇菲街另一邊的房子屋頂全變成了白色,亮白表面折射耀眼的陽光,刺痛他的雙眼。原來今年的初雪已在昨夜來到。他想起了那封信。他偶爾會收到這種信,但那封信頗為特別,裡頭提到了圖翁巴。   收音機開始播放大自然生態節目,一個表情豐富的聲音正熱切地描述海豹的行為和生活。每年夏天,貝豪斯海豹都會聚集在白令海峽準備交配,這種海豹以公海豹占大多數,因此競爭相當激烈。公海豹一旦爭取到一隻母海豹,整個繁殖期都會跟這隻母海豹廝守在一起。公海豹會照顧他的伴侶,直到小海豹誕生並能夠獨立生活。公海豹如此照顧母海豹並非出自於對母海豹的愛,而是出自於對自己的基因和繁殖後代的愛。若以達爾文的進化論來看,貝豪斯海豹之所以維持一夫一妻完全出於天擇,而非道德。

  真是這樣嗎?哈利心想。   收音機傳出的聲音十分亢奮,幾乎是以假音在說話。可是當貝豪斯海豹離開白令海峽,準備去開闊海域覓食的時候,公海豹就會試圖殺害母海豹。為什麼呢?因為母海豹再也不會跟同一隻公海豹交配了!對母海豹而言,跟其他公海豹交配可以分散繁衍後代的風險,就好像投資股市必須分散風險一樣,母海豹想和不同的公海豹交配,純粹只是基於生理因素,而公海豹相當明瞭這一點。公海豹殺害母海豹,是為了要阻止其他公海豹的後代和它自己的後代爭奪食物。   我們正在進入進化論的領域,怎麼人類不借鏡海豹的思維呢?另一個聲音說道。   我們人類是這樣想的啊!人類社會其實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維持一夫一妻,而且從來不曾如此。最近瑞典有一份研究報告指出,有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兒童其實並非他們認定的父親所生。百分之二十耶!也就是每五個兒童就有一個活在謊言中!而這一切都只是為了維持生物多樣性。

  哈利調整收音機頻道,找尋耳朵可以忍受的音樂,最後停留在上了年紀的約翰尼.凱許(Johnny Cash)演唱的《亡命之徒》(Desperado)上。   門上傳來堅實的敲門聲。   哈利走進臥室,穿上牛仔褲,來到玄關,打開了門。   請問你是哈利.霍勒嗎?門外男子身穿藍色連身工作服,一雙眼睛清澈得有如孩童,正透過厚重的眼鏡看著哈利。   哈利點了點頭。   你這裡有黴菌嗎?男子一臉正經地問道,他的額頭橫貼一縷頭髮,脅下夾著一個塑料寫字板,寫字板上夾著一張印得密密麻麻的表格。   嚴格說起來,哈利說,這件事屬於個人隱私。   男子從心底厭煩聽見這種玩笑話,只微微露出一絲笑容:你家裡有黴菌嗎?有沒有哪裡發霉?

  我想應該沒有吧。哈利說。   黴菌就是這樣,大家都認為自己家裡應該沒有滋生黴菌。男子嘖了幾聲,抖著腳跟。   可是?哈利的尾音拖得老長。   可是就是有。   你為什麼會這樣認為?   因為你鄰居家裡有。   嗯哼?所以你認為黴菌可能擴散了?   黴菌不會擴散,木材乾腐病才會。   所以說?   這棟房子沿著牆壁建造的通風管道有工程瑕疵,會讓乾腐菌孳生。我可以看一下你家廚房嗎?   哈利讓到一旁。男子快步踏進廚房,迅速拿出一個看起來像吹風機的橘色裝置,壓在牆上,只聽見那橘色裝置發出兩聲短促的尖銳聲響。   這是濕氣偵測儀,男子說,看著偵測儀上看起來顯然是指示器的東西,跟我想的一樣,你確定你沒看過奇怪的東西或聞過奇怪的味道嗎?

  哈利不太清楚男子指的是什麼。   就好像發霉的麵包表面會有一層東西,男子說,還會發出霉味。   哈利搖搖頭。   你會不會覺得眼睛酸澀?男子問,常常覺得疲倦?還會頭痛?   哈利聳聳肩:這些症狀我都有,而且已經很久了。   你是說從你住在這裡就有了?   可能吧,你聽著   男子並不聽哈利說話,徑自從腰帶上抽出一把刀。哈利後退一步,眼睜睜看著男子握刀的那隻手揚了起來,用力往牆上刺去。刀子穿入壁紙後方的石膏板,發出呻吟似的聲音。男子抽出刀子,接著又是一刀,然後伸手將布滿粉塵的石膏板往後扳。牆上現出一個大洞。男子拿出一支小手電筒往洞內照去,過大的眼鏡後頭逐漸浮現深刻的皺眉紋。男子將鼻子深深探入洞內,吸了幾口氣。

  沒錯,男子說,哈囉,小傢伙。   你在跟誰打招呼?哈利問,湊近了些。   曲黴屬的真菌,男子說,曲黴屬是黴菌的屬,這個屬裡頭有三、四百種黴菌,很難說這是哪一種,因為黴菌生長在這種堅硬表面上只有薄薄一層,肉眼看不出來,可是聞這個味道絕對沒錯。   這表示我有麻煩了對嗎?哈利問,開始回想上次他和父親贊助小妹前往西班牙旅遊後,自己的銀行帳戶裡還剩多少錢。他的小妹是蒙古症患者,但根據小妹自己的說法,她只是有一點點蒙古症而已。   這不是真正的乾腐菌,不會害這棟房子倒塌,男子說,但可能會害你病倒。   我?   如果你容易受黴菌影響的話就會。有些人只要和黴菌呼吸同樣的空氣就會生病,他們會長年感到身體虛弱,可是又找不到病症,其他住戶又都住得好好的,於是他們會被判定為罹患憂鬱症,使得這些害菌繼續啃食壁紙和石膏板。

  嗯,你有什麼建議?   當然是讓我把這些黴菌連根拔除。   順便把我的財產也連根拔除嗎?   所有費用房屋保險都會理賠,你一克朗都不用花,只要讓我進來處理幾天就好了。   哈利從廚房抽屜裡找出一份備用鑰匙,遞給男子。   對了,男子說,只有我一個人會進來你家,你不用擔心會發生什麼奇怪的事。   是嗎?哈利悲哀地笑了笑,看著窗外。   怎麼了?   沒什麼,哈利說,反正我家也沒什麼東西好偷的。我得出門了。      早晨的太陽低懸空中,照亮奧斯陸警署大樓的每一片玻璃。警署大樓位於格蘭斯萊達街旁的山坡頂端,已在該地矗立三十年。警署大樓設在這裡有其原因,這個位置讓警方得以接近奧斯陸東區的高犯罪率地區,而且位於老釀酒廠舊址的監獄就在旁邊。警署周圍環繞著褐色枯草地和楓樹及椴樹,昨夜初雪過後,這些植物全都覆蓋了薄薄一層灰白色的雪,使得整座公園看起來有如亡者家中罩了白布的各類家具。

  哈利沿著帶狀的黑色柏油路步行至警署入口,走進大廳。警署大廳的陶瓷壁面由挪威陶瓷藝術家卡莉.克里斯丹森(Kari Christensen)設計,引有活水潺潺流過,低訴著永恆的秘密。哈利對接待櫃台的保安人員點了點頭,前往六樓的犯罪特警隊。哈利被分配到紅區的新辦公室已經六個月了,但他還是經常去那間昔日他和傑克.哈福森警官共用的辦公室。那間辦公室既窄小,又沒有窗戶,如今使用的人是麥努斯.史卡勒警探,哈福森已安葬於維斯雅克墓園。哈福森的父母起初希望兒子的遺體能運回家鄉斯泰恩謝爾市安葬,因為他和鑒識中心主任貝雅特.隆恩並未結婚,甚至不曾同居。然而當他們得知貝雅特懷了他的孩子,而且預產期是在夏天後,便同意將他葬在奧斯陸。

  哈利走進他的新辦公室。他知道這間辦公室將永遠被他稱為新辦公室,就如同巴塞隆納足球俱樂部的主球場完工至今已過了五十個年頭,但它的名稱依然是Camp Nou,這是加泰隆尼亞語,也就是新球場的意思。哈利坐上椅子,打開收音機,對三張照片點頭道早安。那三張照片斜倚牆壁,立在書櫃上。哪天他如果記得買來照片掛鈎,就會將它們掛上牆壁。三張照片裡分別是愛倫.蓋登、傑克.哈福森、畢悠納.莫勒,以卒年順序排列,正好組成已故警察俱樂部。   收音機裡,挪威政治家和社會科學家正針對美國總統大選提出看法。哈利認出亞菲.史德普的聲音,史德普是暢銷的《自由雜誌》創辦人,也是最博學、最自負、最能娛樂大眾的挪威意見領袖。哈利調高音量,直到收音機發出的說話聲從磚牆上彈射回來,躺在新辦公桌上那副蓋世牌手銬都為之震動。他常利用桌腳來練習快速上銬,將桌腳銬得都迸裂開來。這是他去芝加哥參加FBI研習營後染上的惡習,當時他下榻於糟透了的卡比尼格林國民住宅,為了排遣寂寞夜晚,就在套房裡伴著鄰居的哄鬧聲和一杯杯金賓威士忌,反覆練習快速上銬。快速上銬的目的,是運用熟練手法將手銬銬上嫌犯,使彈簧銬環圈住嫌犯手腕,並在另一端迅速扣上。只要力道和準頭拿捏得恰到好處,一個動作就可以將自己和嫌犯銬在一起,讓嫌犯完全來不及反應。哈利在工作上從未用到快速上銬的技巧,倒是他去芝加哥學來的另一項技能派上過一次用場,那就是如何緝捕連續殺人犯。手銬鏗鏘一聲銬上桌腳,收音機持續傳出嗡嗡作響的說話聲。   史德普,你認為挪威人為什麼對小布希老是存有疑慮?   因為挪威是個受到過度保護的國家,我們從來不曾打過仗,我們非常樂於讓其他國家像是英國、蘇聯、美國來替我們打仗。沒錯,自從拿破崙戰爭以後,我們就喜歡躲在這些老大哥背後,每當情勢變得危急,挪威總是仰仗其他國家擔起責任,只求能夠維護自身安全就好。這套把戲我們玩得太久了,以至於我們跟現實脫了節,基本上我們相信住在地球上的人,都希望我們這個全世界最富裕的國家可以和平安泰。挪威就像是個大腦只有豌豆那麼一丁點大的金髮女人,說話嘰嘰喳喳,在危險的紐約布朗克斯區暗巷裡迷了路,還怪保鏢對搶匪太凶。   哈利撥打蘿凱的電話號碼。除了小妹的電話號碼之外,蘿凱的電話號碼是哈利唯一背得起來的號碼。過去他年紀尚輕、歷練尚淺之時,曾認為記憶力差對警探而言是個大缺陷,而今他已不再這麼認為。   你所謂的保鏢是指小布希和美國嗎?主持人問。   沒錯。美國總統林登.詹森(Lyndon Johnson)曾說,美國從未自願選擇要扮演這個角色,但這個角色除了美國之外沒有其他國家能夠勝任。詹森說得沒錯。我們的保鏢是個改過自新的基督徒,他有戀父情結、酗酒問題、智能有限,而且沒有骨氣和榮譽感去服兵役。簡而言之,如果他今天再度當選美國總統的話,我們大家都應該要高興才對。   我想你說的應該是反話吧?   並不是,這樣一個懦弱的總統一定會對顧問言聽計從,相信我,白宮擁有世界上最優秀的顧問團。大家看了那些可笑的美國電視影集,都誤以為白宮的橢圓辦公室裡只有民主黨員才有大腦,但其實頭腦最為靈活銳利的白宮幕僚,反而往往是極右派共和黨人士,很令人驚訝對不對?小布希如果再次當選總統,挪威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我的一個女性朋友的女性朋友還跟你上過床呢。   真的嗎?哈利說。   我不是說你,蘿凱說,我是說那個史德普。   抱歉。哈利說,調低了收音機音量。   有一次史德普在特隆赫姆市演講完後,邀請她去他房間。她對史德普有意思,但事先告知說她動過乳房切除手術。史德普說他得想一想,就去了酒吧,後來史德普回來帶她回房間。   嗯,希望他的期望有被滿足。   沒有什麼可以滿足期望。   是哦。哈利說,有點搞不清楚這段對話到底在說什麼。   今天晚上安排得怎麼樣?蘿凱問。   皇宮燒烤餐廳晚上八點沒問題,可是他們扯了一堆不能事先訂位的鬼話。   可能只是想把自己搞得很高級吧。   兩人約好先在旁邊的吧台碰面。掛上電話後,哈利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蘿凱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也可以說是開朗,既開朗又愉快。他試著去感覺自己是否替蘿凱感到開心?是否替這個他深愛的女人正和別的男人快樂交往而感到開心?蘿凱和他有過相愛的時光,他有過機會,但他浪費了機會。既然如此,何不為了她過得好而開心?何不拋開那些想改變既定事實的念頭,繼續過自己的日子?他答應自己會再加把勁做到這點。   晨間會議很快就結束了,現任犯罪特警隊隊長甘納.哈根很快就把隊上正在偵辦的案子討論完畢。哈根的隊長頭銜全名為Politioverbetjent,簡稱POB。隊上正在偵辦的案子不多,其中並沒有新的謀殺案,而謀殺案是唯一能讓隊員精神為之一振的案子。前來參加晨間會議的還有湯瑪斯.海勒,他隸屬於制服警察的失蹤組,負責報告一件女子失蹤案,這名女子在自家失蹤已超過一年。警方在女子家中並未發現任何暴力跡象或歹徒侵入的痕跡,也一直無法掌握到她的行蹤。她是個家庭主婦,最後被人看見是在一家托兒所,當天早上她將一對兒女送到托兒所之後就離開了。她的丈夫和親友都有不在場證明,經過清查也都排除涉案嫌疑。失蹤組討論過後,認為應該將此案轉交給犯罪特警隊偵辦。   麥努斯說他去過伍立弗醫院,探視犯罪特警隊特約精神科醫師史戴.奧納,奧納請他向大家問好。哈利聽了覺得良心不安。奧納不只是哈利偵辦刑案的顧問,也是他私底下對抗酒癮的支持者,更是他最接近於知交的好友。奧納因為不明病因入院一星期,哈利至今尚未克服他不願踏入醫院的情結。明天,哈利心想,或是星期四,一定要去醫院探望奧納。   我們隊上來了一位新警官,甘納.哈根宣布說,卡翠娜.布萊特。   坐在第一排的一名年輕女子自動站了起來,臉上並未露出笑容,但卻是個非常有魅力的女子。沒刻意展露魅力就很吸引人了,哈利心想。卡翠娜身材纖細,一綹綹頭髮毫無生氣地垂落臉頰兩側,臉龐蒼白,輪廓鮮明,臉上帶著嚴肅且疲憊的神情,這種神情哈利在其他美麗絕倫的女人臉上也曾見過。這類美麗女子相當習於被人觀看,早就對這件事沒有了好惡。卡翠娜身穿藍色套裝,很能展露女性曲線,裙子底下卻露出厚重的黑色緊身褲襪和實用冬靴,抹去一切她刻意賣弄性感的可能性。她站立原地,掃視眾人,彷彿她站起來只是為了看看每個人,而非被看。哈利猜想她穿那身套裝和她來警署這樣和大家做個小小的初次會面,應該都經過她的計劃。   卡翠娜在卑爾根警署任職了四年,主要處理妨害風化的案件,但也曾執行犯罪特警隊分派的任務。哈根低頭看著一張紙繼續說道,哈利心想他看的應該是卡翠娜的履歷,一九九九年畢業於卑爾根大學法律系,隨後進入警察學院,現在是我們這裡的警官。沒有小孩,但是已婚。   卡翠娜的一道細眉微微上揚。哈根可能因為看見她這個表情,或認為最後這句話有點多餘,於是又補上一句:以免你們對她有興趣   哈根頓了頓,這句話的餘韻讓現場氣氛一片凝重。哈根覺得自己似乎只是越描越黑,用力咳了兩聲,宣布說還沒報名參加聖誕派對的人,請在本星期三以前完成報名。   椅子紛紛發出刮擦聲,哈利快步踏出走廊,這時他背後傳來一個聲音:看來我是你的。   哈利轉過身,看著卡翠娜的臉龐,心想要是她刻意展露魅力一定很迷人。   或者說你是我的,她說,露出整齊的貝齒一笑,但笑容有所保留,看你從哪個角度來看。她說的是一口帶有卑爾根腔的標準挪威語,碰到r只微微捲舌。哈利敢打包票,她這口音代表她來自卑爾根的法納區或卡法勒區,或是某個穩定的中產階級地區。   哈利繼續往前走,卡翠娜快步跟上:看來隊長忘了通知你。   她對哈根這個隊長頭銜的每個音節都稍微加強重音。   這幾天你應該帶我熟悉環境,照顧我的需要,直到我可以獨立作業。你想你可以做到這些嗎?   哈利露出微笑。到目前為止,他喜歡卡翠娜這個人,但他的心胸當然也保持開放,隨時可以改變看法,總是給別人機會成為他黑名單上的一員。   我不知道,哈利說,在咖啡機旁停下腳步,不然就從這個開始好了。   我不喝咖啡。   不過呢,這玩意兒一目了然,就跟這裡絕大多數的東西一樣。你對那件女子失蹤案有什麼看法?   哈利按下美式咖啡機的按鈕,這台咖啡機做出的美式咖啡就跟挪威渡輪咖啡沒兩樣。   你是指什麼?卡翠娜問。   你認為她還活著嗎?哈利輕描淡寫地問,不讓卡翠娜察覺出他其實是想掂掂她的斤兩。   你當我是白癡嗎?卡翠娜說,看著咖啡機一陣一陣地將黑色液體噴濺到白色塑料杯中,臉上露出作噁神情,絲毫不加掩飾,你剛剛沒聽見隊長說我在性犯罪小組待了四年嗎?   嗯,哈利說,所以你認為她死了?   早就死透了。卡翠娜說。   哈利拿起白色塑料杯,心想他可能發現了一個他也許會欣賞的同事。   下午哈利步行回家,看見人行道和馬路上的積雪已經融化,細細雪花在空中迴旋飛舞,一碰觸地面就被柏油吞噬。他走進奧克許街那家他常去的唱片行,買了一張加拿大搖滾歌手尼爾.楊(Neil Young)的最新專輯,儘管他覺得那張專輯可能十分無趣。   他一打開家門,就注意到屋裡有些不同,也許是聲音不同,也許是氣味有異。他趕緊衝到廚房門口,赫然發現一整片牆壁不見了,也就是說,今早原本是石膏板和淡色花紋壁紙的地方,如今只看見鏽紅色磚牆、灰泥和布滿釘孔的黃灰色壁骨。地上放著黴菌清除員的工具箱,料理台上留有一張字條,寫說他明天會再來。   哈利走進客廳,將尼爾.楊的CD放進播放器,十五分鐘後又悶悶不樂地取出,換上美國搖滾歌手萊恩.亞當斯(Ryan Adams)的CD。想喝酒的念頭不知從哪裡蹦了出來。他閉上雙眼,凝視血液的脈動和完全的黑暗。他又想起了那封信。初雪。圖翁巴。   電話鈴聲打斷了萊恩.亞當斯唱的《舞在第九街》(Shakedown on 9th Street)。   電話中一名女子自我介紹說她叫歐妲,是電視節目波塞脫口秀的工作人員,很高興再次跟他通話。哈利不記得這女子是誰,但記得這個電視節目。波塞脫口秀曾邀請他上電視談連續殺人犯,因為他是唯一去過FBI研習營的挪威警官,而且曾經逮到過一名真正的連續殺人犯。哈利竟然愚蠢到一口答應。他告訴自己說他上節目是去談論要事,略為描述殺人者的狀態,而不是為了要在這個全挪威最受歡迎的脫口秀露臉。如今回想起來,他已不這麼確定當初去上節目的動機是什麼,但這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節目現場播出前他喝了酒。他確信自己只喝了一杯,但電視上他看起來像是喝了五杯。一如往常,他口齒十分清晰,但雙眼呆滯,分析遲緩,無法做出任何結論,使得主持人不得不介紹新一屆全歐洲插花冠軍出場。哈利不發一語,但他的肢體語言明白表示他對現場眾人討論插花有什麼想法。當主持人面帶鬼祟的微笑,詢問他說調查命案的警探跟插花不知道會有什麼交集,哈利說他發現挪威喪禮上的花環水平之高,絕對登得上國際舞台。也許是哈利那種稍微迷糊又事不關己的態度,引來現場觀眾哄堂大笑。錄影結束後,電視台人員滿意地拍了拍哈利的肩膀,說他達成使命。他還跟一小群電視台人員去藝術人之家縱情地喝了點酒,隔天早上醒來全身細胞都在大叫大嚷,要求更多酒精。那天是星期五,於是他繼續痛飲,醉了一整個週末。他坐在施羅德酒館,吼叫說再來一杯啤酒,但酒館燈光明明滅滅,表示即將打烊,酒客應該識趣離開。女服務生莉塔走到哈利面前,告訴他說他該走了,最好是回家睡覺,否則以後店裡不歡迎他來。星期一早上,哈利雖然準時八點出現在辦公室,卻對隊上工作毫無貢獻。晨間會議結束後,他就往水槽裡吐,然後黏在辦公椅上抽菸喝咖啡,接著又跑去吐,只不過這次是跑去廁所吐。這就是他上回屈服於酒癮的經過,那次之後他沒再碰過一滴酒。   現在他們又來找他上節目。   歐妲說這次討論的主題是阿拉伯國家的恐怖主義,以及究竟什麼原因使得受過良好教育的中產階級分子變成殺戮機器。她話還沒說完就被哈利打斷。   不要。   可是我們好希望你可以來哦,你是那麼那麼的熱情有勁!她熱切地大笑,其中有幾分誠意哈利無法確定,但哈利認出了她的聲音,那晚她也去了藝術人之家。她頗有姿色,但是帶有一種年輕而無趣的味道,她的談話也是年輕而無趣的。那晚她用饑渴的眼神看著哈利,彷彿哈利是一頓充滿異國風味的大餐,而她想大快朵頤;難道他真的那麼充滿異國風味嗎?   請你們找別人。哈利說,掛上電話,閉上雙眼,聆聽萊恩.亞當斯唱道:哦,寶貝,為何我如此思念著妳?      小男孩抬頭看著身旁站在廚房料理台前的男子。院子裡覆蓋皚皚白雪,白雪折射陽光,照在男孩父親的光禿頭頂上。父親的頭骨頗為碩大,頭皮緊貼頭骨。媽咪說過爸爸有個大頭是因為他腦袋好,小男孩問媽咪為什麼她要說爸爸腦袋好,不說爸爸有個好腦袋?媽咪聽了大笑,撫摸著他的額頭說,因為物理學教授都是腦袋好的人。這時腦袋好的爸爸正在水龍頭下清洗馬鈴薯,直接將馬鈴薯放進鍋子。   爸,你不削馬鈴薯皮嗎?媽咪平常都   尤納斯,你媽不在這裡,現在要照我的方法來做。   父親並未拉高嗓門,口氣中卻帶有一股慍怒之意,令尤納斯瑟縮不安。尤納斯一直不知道是什麼讓父親如此生氣,有時他甚至不知道父親是否生氣,直到他看見母親臉上帶著焦慮神情,嘴角下垂,而母親的這個表情似乎只會讓父親更為煩躁易怒。他心中盼望母親趕快回家。   爸,我們不用盤子它們!   父親大力甩上櫥櫃門,尤納斯咬住下唇。父親彎下腰,將臉湊到他面前,臉上那副薄如紙的眼鏡閃閃發光。   要說我們不用那些盤子,而不是我們不用盤子它們,父親說,尤納斯,我已經告訴過你多少次了?   可是媽咪都說   你媽不懂得怎樣說話才是正確的,你明白嗎?你媽成長的環境和家庭一點也不注重語言。父親口中發出的氣息聞起來帶有鹹味,猶如海藻的氣味。   前門傳來砰的一聲關門聲。   哈囉。母親在玄關高喊。   尤納斯立刻就想朝母親奔去,卻被父親按住肩膀,父親指了指還沒擺放餐具的餐桌。   你們好棒哦!   尤納斯聽得出母親氣喘吁吁的說話聲中帶著微笑。母親正站在他背後的廚房門口,看著他以最快速度在餐桌上擺放杯子和餐具。   而且你們堆的那個雪人好大哦!   尤納斯轉過身,訝異地望向母親,她正在解開外套釦子。母親是個非常有魅力的女人,有著深色肌膚、深色頭髮,就跟他一樣,她的眼睛也經常都是那麼溫柔。母親已不像她和父親的新婚照片裡那樣苗條,但他注意到每次他和母親出去散步,都會有男人看她。   我們沒堆雪人啊。尤納斯說。   沒有嗎?媽咪蹙起眉頭,解開圍在頸部的粉紅色大圍巾,那條圍巾是尤納斯送給媽咪的聖誕禮物。   尤納斯站上餐椅,向外看去,見到屋前草坪上果然堆著一個雪人,而且如同母親所說是個大雪人。雪人的眼睛和嘴巴是卵石,鼻子是紅蘿蔔。雪人沒戴圓邊帽、鴨舌帽或圍巾,只有一隻手臂,手臂是一根細樹枝,尤納斯猜想應該是從樹籬那邊撿來的。但那個雪人有點怪,它面對的方向不太對。尤納斯不知道為何不對,只覺得雪人應該面向馬路,面向空曠的空間。   為什麼?尤納斯才開口說話,就被父親打斷。   我會去找那些人好好談一談。   為什麼?媽咪的聲音從玄關傳來,尤納斯聽見媽咪拉下黑色高跟皮靴的拉鍊,又沒什麼關係。   我不希望那種人在我們家的院子裡晃來晃去,我一回來就去找他們談。   那個雪人為什麼不往外看?尤納斯問。   母親在玄關嘆了口氣:你什麼時候會回來,親愛的?   明天某個時候。   幾點?   妳幹嘛問?有約會嗎?父親的口氣中帶有一種不在乎的調調,令尤納斯打了個冷戰。   我是在想我可以先把晚餐煮好。媽咪說,走進廚房,來到爐子前,查看鍋子,調高兩塊電熱板的溫度。   那妳就把晚餐先煮好,父親說,轉頭望向料理台上那疊報紙,反正我會回來。   好,媽咪走到爸爸背後,摟住了他,你真的今天晚上就要去卑爾根?   我是明天早上八點的課,爸爸說,飛機降落以後還要花一個小時才能到大學,如果我搭明天最早的班機會來不及。   尤納斯看見父親的頸部肌肉放鬆下來,可見媽咪再一次找到了適當的語言。   那個雪人為什麼看著我們家?尤納斯問。   去洗手吧。媽咪說。   三人在靜默中用餐。偶爾媽咪會打破靜默,問幾個小問題,不外乎是今天學校如何之類的,尤納斯的回答都簡短模糊。他知道如果自己回答得太詳細,便會引來父親藉由學校的話題而問起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像是他們在學校學了什麼或沒學什麼,或是發出一連串如機關槍掃射般的質問,問說剛剛他提到的跟他一起玩的同學是哪裡人?父母親是做什麼的?這些問題尤納斯無論怎麼回答,父親都不會滿意。   尤納斯上床時,聽見樓下傳來父親和母親道別的聲音,然後大門關上,外頭的汽車發動引擎,引擎聲漸去漸遠。家裡又剩下他們母子倆了。母親打開了電視。尤納斯思索著母親問的一個問題:為什麼他很少再帶朋友來家裡玩了?尤納斯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不希望讓母親傷心,但現在反倒是他自己傷心起來。他咬著臉頰內側,感覺苦苦甜甜的疼痛感蔓延至耳際,眼睛盯著天花板垂落的金屬風鈴管。他起身下床,拖著腳走到窗前。   院子裡的白雪折射光線,足以讓他看清楚樓下那個雪人的輪廓。那雪人看起來甚是孤單,應該給它戴頂鴨舌帽,圍上圍巾,或許再讓它拿一把掃帚才對。這時月光從雲朵後方透了出來,尤納斯看見雪人的一排黑色牙齒和眼睛,不由自主倒抽一口涼氣,後退兩步。那對卵石眼在月光下閃爍光芒,卻不是看著屋子,而是往上看,看著這裡。尤納斯拉上窗簾,爬回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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