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日本推理小說傑作精選3

第12章 祖母為女士的犯罪  森村誠一

Grandma Tames Sin  Seiichi Morimura   森村誠一(Seiichi Morimura,1933︱)   他的長篇推理小說人間的證明,因前所未有的宣傳而在日本出版、電影、電視捲起了旋風。小說改編電影是由美國某電影製片的協助而進行的,首映以來,他的名字就成為日本家庭中無人不知的人物。   他的作品魔少年已收錄於日本推理小說傑作精選第一集。祖母為女士的犯罪是日本複雜的家族關係的故事。這是把該國的傳統與文化奇特地予以連結,藉著死者九十八歲祖母的願望,徐徐解開已逝的歲月中的秘密你可知道死者的遺骨沒有全部安置於一個地方,靈魂也會被拆散?     艾勒里.昆恩    ︱ ︱ ︱

祖母為女士的犯罪    【1】   為女士的追悼會是在三月末梢,這天的陽光卻彷彿五月。參加下午一點開始的追悼會的人們,在初夏般的陽光照射下,個個額上冒著汗。   前一天由於不知是春三番或四番低氣壓從日本海捲過來,整天風雨交加,原以為今天的追悼會天氣必然不佳,但一夜之隔,前一天的惡劣天氣一變而為晴朗的大好天。   可能由於這樣,絲毫不感到喪事的陰暗和悲傷。難得地聚集的遺族們臉上,對死者的哀悼似乎不如與親友們久別重逢的喜悅來得濃厚。   各自為生活而忙碌的人們,若非遇到婚嫁葬祭等情事,不可能全家族聚集一堂。   在禮節上,殯儀時應該盡量表情悲哀。但在沒有一片雲的天空下,在一絲陰影都要驅逐的強烈陽光下,難得見面的一族人重逢,忍不住不綻開笑容。

  小時候分開的同伴,由於定居遠方,或遠嫁的姊妹們,親戚、朋友,大家都流露著懷念的表情。經過長久的風霜之後,從對方臉上各自認出了記憶中的面貌,一樁又一樁的誘發出回憶的話題。年幼的玄孫們吃吃笑著鬧著,在參加殯儀的人們之間嬉戲。若非聞到線香味,幾乎以為是什麼慶典。   聚集的遺族們如此之多,正表示死者是如何的長壽。   福原為是明治七年五月二十六日出生,兩個月後就要慶祝百壽,而死於九十八歲。她不是生病死的,是像枯樹一般老衰而死。   一位遺族代表在追悼會時對與會者們說:   故人經歷明治、大正、昭和三個年代,活了將近一世紀,於前天三月二十九日午後四時二十八分,享盡天年長眠了。活著的歲月愈長,遺族也愈多。我們盼望故人能再多活些年,但這是壽命。人要享盡天年是相當不容易的事,而能夠享盡天年的故人,以及遺族們,由此含意而言,應該心無遺憾了。

  事實上遺族們的表情也看不到遺憾的陰影。喪主福原為治死者的次男,雖然有認命的表情,卻沒有悲嘆。   晴朗的天氣驅逐了遺族們陰暗的表情是原因之一。   其中只有一個人,在追悼會中偷偷流淚。   幸好天氣晴了。   奶奶不曉得走到那裡了?   老人家一向喜歡開朗,與其哭哭啼啼,不如高高興興,她反而喜歡。   遺族們這樣交談著,只有他一個人悲哀流淚,覺得很不好意思,好像做了壞事一般。他竭盡所能要隱藏悲哀,但哀痛恰似怒濤,把他淹沒。   遺族代表致詞活著的歲月愈長,遺族也愈多這話正好道出了他的內心。   對他而言,享盡天年的人追悼會才更悲哀。他不過是死者眾多遺族之中的一個孫子而已,然而,這位祖母等於是他的母親、父親,以及指導他求生的智慧和技術的良師。

  這位祖母現在死了。晚年住在次男為治家裡,大約一年之久,不能行動,看不見聽不清,幾乎過著植物一般的生活。雖然如此,她活著,對他就是莫大的支柱。   這位祖母已經不在。當他接到叔叔的通知而趕來時,祖母已經成為屍體。臨終時的情形,據叔叔他們說,大約十天來脈搏突然變為衰弱而趕快連絡親戚們,但由於這種情形曾經發生過好幾次,所以大家都很樂觀。   由於大家的生活也都很忙碌,無法每次脈搏衰弱就趕回來。祖母的心臟極為強壯,衰弱後又恢復的情形已經重複好幾次了。   有的人想趁她活著之時和她見面,但由於人老衰弱,幾乎辨認不出誰是誰。她只是一口氣尚存的植物人而已。   這天也是因為脈搏恢復正常,大家放下了心,正在起居室休息時,為治的最小女兒進入祖母病房後出來驚悸地說:

  奶奶已經斷氣了。   因此,臨終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隨侍在側。   為治說著,聲音哽咽。沒有一個人知道,悄悄結束最後一口氣。這是享盡天年的祖母最好的臨終,他想。   【2】   福原健介從剛懂事時,就由內祖母撫養。他對父母尚有一些模模糊糊的記憶,卻都被祖母強烈的印象所吸收。對祖母的記憶,鮮明地烙在他的腦中。   健介的父母在他出生後未幾,相繼生病去世。因此,他從小就在祖母撫養下長大。   通常祖父祖母都特別溺愛孫子,因為本身對育兒不必負責,所以對孫子總是一味的驕寵。不願意在孫子面前擔任壞人角色。   然而,健介的祖母對他管教嚴厲。他不聽話時,頑皮時,就用拍打棉被的竹棒,毫不寬容的打他。還曾以火炙他。甚至感情暴露,好像憎恨健介一樣。

  騎在背上,用火燙下去的炙熱燒痛,至今想起來仍不寒而慄。祖母的嚴厲比愛更深刻地留在印象中的原因,可能是這份燒燙的感覺而來的。因此,祖母與母親的印象重疊。在這樣打罵責罰之後,祖母一定緊緊抱著他,哭著說:對不起,對不起。   祖母要哄騙年幼的健介睡覺時,常常為他唸書。從桃太郎、一寸法師等日本著名的童話故事開始,到他進入小學以後,就改為基度山恩仇記、鐵面具等西洋小說。   頑皮的時候,祖母就不為他唸書了。   這是健介比任何打罵都害怕的懲罰。   健介有時問起父母的事,祖母一定露出悲哀的表情,抱著他說:   我是你的父親,也是你的母親,所以不要問這個。   在年幼的健介心中,明白不能向祖母詢問父母的事。

  健介幾乎沒有祖父的記憶,因為在他出生以前,祖父就去世了。雖然如此,在他的記憶中,好像參加過祖父的葬禮。   他的記憶是在火葬場。因為年紀太小,當時不知道那是火葬場,長大以後才猜想是火葬場。   他確實記得火葬場沒有別人,只有他和祖母,用筷子撿拾祖父的骨骼。   後來調查戶籍,發現祖父福原吉太郎在健介出生前十多年就死了,所以那不是祖父的骨骼。可是,健介記得在拾骨時,祖母對他說:   喏,這是祖父的遺骨,你也來撿吧。   後來他問祖母這件事,祖母卻回答說:   我不曾這樣說。   是你聽錯了她堅決地否認。   那麼,那是誰的遺骨?他追問。   是你爸爸或是媽媽吧?   那是遙遠的小時候的記憶,祖母這麼說,他就無話反駁了。

  也許祖母說的不錯,是健介的記憶錯誤。小時候的記憶是無法訂正的,在長久的歲月中固定,不能動搖。   不過,在朦朧中,有一個記憶是鮮明的,這絕對不是他弄錯。   用竹筷和木筷拾起死者的骨骼,收入骨壺時,祖母悄悄偷了一節骨骼,藏在她的袖內。   他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但在他幼稚的心中,認為這樣做是讓死者高興。反正這件事強烈地留在他的印象中,所以後來又有誰去世,到火葬場撿拾骨骼時,他向祖母提議,不要全部埋葬,分一些帶回家,祖母表情可怕地說:   這會使成佛的人靈魂不能昇天。   大概是說,骨骼分開,靈魂也會分散,所以不能那樣做。然而,健介確實親眼看到祖母自己不知偷了誰的骨頭。而祖母所偷的是祖父的骨頭,後來撿拾的骨骼才是父母的。祖母確實說那是祖父的遺骨。也許她是一時疏忽說出來的,但在健介幼稚的腦中,這句話變成分骨,或盜骨,鮮明地刻劃著。

  可是,不可能去拾他出生以前去世的祖父遺骨。   祖母是很古老的人,一定有許許多多的親戚。那是她違背分骨禁忌偷取來的遺骨,想必是她所不能忘懷的人。   那遺骨究竟是誰的?   這疑問隨著他的成長而膨脹。   【3】   關於健介的父母死亡的情形,不論是叔叔為治,或是族內其他的人,沒有人肯告訴他。   其實那是一點不必隱瞞的事,早死的父母死亡的情形,讓獨生子健介知道是理所當然的事。   而卻隱瞞著不告訴他,可以猜想而知他們不是普通的死。   健介的父親是祖父吉太郎與祖母所生的三個兒子中的長男。福原家是東京鄰縣S縣北部的田園都市G市的古老的商人,祖母為,和母親鶴,都是從近鄉古老的家庭嫁來的。

  健介是為吉與鶴的獨生子。在不時興節育的時代,為與鶴都是子女少的原因是,婚後沒有多久就喪失了丈夫。   為是丈夫死後沒有再嫁,鶴則是丈夫去世未幾,她也相繼死亡。兩人都是生病而死,但究竟是怎樣的情形,祖母和兩位叔叔都不說。   愈不說愈想知道,這是人之常情。   那是健介的記憶?或是小時候所做的惡夢?有一幕不清晰的影像。每當他感冒發高燒時,就憶起來。   他夢見站在懸崖上面,不知誰突然從背後推了他一把。身體垂直地被空間吸取的感覺,記得清清楚楚。掉下去的地方大概是草坪,有個女人瘋狂般抱住奇蹟一樣獲救的健介。這張女人面龐是祖母的面龐,但不知怎麼,背後另有一張放大的陌生女人面龐。   那是不認識的女人,健介卻覺得似乎是他的母親。   健介不曾看過父母的照片。不知是由於某種原因而廢棄,或是根本沒有拍過照片,他從不曾見過父母的容貌,卻直覺地知道這女人是他的母親。   而那朦朧的影像可怕的地方,並不在被推落懸崖這件事本身,而是有那背後推落的人。健介覺得這個人是父親。與母親一樣,他不認識父親,但他仍認為那是他的父親。   當他凝眸注視把自己的兒子推落崖下的魔鬼般的父親時,就像水中倒影被漣漪漾散般消失。   發高燒時,這惡夢好幾次出現,每次都是輪廓清晰。   相同的夢做過好幾次的情形是有,但只在生病時才重新出現的惡夢,究竟代表怎樣的含意?   如果這是記憶,那麼,他對父母的記憶就只有這些。這些小時候的記憶,是太過於荒涼,太過於恐怖了。   除生病以外想不起來,也不願意想起來。      好幾次健介認為祖母其實不是他的祖母,而是他的母親。年紀老大以後所生的孩子,面子上覺得不好看,因而做為長子的孩子而報戶籍的例子並不少。   在健介出生前很久,祖父就死了,所以祖父不可能是他的父親。那麼,想像得到的是祖母為在丈夫死後,與別的男人發生關係,生下健介。   通姦所生的孩子恥於入籍,便做為沒有子女的為吉的兒子,這是情有可宥的方法。這樣一來,為那形同母親的嚴厲管教也就可以了解。   假使祖母為是健介的生母,那麼她生健介時,是在快五十歲的時候。從年齡上說,並不勉強。   但健介念念不忘的是做惡夢時,從祖母背後一閃即逝的年輕女人。想要看清她的容貌時,就立刻消逝,變成為的面貌。   這張模糊的面龐在為的背後,不住地說她是健介的母親。   【4】   兩年前的春天,就是為虛歲九十七歲時,健介請假回到G市,那時為請求他一件奇怪的事。現在回想,當時為大概已經預知自己的死期不遠,因而悄悄給他留下遺言吧。   繼承福原家的為治照顧著為,她已經行動不便,住在陽光照射的房間,幾乎都躺在床上。   不過,兩年前那時候她的腦筋還清清楚楚,健介則在東京成家立業,同時已經生了兩個孩子。   為治叔叔告訴他說,祖母近來相當衰弱,所以覺得也許趁現在去探視比較好,便帶著妻兒回鄉省親。為了老人家,應該常常回來,但現實生活繁忙,無法這樣做。   看到健介回來,祖母為無比的歡欣。   阿健,回來得好。啊,孩子們也長這麼大了。   健介的孩子,等於是為的曾孫,看到他們成長,為那對佈滿皺紋的眼睛老淚縱橫。   眼見剛毅的祖母老淚縱橫,健介心裡已明白祖母的死期近了。祖母早就很衰弱,甚至大小便都要家人替她處理。   剩下祖母和健介單獨在一起時,祖母從枕下的布提袋中取出兩個紙包,壓低聲音說:   阿健,我有事求你。   也許她本人以為壓低了聲音,其實是發不出較大的聲音。   什麼事呢?奶奶。   健介的臉挪近似乎有事的祖母枕畔,他自己也已經是頭髮花白的年齡,但在為的面前仍然和小時候的孫子一樣。   你聽著,不要弄錯。這裡有兩個紙包,紅色紙包著的是你母親的遺骨。   我母親!   對。把這遺骨埋葬在大沼久山寺鳴瀨家的墳墓。   鳴瀨家的墳墓?   對,也許你感到奇怪,這鳴瀨家第十代主人鳴瀨德松是你真正的父親。   為突然說出了意想不到的事,而且繼續對驚愕的健介說出更令他驚駭的事實。   據為的說法,健介的母親鶴是市郊外大沼村古老家庭的女兒,她與同村世家鳴瀨家的兒子德松偷偷相戀。   但在當時戀愛是被視為淫亂的行為,良家兒女絕不能與人談戀愛。而且鳴瀨家與鶴的娘家幾代來相互仇視,同時雙方已都由父母決定了結婚的對象。   兩人相戀後,鶴才被強迫分開,嫁給福原為吉。這時候鶴已經懷了德松的孩子。最初為吉以為是自己的孩子,後來看到健介愈長愈不像自己,因而發現鶴欺騙了他,狂怒之餘,產生殺意,要殺健介。   為吉趁鶴不注意時,把你帶到郊外的崖邊,推落崖下。鶴發現後,帶著菜刀趕來,一刀刺入為吉背部。為吉因此不治死亡,你卻掉在柔軟的草地上面,連擦傷都沒有。後來鶴在獄中生病死了。   為的話沒有條理,但其中有一件事是健介有記憶的。   (原來如此,到底我不是被惡夢所困擾的,而是小時候可怕的經驗定著於幼小的記憶中,在生病時變成惡夢出現的。)   他每次發高燒就出現的惡夢,現在總算明白其原因了。祖母為又繼續說:   你母親死前,監獄來通知我去。鶴握著我的手說:媽,我實在不應該這樣求您,但我還是請求您在我死後,分一根我的骨骼,丟在鳴瀨的墓旁。鶴是殺我的兒子的可惡媳婦,我拾了一根她的遺骨,打算違反她的願望,把它丟在最討厭的地方。這就是那時我收下來的遺骨,她一直到死都還念念不忘你的父親,所以她才希望等這男人死後,把自己埋在他的墓旁。   德松活得很久,但也在不久前死了。鶴是殺死為吉的兇惡女人,但悠久的歲月讓人遺忘仇恨,我漸漸想依照鶴的願望,把這根遺骨埋在德松的墓旁。可是,我已經不能行動。所以,我把這件事交給你。這樣,你的父母也會更高興。相愛的兩個人的遺骨,經過幾十年後,由他們的兒子親自收埋。   為說完,把紅色紙包交給健介。包著的紙想必與其內容同樣年代悠久,鮮麗的紅色早就褪色。另外這一包也是一個人的遺骨。聽好,絕對不能弄錯。紅色紙包著的放在鳴瀨的墳墓,白色紙包的是要放在我的骨壺。為露出嚴肅的眼光說。   這遺骨是誰的?健介問。   與你無關,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自己都已記不大清楚。   為說著,眼睛望著遠處。她回憶將近一百年的悠長歲月視野,想必恰似經過漠漠曠野的旅人,回首遙望自己的足跡一般蒼茫吧?   聽著,這些話你不能告訴別人,收在你一個人的心中就夠了。現在我終於安心了,你來得正是時候,我覺得好像卸下揹了很久的重荷。   為閉上了眼睛,難得說了這麼多的話,已經筋疲力盡。閉上眼睛後,那張乾癟的面孔看起來像死骸。   健介還想多聽一些,但這時家裡的人進來,其後一直沒有機會單獨和為在一起。她顯然存心避免和健介單獨在一起,每當健介進入她的房間,雖然她很高興的樣子,但立刻有事叫家裡的人進去。   健介終於沒有機會詢問白紙包著的遺骨是誰。   【5】   就這樣過了兩年,祖母為去世了。當時她交代的奇怪的事,變成了為給予健介的遺言。他尚未把母親的遺骨埋在鳴瀨的墳墓。   因為鳴瀨家不可能容納外人的遺骨,所以只能盡量埋在靠近墳墓的地方。   但在此之前,健介必須先了解幾件事。   首先是白紙包著的遺骨,這遺骨必定是在健介眼前偷取的那根遺骨。母親的遺骨,與其說是答應母親的請求而留下來,毋寧說是為了復仇,要把它埋在與她的願望相反的地方。所以為根本不考慮吉利不吉利的問題。   不過,白紙所包的遺骨,完全違反了當時的習慣。打破習俗,對當時的人而言,需要有極大的勇氣。   究竟是什麼原因,致使為鼓起那麼大的勇氣?   第二,祖母為什麼代替母親撫養健介?健介是背棄且殺死為的兒子的可惡媳婦與別人所生的孩子。   為不會恨鶴殺死她的兒子,自己則死於監獄,恨得想殺死健介吧?   再想想,為曾經加予健介的責打,都是超過了愛的鞭打。不止一次,健介在被祖母鞭打時,恐懼地覺得自己會被打死。   可是,在打過後,為一定抱著他痛哭,請他原諒。   對殺害兒子的不貞的媳婦所生的孩子,根本用不著道歉。雖然這不是健介該負責的事,同時也不能要求為表現祖母的愛情,和代替父母的撫養責任。   然而,為固然不時暴露自己的感情,卻仍懷著母親的愛撫養健介。   這樣說,祖母應該是世上少有的心胸寬大的人。然而,健介明白祖母絕非那般寬容的人。   為是性情剛毅的女人,有恩不會忘,受屈辱同樣永遠記住。她討厭歪曲的事,而對正義感幾乎到達固執的程度。有一次健介偷了附近一家糖果店的糖時,受到的責打使他永生難忘。   不但用火炙他,而且把他關在倉庫一天,不准吃飯。   為絕不是會原諒媳婦不貞的寬容女人。而她卻以母親都趕不上的愛情和責任養育健介。這究竟是基於怎樣的心理?   發現自己和為沒有血統關係後,健介比以前更覺得為的親情深濃。她的心中確實藏著別人不知道的謎。使健介覺得這謎似乎與白色的骨骼有關。   在揭開謎底以前,健介躊躇著,不能決心把母親的遺骨埋葬於父親的墳墓。   可惜他無法聽到為親自說出她心中的謎。一方面因為她不願意說,另方面她日益老衰,變成意識不清。健介覺得要打聽白紙包的遺骨身份,最好是到為的出生地去詢問那些老一輩的人。為的生活行動半徑,與她歲月悠久的生命相比,極其狹窄。地點可以說,只集中於夫家福原這邊,以及娘家那邊而已。   嫁到福原以後的生活,大體上知道,但那以前就幾乎沒有人了解。因為已經沒有比為更老的人活著。為在出嫁以前的生活已被漫長的歲月風化,茫茫然看不清楚了。假使到她的出生地去,也許還能尋訪幾位說出為從前種種傳說的老人(儘管比為年輕)。   不過,因為每天忙碌,雖然心中掛慮,卻至今仍抽不出時間跑一趟。   接著,為就死了。在快要慶祝百壽的時候,結束了將近一世紀的生命。   養育健介的謎,以及白紙包的遺骨身份,仍然收藏於老邁的心中,像枯樹倒塌般悄悄死亡。   要是在她意識清醒時再看她一眼就好了。懊悔已太遲了。   健介覺得為一死,彷彿同時喪失了父親和母親。儘管為等於是植物人,但只因她活著,就覺得自己受到了保護。既然活到九十八歲,為什麼不活到九十九歲?不,為什麼不活到一百歲,一百五十歲?   健介偷偷地像男人般地哭著。為對於他是永遠的,儘管已經老衰,把她當做老衰仍屹立的枯樹。儘管是枯樹,軀體的部份仍能擋風。   健介盼望永遠在祖母為的遮蔭之下。   他終於明白不能再依賴為而生活。當祖母將白色紙包委託他時,他就感到祖母的死期已近。但那只是觀念上的感覺而已。   將這根遺骨納入祖母骨壺的日子已到的真實感覺,無論如何湧不起來。   但這一天終於來臨,同時這一天可能也是揭露為的謎底的好機會。   出殯時,除了福原家的人以外,祖母的娘家堀切家也有人來參加。這兩家結親時,已是很遠很遠以前的明治時代。   正如吉太郎與為的結婚同樣遙遠,這兩家的關係也相當遙遠。很久以前嫁出去的女兒,在她的壽命終結時,兩家才重新聚集。其後兩家的鏈鎖再度斷裂、分開,成為他人。   為參加祖母的葬禮而來的祖母娘家的人們,也已經換了好幾代,都是一些不認識她的人。歲月具有連血液都能風化的作用。   【6】   出殯的時間到了,參加葬禮的人們燒香,遺族們每人放一朵花在棺木裡面,然後棺木釘上了釘子。墓碑、拐杖、供物、照片、牌位等由遺族們分擔。   棺木以靈柩車載著,近親則跟隨其後。一起到火葬場的,只有故人的近親而已。   火葬場是在郊外,以前是沒有住屋的曠野,當火葬場的煙囪吐出煙時,在蕭條的原野襯托下,呈現出火葬場特有的荒涼蕭瑟氣氛。   健介曾經就讀的中學是在這火葬場附近,每次上學經過這裡,看到陰鬱的天空下聳立的煙囪冒著煙時,他就想:啊,今天又有人被燒了。連他都為之黯然神傷。   但事隔多年,現在重新來到這裡,發現以前孤立於曠野中的火葬場已被都市化的波浪掩沒,市區的住屋也發展到這附近來了。好似住屋與住屋之間勉強保留的空地一般。   雖然如此,還是與在市區的感覺不同,是郊區的氣氛。黃色的菜花點綴於綠色之中,櫻花已經開了九分。   平時被關在市區的孩子們難得來到廣闊的郊外,都歡天喜地的跑跳。花叢間飛舞的昆蟲翅膀聲和著鳥兒的鳴叫聲,徐徐和風,明亮的陽光在大氣中跳躍。   大地充滿了春天的活力,火葬場荒寂的氣氛絲毫找不到。   遺族之一說:   好明朗的葬儀。   另外一個笑著說:   恰似全家族會齊的郊遊。   這樣的對話沒有人見怪,氣氛一直都是輕鬆明朗的。   然而,只有健介一個人感到很殘酷。他認為火葬場應該是在陰鬱的天空下,悄悄吐露出燒人的白煙。在晴朗明亮之中,在充滿生命活力的空間,排出焚燒結束生命的死者白煙,未免太殘酷。   喏,那就是燒奶奶的煙。   有人指著煙囪的方向說,白色的煙裊裊昇上藍天,上面大概也沒有風,白煙筆直的昇上去。   這是名副其實的昇天。   據說,如果是年輕人,煙是黑色的。   可能是因為對生命的執著未斷,冒著留戀的油脂,所以才是黑色的煙吧。   享盡天年的人,連煙都是乾枯的。   在這樣交談的遺族們眼前,白煙突然變成黑色,恰像轉換頻道一樣突然鮮明。剎那間,大家都啞然瞪視著空中。   煙的顏色愈來愈濃,活像藍天出現一道黑溝。這時健介覺得祖母是在向子孫們抗議,她尚未乾枯。   為的軀體大約燒了一個鐘頭。據說高齡的遺骼燒起來比較快,骨骼的量也較少。在撿拾骨骼時,健介趁親戚們不注意,偷偷把白紙包的遺骨放入骨壺。這時,想必是眼花,彷彿看見骨壺後微動了動。   當時他湧起完成祖母所交代的兩件事之一的安慰感。   拾完遺骨後,親戚們全部回到福原家,舉行吃素期滿儀式。這時與守夜的時候不同,大家圍繞著成骨灰的死者,談談死者生前的往事,彼此安慰一番。   這正是健介看中的機會。祖母娘家的人也有數位參加,趁這時候接近他們,向他們打聽祖母未婚前的生活情形。   為治向參加的人致謝,一一介紹親戚們。都是以祖母為中心的親戚,所以第一次見面的親戚很多。   正如健介的預料,堀切家也有好幾位來參加。據為治的介紹看來,祖母的本家已經斷絕後代,這天來參加出殯的是分家的親戚。   幾杯下肚,席上氣氛正愉快時,健介便移到分家親戚中最年長的一位,叫做堀切真三郎的老人旁邊。   他是一位七十歲左右,面貌有幾分像為的老人。   健介以自然的態度向他斟酒搭訕。   我是奶奶的長孫,叫做健介。   剛才為治叔叔介紹過,但也許沒有印象,所以再度自我介紹。   啊,原來你是為吉的兒子,常聽你奶奶說起你。老人和善的眼光看著健介。   大家聚在一起的機會很少,所以我想趁機請教您,奶奶在嫁到福原家以前的事,福原家已經沒有人知道,要是不趁現在聽一聽奶奶的事,真的就要失傳了。   對,這是對的,先祖的事蹟,子孫應該為下一代仔仔細細記錄下來。我知道的一定會全都告訴你。不過,說真的,你奶奶結婚前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她活得太長了。   奶奶為什麼嫁到福原家來?   據說是父母做主決定的,因為對方的父母有交情。   對不起,您和奶奶是怎樣的關係?   我的父親是你奶奶的義弟。   怎樣的義弟?   堀切家沒有子女,所以收你奶奶做養女。但後來生了我的父親和伯父,因此,就把本來預備繼承堀切家的你的奶奶嫁到福原家。   為繼承香火而認養的養女,後來因為生下了子嗣,便以出嫁的形式把她送到福原家。這是當時以家為中心的社會常見的事。   奶奶被認養以前的家,您清楚嗎?   唔,可能沒有人知道。聽說好像是堀切家的佃農,但為女士從不說她自己的事。   堀切本家既然已斷絕後代,為出生的家大概也已不存在。根據記錄,為和吉太郎結婚時是十九歲。那麼,被堀切家收養時,是在這以前。   健介試著想像眼睛閃亮的少女,抱著滿懷希望,從貧農家來到主人家的情景。   全身浴著吹過田園而來的和風,這位將近九十年前的少女,對自己的生涯究竟描繪了怎樣多彩多姿的遠景?歲月的間隔太大,無法想像。   這時健介忽然想起一件事。   既然奶奶被收為養女,就是說,後來堀切家沒有男孩出生的話,就由奶奶繼承吧?那麼,那時難道沒有決定奶奶的新郎嗎?   啊,對了。老人想起地說,發生了一件很大的事,你奶奶已經去世,應該可以說了。   怎樣的大事?健介第一次感到有了反應,不由得探出上身問。   這件事已經沒有時效了,其實是早在我出生以前發生的事,所以我也是聽來的。你奶奶被收養後,到我父親出生之間有十多年,本家已經替她決定了對象,是從雇用的人中,挑出的好青年。但因為我的父親他們兄弟出生,有了子嗣,便把你奶奶嫁到福原家來。據說,你奶奶很喜歡這青年,決心跟他廝守終身。後來這青年自殺,鬧得大家都知道了。   自殺!   當時沒有死成,在村裡待不下去,只得離開村子。後來過了很多年,就這樣死在外鄉。   這消息若是正確,為可能照顧過昔日情人的臨終。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大概偷偷通知了。為何攜帶健介同往送終,雖然不知道,但也許是想讓他看一眼自己最疼愛的孫子。根據健介朦朧的記憶,祖父的死比他的父母早,所以那時候想必祖母也以為健介是嫡親的孫子。   他們似乎愛得相當深,但當時父母之命是絕對的,不像現在不喜歡就可以斷絕關係。何況那是老地主養父母決定的親事。當然不能違抗。   老人說著說著,漸漸對健介產生親切感,口吻也變為親熱輕鬆。   被強迫下嫁的對象,就是我的爺爺吉太郎?   對,所以我說已經沒有時效了。哈哈哈。老人張開牙齒已掉落的嘴巴笑著。   再請教一件事,本來要當奶奶的入贅婿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唔,那麼久以前的事,我記不清了。對了,和你爺爺的名字有一個字相同,叫吉什麼的?   吉藏吧?老人旁邊比他小幾歲的堀切家親戚插嘴說。   對,就是吉藏,我想起來了,沒有錯,是吉藏。   吉藏!   健介愕然失聲。他的父親為吉這名字,原以為是祖父吉太郎與祖母的為字合起來的,原來不是,而可能是祖母被拆散的情人名字。   既然如此聯想迅速地轉動。為吉不是吉太郎的兒子,他是吉藏的兒子,這可能性很大。   為和吉藏傷心話別,嫁給吉太郎時,大概已經懷了吉藏的孩子,然後把難忘的情人名字與自己的名字合併,給兒子取名為吉。替吉藏拾骨時,為攜帶健介同往是因為認為健介是吉藏的孫子。   這想法覺得沒有錯。為吉是為嫁給吉太郎那一年出生。   (祖母囑咐我放入她骨壺的那根遺骨,可能是吉藏的。)   在漫長的歲月裡永誌不忘地思念著情人,這份強烈的感情打動了健介。這份愛情,在女人美麗的肉體被歲月的流失所侵蝕而衰弱後,依舊熊熊燃燒著。   在人世間無法達到的戀愛,待肉體焚化成骨後才完成的這股堅毅,抗拒了風化一切的歲月的作用。   祖母在活了九十八年寂寞的人生後,終於在骨壺中與相愛的人永遠擁抱在一起。   這是輪迴嗎?情人遺物為吉所娶的妻子竟然與她相同,為發現這事時的驚駭是何等的大!   如出一轍   這麼想著,健介突然閃過一個新的念頭。   他向堀切家的老人恭敬地致謝後,轉身尋找別人。   吉太郎爺爺是怎樣死的?   為治突然被健介問到這個問題,楞了一下。   在給大家斟酒和被回敬之間,為治似乎已喝了不少的酒。繼承香火的長子為吉已死的現在,為治是福原家的家長。母親的死似乎突然使他變為蒼老。   想起來他的年齡也已相當大,但一直被母親的年齡所掩蓋,所以不大覺得。   為死後,他似乎才一下子真正感到自己的年齡。   給在場的親戚們斟酒,儘量裝出開朗的樣子,但喪失長壽的老母親的哀痛,拭也拭不掉。   你問這個幹什麼?   為治把喝了酒後變紅的眼睛轉過來。是一對哭過般的眼睛。說不定真的哭過。   不為什麼,只是和奶奶比起來,爺爺死得太早了。   為治不再懷疑。   他去世的時候我還很小,所以知道的不多,據說是死在附近的河裡,好像是喝醉酒,掉落河裡的。你奶奶說,爺爺酒性很壞。唉,反正這是古老的話,不要再問,喝酒吧,痛痛快快的喝吧,難得有機會全家族的人都聚在一起。   為治叔叔說著,把酒樽遞過來。   【7】   翌日,健介單獨到大沼村去,這裡也已經不是從前的郊區面貌了。   鳴瀨家菩提寺的久山寺很快就找到,是在村莊有名的古老沼澤邊,恰似被遺忘的一所寺院。   不過,墓地倒相當明朗。墓地內櫻樹很多,近乎盛開的花朵一簇簇。   今天也是個大好天,使得花開得更加繁密。茶花遍地都是,一路上到處都像鋪了黃色地氈。   可能是來訪的季節和氣候正好吧?   若是在梅雨的陰鬱期來到,想必看到的是日本古老墓場的荒涼吧?   鳴瀨的墳墓很容易尋找,因為它象徵了這一家的風格,是這墓地中最好的墳墓。   他在這座墓前拿出祖母交給他的紅色紙包。幾乎與他的年齡同樣長久的遺骨,輕輕一碰就紛紛掉落。   他在手中把它捏成粉狀,摸在墓碑四周。昔日相愛的父親與母親現在合成一體。   然而,沒有把吉藏的遺骨放入為的骨壺時那份感慨。   這是因為健介的雙親早在他懂事以前就去世,以及祖母在他心中的殘像太大,以致雙親的具體像浮現不出來。   現在第一次站在親生父親墓前的真實感,絲毫湧不起來。他在形式上合了一下掌,便馬上回到寺院這邊等候著他的計程車。   回去吧。   車子開動,隨著身體的搖動,他同時感到完成祖母所囑咐的欣慰,和宛如冷風吹過內心的空虛感。   空虛的是已經不能再為祖母效命,在為她而做事之間,悲哀也得到了排遣。   車內忽然轉為明亮,原來車子正穿梭於一大片錦繡般的茶花園之間。   健介把自己的身體交給車子,沒入祖母的回憶中。   為懷了吉藏的孩子,不情願地嫁到福原家。不久出生的兒子為吉漸漸長大後,出現了別的男人的特徵,因此被發現不是丈夫吉太郎的兒子。   吉太郎的震怒是可想而知的,以為是取自他的名字的孩子名字,原來是妻子舊情人名字中的一個字。因此,吉太郎在憤恨之餘,打算殺害為吉。   為了保護兒子,為把吉太郎推落河中。   不知吉太郎是不諳水性,或是心臟麻痺,不得而知,因為沒有人看見為的行為。或者為了名譽,福原家暗中了結了這件事。   無論如何為沒有被捕下獄。然而,為吉遭遇了相同的事。為捨命保護的兒子,情人遺留的命根為吉,被媳婦鶴殺死。   鶴的動機也與為相同,是為了保護與愛人所生的兒子,也就是健介。   為一定驚駭惱恨交集,然後把這可怕的輪迴視為自己的命運而接受了,並且視健介為己子,加以撫養。   為殺害吉太郎只是健介的想像而已,但這樣想像最能了解她撫養健介的心理。   為在撫養健介的過程中,同時看見了兒子為吉的容貌,以及背棄為吉,殺害為吉的鶴可惡的形相吧?   做為女人,她了解鶴萬不得已的心境。被迫與相愛的人分離,嫁給陌生人的女人之無奈,她自己經歷過,比誰都了解。已經掏給情人的心,沒有被歲月風化。並且為了保護兒子,母親變成了魔鬼。這種心情,因她也同樣做過魔鬼,所以痛切地了解。   然而,為所保護的兒子,被別的母鬼殺死了。   為對健介暴露感情,可能因為被這兩個鬼挾持著,痛苦矛盾,不知何去何從的姿態吧?   但這母鬼如今已成佛了,在骨壺中與她所愛的人遺骨擁抱著安眠。   往五月般的藍天裊裊上昇的黑煙,對生命的執著,想必已完全斷絕了。   想起來健介是被兩位母親所保護的,為與鶴,這兩位母親的面貌集中在祖母為的身上。   若無其事地活著的人生命,像這樣在先人犧牲性的愛情中,在世界延續生根。   祖母化為煙昇天了,她可能犯過的罪,也隨著煙消逝。   祖母已經不在人間了。   回想祖母漫漫幾近百年的往事,光憑想像而獲得的,唯有對死者滿懷的思念而已。   祖母活著時,為什麼不多去探望她?   這是徒然無益的後悔話,今後將不能不與更多的人別離,將嚐到更悲哀的別離滋味。   生活的忙碌會排遣這份悲哀和感傷吧這麼想時,車子已經進入市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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