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奇幻小說 時間迴旋

第22章 第六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到了巴東城外,我們就換車了,從尼瓊的救護車換到一輛私人汽車。司機也是米南加保人。他把我們載到濱海公路的一個貨車場,讓我們下車。我,伊布伊娜,還有伊安。貨車場是一大片黑色的沙石地,上面蓋了五間巨大的鐵皮屋頂倉庫。倉庫兩邊是一堆堆圓錐形的散裝水泥,上面遮著防水布。一節腐蝕得體無完膚的油罐列車閒置在鐵路支線上。辦公室是一間低矮的木頭房子,招牌上的印尼文翻譯出來就是巴羽通運。   伊娜說,巴羽通運也是她前夫賈拉開的另一家公司。我們見到賈拉的時候,他在接待室裡。賈拉長得很壯,臉蛋紅彤彤的,身上穿著一套金絲雀黃的西裝,整個人看起來簡直就像是一個胖老人型的啤酒杯,唯一不同的是他穿著熱帶的服裝。他和伊娜兩個人互相擁抱了一下,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對和平收場的離婚夫妻。賈拉握握我的手,然後又彎腰握握伊安的手。賈拉向櫃檯職員介紹說我是波士頓沙福克來的棕櫚油進口商。這樣一來,萬一她被新烈火莫熄的傢伙抓去問話,也不至於洩漏我的身分。然後,他帶我們走到他車子那邊。那是一輛使用燃料電池的寶馬,車齡已經有七年了。我們往南開向德魯巴羽港。賈拉和伊娜坐前面,我和伊安坐在後面。

  德魯巴羽港,巴東城南邊的大深水港。賈拉就是靠這個港口發財的。他說,三十年前,德魯巴羽港只不過是蘇門答臘的一個泥沙海灣,一個冷冷清清、設備簡陋的小港口,來來往往的貨物不過就是一些煤炭、天然棕櫚油和肥料。後來,村落制度恢復之後,經濟突飛猛進,而大拱門年代也帶來人口的暴增,如今的德魯巴羽港已經完全改觀,成為一個很先進的港灣。這裡有世界級的碼頭和停泊設備,巨大的倉儲中心。現代化的機具裝備太多了,多到後來賈拉都懶得再用噸位去統計,例如拖船,短期堆棧,起重機和鏟裝機。伊娜說:德魯巴羽港讓賈拉十分引以為傲,這裡的高級官員沒有被他收買的,找不到半個。   最高的也不過就是到總務處長罷了。賈拉糾正她。

  你太客氣了。   賺錢有什麼不對嗎?我生意做得太好了嗎?替自己撈點好處犯法嗎?   伊娜低下頭說:你這種問題就是狡辯。   我問他,現在是不是就要直接到德魯巴羽港去登船了?   賈拉說:還沒那麼快。我現在要先帶你到港區去。我已經幫你準備了一個安全的地方。登船可不是隨隨便便走上一條船,舒舒服服找個位置坐下來那麼簡單。   還沒有船嗎?   船當然有。開普敦幽靈號,一艘很棒的小型貨輪。她現在正在裝載咖啡和香料。等貨艙都裝滿了,錢也都付了,證件也簽發了,然後乘客才可以上船。但願上船的時候不要驚動任何人。   黛安呢?黛安現在也在德魯巴羽港嗎?   伊娜說:她很快就會到了。說著,伊娜對賈拉使了個眼色。

  他說:是啊,她快到了。   ☆   德魯巴羽港或許曾經是一個冷冷清清的商港,但如今,它就像任何一個現代港口一樣,本身已經發展成一座城市。然而,這座城市不是為人創造的,而是為貨物創造的。港區圍在柵欄裡面,不過,周邊生意卻圍繞著港區蓬勃發展,就好像紅燈戶總是寄生在軍事基地四周一樣。這些周邊生意包括下游的貨運承攬商和碼頭監工,沒有執照的卡車集團和地下油行。那些卡車集團用的是拼裝改造的十八輪大卡車。我們的車子沿著這些地方呼嘯而過。賈拉希望天黑之前能夠把我們安頓好。   巴羽灣的形狀像一隻馬靴,海面上浮著油污,碼頭和防波堤突出到海面上,彷彿一根根的水泥舌頭正在舔舐海水。岸邊進行著大規模的貨物裝卸作業,嘈雜繁忙,卻又井然有序。在第一線和第二線的倉庫和貨櫃場,起重機彷彿巨大的螳螂一樣,攀附在繫著纜繩的貨櫃輪上,啃食貨艙。我們沿著鐵柵欄開到港區入口的警衛室,停下來。警衛室裡有人駐守。賈拉把手伸出車窗,好像拿了什麼東西給警衛。也許是證件,也許是紅包,也可能都是。警衛朝著賈拉點點頭,意思是可以通過了。賈拉像個哥們兒般地跟他揮揮手,開進去。賈拉沿著一排CPO石油公司和艾維加石油公司的油槽向前開,速度簡直像是在玩命。他說:我已經安排你在這邊過夜。我在五號碼頭的倉庫裡有一間辦公室,裡面只有一大堆的散裝水泥,別的什麼也沒有,不會有人去打擾你。明天早上,我就會把黛安.羅頓帶過來。

  然後我們就可以走了嗎?   有耐性一點。不是只有你們要移民海外,只不過,你們的身分是最可疑的。可能會有點麻煩。   比如說?   當然就是新烈火莫熄那幫人。警察有時候會來掃蕩碼頭區,抓偷渡和走私。通常他們都會抓到幾個,或者很多個。抓多抓少要看來的警察有沒有打點過。這陣子,雅加達那邊施加很大的壓力,所以,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而且,聽說會有勞工示威抗議活動。這邊的碼頭工人工會是非常激進的。運氣好的話,也許衝突還沒有爆發我們船就開走了。所以囉,恐怕要委屈你在黑漆漆的倉庫裡睡一個晚上。現在我要帶伊安和伊娜去跟村子裡的人會合。   不行!伊娜的語氣很強硬。我要跟泰勒在一起。   賈拉愣了一下,然後看著伊娜說了幾句米南加保話。

  她說:不好笑,別胡說八道。   不然又是為了什麼?妳不相信我不會讓他受傷害嗎?   以前我相信你,結果是什麼?   賈拉咧開嘴笑了一下。他的牙齒被菸燻得黃黃的。他說:冒險。   伊娜說:你說得一點都沒錯。   ☆   後來,我們走進碼頭附近的倉儲中心最北邊,來到一間四四方方的房間。這個房間本來是海關驗貨員的辦公室。伊娜說,屋頂漏水一直都沒人來修,所以這間倉庫就暫時關閉了。   牆上有一扇窗,玻璃上加裝了鐵絲網。我隔著窗戶往下看,底下有一個凹狀的儲藏區,被水泥粉染成一片蒼白。整個地板像一片泥沙淤積的池塘,一根根的鋼柱豎立在地板上,看起來像是一排生鏽的肋骨。   牆壁上裝了幾盞安全燈,彼此間隔很遠。那是倉庫裡唯一的亮光。飛蟲從牆縫鑽進來,成群圍繞著加裝了鐵絲網的燈泡盤旋,燈泡下面的地板上有堆積如山的死蟲子。伊娜設法點亮了一盞檯燈。角落裡堆了一疊空紙箱。我挑了幾個比較乾的紙箱,折平之後重疊鋪在地板上,做成兩個簡陋的床鋪。沒有被子可以蓋,不過,反正晚上很熱。雨季快到了。

  伊娜問我:你真的睡得著覺?   雖然沒有希爾頓大飯店那麼舒服,我鋪床的本事也只能做到這樣了。   我不是說這個。我說的是那些噪音。外面的聲音那麼吵,你真的睡得著?   德魯巴羽港夜間是不打烊的,裝貨卸貨二十四小時不停。我們在倉庫裡面看不見,不過卻聽得到聲音。我們聽得到重型馬達在運轉,鋼鐵擦撞擠壓,還有好幾噸重的貨櫃正在移動。我說:我睡過更糟糕的地方。   伊娜說:我不太相信,不過,謝謝你的安慰。   然而,我們兩個人倒是都沒睡。我們坐在桌子旁邊,在檯燈昏黃的燈光下坐了好幾個鐘頭,偶爾聊個幾句。伊娜跟我聊到傑森。   藥效發作那段時間我寫了很多筆記。那些筆記我拿給伊娜看過。她說,她看過傑森轉化到第四年期那一段描寫,感覺上沒有我那麼嚴重。我說,她錯了,我只是沒有把服侍他大小便的一些細節寫進去。

  那他的記憶呢?他沒有喪失記憶嗎?他不在乎嗎?   他沒跟我談到這個。我認為他是很在意的。事實上,有一次他退燒之後醒過來,要我幫他把一生的經歷寫下來。他說:小泰,幫我寫下來,我怕自己會忘記。   他沒有出現書寫狂的症狀嗎?   沒有。當大腦開始重新串聯語言機能的時候,就會出現書寫狂的症狀。不過,那只是一種可能的症狀,不一定會出現。他發出來的那些奇怪的聲音也許就是在他身上出現的症狀。   這些應該是萬諾文教你的吧。   是的,要不然就是我在他給我的醫學檔案裡讀到的。我後來研究過那些醫學檔案。   伊娜對萬諾文還是非常好奇。他在聯合國演講的時候提出了一些警告,提到人口過剩和資源耗盡。萬諾文和你討論過這些問題了嗎?我是說,在他死

  我知道。沒錯,他確實和我聊過一些。   他說了什麼?   有一次,我和萬諾文聊天,我問他,假想智慧生物最終的目的究竟是什麼?當時,萬諾文畫了一張圖給我看。我在佈滿灰塵的拼花地板上把那張圖重畫一遍給伊娜看。那是一條水平線和一條垂直線構成的座標圖。垂直線代表人口,水平線代表時間,還有一條鋸齒狀的趨勢線穿越整個座標。趨勢線的角度比較接近水平。   伊娜說:這是從時間來看人口的消長。我懂的大概就是這樣,可是,這條線究竟代表什麼?   代表任何一種動物在一個穩定的生態體系中的數量。可能是阿拉斯加的狐狸,伯利茲的吼猴。生物數量會受到外在因素的影響而產生變動,例如寒冷的冬季,或是掠食動物增加了。不過,至少短時間內數量是穩定的。

  然而,萬諾文曾經說過,如果我們從比較長的時間來觀察那些懂得使用工具的智能生物,會出現什麼現象呢?我又畫了另一個座標,不過,這次趨勢線的方向穩定地趨近垂直。   我說:我們可以說這張是人類的座標圖。人類開始學會累積他們的技術。他們不但自己會敲打火石引火,還會教別人敲,並且懂得有效率地分配工作。團隊合作可以創造更多的食物。人口開始成長。合作的人愈來愈多,愈來愈有效率,也就創造出更多的新技術:農業、畜牧、閱讀、書寫。人類學會了閱讀和書寫,就能夠更有效率地讓更多人分享技術知識,甚至能夠將這些技術知識留傳給後代的子孫。   伊娜說:所以曲線就向上揚了。到最後,地球將會人滿為患。   噢,不會的。還有其他的因素會把曲線拉平。經濟愈來愈繁榮,科技愈來愈發達,這一切都真正發揮了功效。人類一旦生活富足安定,就會希望限制人口的繁殖。他們的方法就是科技和控制生育。萬諾文說,最後這條曲線又會回復水平。

  伊布伊娜好像有點困惑。這麼說起來,人類不就沒有問題了嗎?沒有饑荒,也不會人口過剩?   很不幸,地球人口的曲線距離水平還遙遠得很,而且,我們現在已經快要走到瓶頸了。   走到瓶頸?   我又畫了另一個座標圖。這次的曲線像一個歪斜的英文字母S,最上面呈現水平。不過,這張圖上面有兩條平行的水平線:一條在曲線的上方,代號A;一條穿過曲線的上半部,代號B。   伊娜問:這兩條線是什麼意思?   星球的供養能力。有多少可耕地可以用在農業上,有多少燃料和天然原料可以用來維持科技工業,有多少乾淨的空氣和水。這張座標圖呈現出一種差異,成功的智能生物和不成功的智能生物之間的差異。如果智能生物的人口曲線能夠在遇到瓶頸之前達到水平,那麼,他們就有機會永遠生存下去。成功的智能生物將能夠繼續發展,達到未來學家夢寐以求的境界,也就是,向太陽系其他的星球擴展,甚至擴展到整個銀河,操控時間和空間。   伊娜說:真偉大。   別高興得太早。另一種情況就很悲慘了。如果智能生物的人口沒有在星球供養能力飽和之前穩定下來,那麼,他們命運就很悲慘了。全面饑荒,科技工業癱瘓。第一波文明突飛猛進,耗盡了整個星球的資源,結果卻沒辦法再重建了。   她打了個冷戰。我懂了。那麼,我們是哪一種?生物A還是生物B?萬諾文告訴你了嗎?   他只是說,地球和火星都快要碰到瓶頸了。然而,在我們碰到瓶頸之前,假想智慧生物介入了。   可是,他們為什麼要干涉呢?他們想要我們怎麼樣?   這個問題,萬諾文他們也找不到答案。我們也沒有答案。   不過,這樣說是不對的。傑森.羅頓似乎已經找到某種答案。   然而,我暫時還不想跟伊娜談這個問題。   ☆   伊娜打了個哈欠。我撥撥地板上的灰塵,把剛剛畫的圖案抹掉。她關掉檯燈,整個倉庫裡只剩下零零星星幾盞安全燈,光線微弱幽暗。倉庫外面傳來一陣陣的撞擊聲,彷彿有人在敲打一口巨大的鐘,聲音聽起來很瘖啞,大約每隔五秒鐘就會敲一聲。   滴答滴答。伊娜說。她躺在發霉的紙板上翻來覆去。我還記得時鐘的滴答聲。泰勒,你還記得嗎?那種老式的時鐘。   以前我媽的廚房有一個。   時間真的有好多種。有我們計算生命的時間,像是幾月幾年。也有更長的時間,像地表上形成山脈,星星誕生的時間那麼長。還有一種時間是我們心臟跳一下的瞬間,外面的世界卻已經是滄海桑田。一個人同時活在很多種時間裡實在很辛苦。很容易就會忘掉自己同時活在這麼多時間裡。   外面還是持續傳來一聲一聲的敲擊。   我說:你說話很像第四年期的人。   微弱的燈光下,她的笑容看起來有點疲倦。   她說:我只要活這輩子就夠了。   ☆   第二天早上,我聽到有人把伸縮式欄杆門拉開到底的聲音,人就醒過來了。陽光突然照進來,我聽到賈拉在叫我們。   我趕緊跑到樓下去。賈拉已經走到倉庫中間的位置。黛安跟在他後面,走得很慢。   我朝著她走過去,邊走邊叫她的名字。   她想對我笑笑,可是牙齒卻在打戰,臉色異乎尋常的蒼白。這個時候,我看到她把一件捲起來的衣服壓在腰上,那件衣服和她身上的棉上衣都被滲出來的血染成一片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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