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奇幻小說 時間迴旋

第19章 宇宙深處不勝寒

  基金會星期五的會議很晚才開。會議結束後,我開車回到家,用鑰匙打開公寓的門,卻發現茉莉坐在我電腦前面打鍵盤。   書桌在客廳的西南角,面對窗戶,和門口遙遙相對。茉莉半轉過身子,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嚇到。就在那一剎那,她飛快點了一下右上角的關閉圖標,關掉她正在用的程序。   茉莉?   我並不是因為看到她在我家裡而感到意外。每到周末她幾乎都跟我在一起。她也有一副鑰匙。可是,她從來就沒興趣去摸我那台電腦。   她說:你都沒有打電話回來。   我和幾個保險公司的業務員在開會。他們承保了基金會的全體員工。本來他們通知我要開兩小時的會,結果只開了二十分鐘,更新了自費負擔方案。會議結束後,我心裡想,一路直接開回家可能會快一點。如果茉莉在半路上停下來買酒,說不定我還可以比茉莉搶先一步到家。茉莉用一種冷冷的眼光一直看著我,我覺得有必要跟茉莉說一下剛剛開會的狀況,然後再問她為什麼要看我的電腦檔案。

  我朝她那邊走過去的時候,她乾笑了一下,感覺好像有點尷尬,有點不好意思,彷彿在說:都嘛是你,害我無聊到這種程度。她的右手懸在我電腦的滑鼠觸控面板上。她又轉回去面對螢幕,螢幕上的游標滑向關機圖標。   我說:等一下。   怎麼了,你要用嗎?   游標已經移到關機圖標上了。我把手放在茉莉的手上。沒有。我只是想看看妳在做什麼。   她看起來有點緊張,耳朵泛起一片紅潮,看得到血管在跳。你不是叫我不用客氣嗎?嗯,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太隨便了?我還以為你不會不高興。   不高興什麼,茉莉?   不高興我用你的電腦。   妳用這台電腦做什麼?   也沒什麼,只是隨便看看。   可是,那台電腦根本不可能是茉莉會感興趣的東西。已經用了五年了,幾乎快變成古董了。她上班用的電腦比這個要精巧得多。而且我注意到,剛剛我進門的時候,她急急忙忙關掉了那個程序。那是我的生活雜務管理程序。我都是用那個程序來付帳單,管理銀行支票帳戶,並記錄一些電話名單。

  妳好像在看什麼空白的表格程序。我說。   我不小心按到的。你這台電腦把我搞糊塗了。都是這樣嘛,每個人安排電腦的方式都不一樣。對不起,泰勒,我好像有點太過分了。她的手從我手掌下面抽出來,點了一下關機圖標。螢幕上的畫面驟然縮小消失,主機風扇嗡嗡的聲音也安靜下來。茉莉站起來,把上衣拉直。茉莉每次站起來的時候,都會很俐落地扯扯衣服。她總是會把東西整理得井井有條。我來做晚餐好不好?她轉身走向廚房。   我看著她走進廚房,那兩扇彈簧門來回擺盪。我站在那邊數了十秒鐘,然後也跟著進了廚房。   她正從架子上把鍋子拿下來。她瞥了我一眼,又把頭轉開。   我說:茉莉,如果妳想知道什麼,直接問我就好了。

  哦,真的嗎?那好啊。   茉莉   她把鍋子放在爐口,動作看起來小心得有點誇張,彷彿怕它會碎掉一樣。你還要我再跟你說一次對不起嗎?好啊,泰勒,對不起,我沒有先問你就用你的電腦。   茉莉,我沒有在怪妳什麼。   那你為什麼沒完沒了講個不停?為什麼你讓我覺得這個晚上我們都要一直談這個?她眼裡已經開始泛著淚光,有色的隱形眼鏡被淚水浸成了翡翠般的深綠色。我只不過是對你有點好奇。   有什麼好好奇的呢?我的水電帳單嗎?   對你這個人很好奇。她從餐桌旁邊拉了張椅子,椅子腳被桌腳絆住了。茉莉猛力把椅子扯出來。她坐下來,兩腿交疊。沒錯。也許連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地方我都好奇。也許我特別好奇的就是那些小地方。她閉上眼睛搖搖頭。說這種話好像我在試探你的隱私。不過也沒錯。你的水電帳單,你用什麼牌子的牙膏,你穿幾號鞋。沒錯,我就是好奇。我只是希望自己能感覺到,我在你心目中有更大的分量,而不光是禮拜六、禮拜天陪你上床的人。我承認。

  那妳也用不著去看我的檔案呀。   也許我根本不會去看,如果   如果怎麼樣?   她搖搖頭。算了,我不想跟你吵了。   心裡有什麼話就乾脆說出來吧。   那好,舉個例子,就像剛剛那樣。每次你一覺得自己受到威脅,你就會表現出那種冷冰冰的超然姿態,一副很冷靜,莫測高深,像在做什麼研究分析的樣子。我覺得自己好像你在電視上看的那種野外探險記錄片。玻璃幕放下來了,可是玻璃永遠都在那裡,不是嗎?整個世界都在玻璃的另一邊。那就是為什麼你不讓別人知道你的事。那就是為什麼我等了一整年,看你會不會注意到我是個女人,而不只是你辦公室裡的裝飾品。你永遠悶不吭聲,永遠在冷眼旁觀。你在看那些活生生的人,好像在看什麼晚間電視新聞,好像地球另一邊哪個地方打仗打得屍橫遍野,而那些人你卻連名字都不知道。

  茉莉   我的意思是,泰勒,我知道大家都一塌糊塗,每個生在時間迴旋這個時代的人,人生都是一塌糊塗。你說大家都得了災變前壓力疾患,我有沒有說錯?我們是畸形的一代。這就是為什麼大家會離婚,性關係混亂,狂熱信仰,患了憂鬱症、躁狂症,要不然就是冷漠無情。大家都會替自己做的壞事找到理直氣壯的藉口,包括我在內。所以,如果你必須靠著自己精心打造的這根精神支柱,才能夠熬得過每天晚上,那也沒關係,我懂。所以說,如果我想多尋求一點精神慰藉,也不算犯罪。我沒有做錯什麼,不但沒錯,而且,我想要親近你,是很人性的。我要的不只是激情,我想要的是那種親密。   她說到這裡,覺得自己說夠了,就放開交叉在胸前的手,等著看我有什麼反應。

  我本來有很多話想跟她說。我本來想告訴她,我對她是有熱情的。也許沒有那麼明顯,可是,自從我到基金會工作之後,我就注意到她了。我注意到她身體所展現出來的柔美線條,散發出來的蓬勃朝氣。我注意到她站著的樣子,走路的樣子,甚至伸懶腰打哈欠的樣子。我注意到她總是穿得樸素淡雅,注意到她總是戴著一條銀項鍊,上面掛著一隻精工打造的蝴蝶。我注意到她有時候會心情不好,有時候會衝動。我注意到她微笑的樣子,皺眉頭的樣子,注意到她美麗的姿態動作。每當我閉上眼睛,每當我睡覺的時候,她的臉蛋就會浮現在我眼前。我愛她的美麗,也愛她一些細微的小地方。例如,她的脖子上有一種鹹鹹的汗味,聲音裡有一種柔美的韻律。我愛她手指頭彎著的模樣,愛她用手指頭在我身上寫字。

  我心裡有很多話,偏偏就是說不出口。   這些話不算騙她,卻也不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話。   最後我們和好了。我們彼此曖昧地一笑,眼角泛著淚光,互相擁抱彼此安慰,不再談那些事。她煮了一鍋味道很棒的義大利麵醬,我在旁邊幫忙。原先的緊張氣氛逐漸煙消雲散了。我們依偎在沙發上看電視新聞,電視上報導著失業人口急遽增加,大選辯論,以及地球另一頭的某個地方正在打仗,傷亡慘重。我們看了一個鐘頭,發覺已經是半夜了,該睡覺了。我們準備要親熱之前,茉莉先去把燈關了。房間裡一片漆黑,窗戶開著,外面的天空茫然空洞。當極度的激情與亢奮淹沒她的那一刻,她不自覺地躬起了身子,慵懶地喘著氣,散發出牛奶般甜美芳香的氣息。我說:激情,懂了嗎?她說:噢,親熱的時候,我懂。

  她一下子就睡著了,而我在床上躺了一個鐘頭,卻還是沒有睡意。   我隨著她的呼吸起伏,輕輕地下床。我穿上牛仔褲,走出房間。像這樣的不眠夜,喝一杯甜香酒是有幫助的,可以驅散疲憊的腦海中那無休止的凌亂思緒,驅除掉縈繞不去的疑慮。我不自覺地祈禱著,希望心中的疑慮能夠消失。然而,進廚房之前,我卻先去打開了電腦,把那個生活雜務管理程序叫出來。   看不出來茉莉究竟在看什麼。看起來裡面的數據都還好好的,所有的姓名和數字似乎都沒有變動。也許她找到了什麼東西,足以讓她感覺跟我更親近。如果那真的是她想要的。   也許她白費力氣找了半天,也許她什麼都沒找到。   ☆   十二月大選前的那幾個禮拜,我經常看到傑森。雖然我已經加大他的劑量,但他的病似乎愈來愈嚴重。那可能是壓力導致的。為了和他爸爸對抗,他的壓力很大。艾德華已經公然顯露他的意圖,想把基金會抓回手中。他認定基金會已經被一個陰謀集團把持,也就是和萬諾文勾結的那群傲慢官僚和科學家。傑森認為他只是在虛張聲勢,不過,他們之間還是有可能會決裂,會很尷尬。

  小傑盡量把我帶在身邊,因為緊急的時候,他需要我給他一些抗痙攣藥。只要不違反法律,不違反醫師道德,我願意開藥給他。目前醫學的極限,也只能做到短期內讓傑森保持身體機能正常,讓他有足夠的時間運用策略打敗艾德華.羅頓。目前,這是小傑唯一在乎的事。   於是,我經常會待在基金會的貴賓區。通常是在傑森那邊,但也常常和萬諾文在一起。只是這樣一來,我就成了那些戒護人員眼中的可疑人物。那些人包括政府各部門派在基金會裡的基層代表,例如:國務院、白宮、國安部、太空指揮部。另外有一些是學者,被調派來研究所謂的火星檔案,進行翻譯分類的工作。在那些人眼裡,我和萬諾文接觸是一種僭越的行為,於是,我也就成了不受歡迎的人物。我只是一個小員工,一個無名小卒。但那也是為什麼萬諾文寧願和我在一起。我不會要求他做什麼,也不是來保護他。在萬諾文的堅持下,那些臉色陰沉的跟班偶爾會帶我進去,穿過好幾道門,到火星大使那個開冷氣空調的房間裡。隔著那些門,外面是炎熱的佛羅里達,還有更遠更遼闊的整個世界。

  有一次,我看到萬諾文坐在那張藤椅上,腳下墊著一個矮凳。大概是有人送來給他的,免得他坐在椅子上腳又懸空。他若有所思地凝視著一個試管狀的玻璃瓶,凝視著瓶子裡的東西。我問他那是什麼。   他說:複製體。   他身上穿的那套西裝和領帶,看起來像是為矮胖的十二歲小男生特別訂做的。這幾個禮拜來,他一直在為國會代表團做一些展示說明。雖然政府還沒有公開宣佈有萬諾文這個人,但政府核准的訪客已經絡繹不絕,有外國人,也有本國人。大選過後,白宮就會正式發表公開聲明。到時候,萬諾文會忙得不可開交。   我在房間的另一頭,隔著一段安全的距離,看著那個玻璃管複製體、會吃冰的生物、無機生物的種子。   萬諾文笑著說:你會怕嗎?放心,沒什麼好怕的。我保證裡面的東西對你是絕對無害的。傑森不是告訴過你了嗎?   傑森確實跟我說過一點。我說:那是一種顯微探測裝置。半有機體。它們能夠在酷寒的真空狀態下繁殖。   沒錯,還不錯,基本上是對的。傑森有沒有告訴你這些東西是做什麼用的?   我們會把它們送到銀河裡去繁殖,然後把資訊傳送回來。   萬諾文緩緩地點點頭,彷彿我的回答基本上是對的,可是還不夠好。泰勒,這是五大共和國最精密最先進的科技產物。你們地球上工業科技的驚人成就是我們無法企及的,也負擔不起。例如:海上的大型輪船,月球登陸,巨大的城市   在我看來,你們的城市一樣令人嘆為觀止。   那只是因為我們火星的重力比較低。要是在地球上,那些大樓早就被自己本身的重量壓垮了。不過,那個不重要,我要談的是玻璃管裡面的東西。和你們工業科技比起來,這是我們在科技工程上的一大成就。那是艱鉅研究的成果,精密的產物。也許我們應該夠資格引以為傲了。   我完全同意。   謝謝你。來,仔細看一下。不用怕。他比個手勢叫我靠近一點。於是,我從房間的另一頭走到他那邊去,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遠遠看起來,我們大概會像是兩個好朋友在討論事情。只不過,我眼睛一直盯著那個玻璃管。他把管子拿起來給我。他說:拿去看看。   我用拇指和食指捏著那個管子,舉起來對著天花板上的燈光。裡面的東西看起來就像普通的水一樣。除了多了一點油亮的光澤之外,看不出和水有什麼不同。   萬諾文說:如果你想知道這個東西好在哪裡,你就必須先了解你手上拿的是什麼東西。泰勒,管子裡面的甘油懸浮著三、四十萬個人造細胞。每個細胞都是一個橡子。   你也知道什麼是橡子?   我讀過你們的書。那是一個很普通的隱喻。橡子和橡樹,對不對?如果你手中握著一顆橡子,可能就代表你手中握的是一棵橡樹。甚至不光是一棵橡樹,還包括那棵橡樹的無數後裔。繁衍千百年後,那些橡木已經足以蓋出一整座城市不好意思,你們的城市是用橡木蓋的嗎?   不是。不過那不重要。   你現在手上拿的東西就像是一個橡子。我剛剛說過,它們目前正處於徹底的休眠狀態。其實,在四周地球的溫度中,你手上那些特殊的樣本可能已經徹底死亡了。如果你把它們拿來分析,可能會發現,主要的成分只不過是一些普通的可追蹤的化學物質。   可是?   可是泰勒,如果你把它放在一個有冰的、沒有空氣的寒冷環境裡,例如奧爾特雲,它就會活過來了。它會開始很緩慢很有耐性地生長繁殖。   奧爾特雲。很久以前傑森就和我聊過奧爾特雲,而且我自己也在科幻小說裡看過。我偶爾還是會看看科幻小說。奧爾特雲是彗星體組成的一個巨大的球狀雲團,它包圍著太陽系,範圍從冥王星運轉的軌道開始,向外擴張,最外圍可達到與太陽系最鄰近的下一顆恆星之間五分之一的距離。那些小小的彗星體分布得非常零散,可是佔據的空間範圍卻大到難以想像,全部的質量加起來是地球的二三十倍。奧爾特雲主要的成分是灰塵和冰。   如果複製體吃的是灰塵和冰的話,那可真有得吃了。   萬諾文坐在椅子上身體向前傾。他的眼皮像皮革一樣皺巴巴的,但眼睛卻炯炯發亮。他對我笑了笑。我後來慢慢知道,當他微笑的時候,表示他的內心是很真摯的。火星人微笑的時候,說的話都是發自內心的。   當年為了發展複製體,我們火星上也不是完全沒有爭議的。你手上拿的東西不但能夠永久改變太陽系,甚至還能夠改變很多其他的星系。當然,結果是難以預料的。複製體雖然不是傳統的有機生物,但它們是活生生的。它們是活生生的自動催化回饋循環系統生物,很容易在環境的壓力下變形轉化。就像人類一樣,或是菌類,或是   或是莫庫茲。我說。   他咧開嘴笑了起來。或是莫庫茲。   換句話說,它們會演化。   它們確實會演化,而且完全無法預測。不過,我們在研發的過程中加入了許多限制。至少我們覺得我們做到了。就像我剛剛所說的,當年我們有過很多爭議。   每次聽萬諾文談起火星上的政治,腦海中就會浮現出一些有趣的畫面。我想像著那些皮膚皺皺的男男女女,身上穿著古羅馬式的長袍,站在不鏽鋼講台上爭辯一些抽象的問題。萬諾文老是覺得,火星上的議會很像鄉下的穀物拍賣場,一大群缺現金的農夫在那邊爭執不休。談到他們的穿著呃,我甚至不敢想像。在正式的場合裡,不分男女,火星人的穿著簡直就像是撲克牌上的紅桃皇后。   然而,儘管他們為了複製體計畫很認真地爭辯了很久,計畫本身卻非常簡單。複製體會被散播到遙遠而寒冷的太陽系邊緣,其中極微小的一部分會抵達奧爾特雲,落在兩、三個彗星核上。它們會在那裡開始繁殖。   萬諾文說,複製體的遺傳信息會破解成分子。在任何比海王星的衛星更溫暖的地方,這些分子的溫度會很不穩定。複製體是針對極冷環境所設計的,一旦到了這樣的環境裡,複製體內有一種顯微鏡看不到的單纖維就會開始新陳代謝。代謝的過程是緩慢而艱鉅的。美國西南部有一種刺毛球松,成長速度非常緩慢,不過和複製體比起來,簡直像爆炸一樣快。無論有多慢,複製體還是會生長,然後散放出追蹤揮發體和有機分子,把冰堆砌成細胞壁,細胞肋架,細胞柱,細胞節。   當複製體吃掉幾百立方公尺的彗星核之後,它們的體內組織聯繫會開始變得複雜,開始產生有目的的行為。它們會發展出很複雜的器官,例如眼睛。那些冰和碳組合成的眼睛會開始掃描繁星滿天的黑暗宇宙。   大約十年後,那些複製體會形成一個複雜的共同體,能夠記錄周遭環境原始成分的數據,並且將這些數據傳送出去。彷彿它會看著天空問自己一個問題:是否有一個星球大小的黑色物體環繞著最近的恆星?   這個提出問題、回答問題的過程將會耗費幾十年的時間,而答案卻是一開始就有了。至少有兩個答案。是的,環繞著恆星的星球當中,有兩個是黑色物體:地球和火星。   無論那個過程是多麼緩慢,多麼需要耐心和毅力,複製體會核對這些數據,然後傳送回它們的發源地,也就是我們。至少我們的探測衛星會接收得到。   複雜的機器最後的結局就是解體。接下來,複製體群會分解成一串串的簡單細胞。長久以來,這些細胞已經在寄宿的彗星核上開採了許多揮發體。它們會在宇宙中找出另一個明亮的或距離最近的恆星,用累積的揮發體將種子推送到太陽系外面。解體後的複製體會在原地留下一個小零件,扮演訊號傳送的中繼器。在一個不斷擴大的網絡體系中,這個小零件是被動的連接點。   這些第二代的種子會在星際間漂流好幾年,幾十年,甚至幾千年。絕大部分最後的命運就是死亡。有一些會流失在錯誤的軌道上,有一些會淹沒在重力的漩渦中。有一些會被微弱遙遠的太陽引力拉回來,掉回太陽系的奧爾特雲,又重複一次整個過程,傻傻地很有耐性地吃掉冰,記錄重複的數據。如果有兩批種子相遇,他們會互換細胞質。漫長的時間和輻射會導致這些種子產生複製上的錯誤。這兩批種子會平均整合這些錯誤,繁衍出很類似的下一代。下一代的種子和原始的種子已經不完全相同了。   有一些會抵達鄰近恆星外圍的冰塵雲,開始再度進入循環流程。這一次,它們會收集新的資訊,最後再將數據爆炸般地發射出去,宛如短暫的數字狂潮。這些數據有可能記載著:雙子星,沒有黑色星體。也可能記載著:白矮星,一顆黑色星體。   這樣的循環會再次重複。   再次重複。   無止境地重複,一顆恆星接著一顆恆星,一步接著一步,幾百年,幾千年,無限緩慢。然而,當我們從靜止的地球來衡量外面宇宙的時間,卻又無比迅速。地球上的每一天,相當於外面宇宙的幾十萬年。以地球緩慢的時間來計算,大約十年之後,我們就會看到它們遍佈整個銀河。   資訊會以光速傳送,從一個連接點跳到另一個連接點。複製體會逐步調整運作模式,將新的複製體送到未開發的新領域,並且會壓縮冗長的資訊,以免主要的傳送連接點負載不了超量的資訊。最後,我們會將整個銀河串連成某種原始的思考體。複製體將會建造出一個像夜空一樣巨大的神經網絡。它將會和我們溝通。   那麼,有什麼風險嗎?當然有風險。   萬諾文說,要不是因為時間迴旋的出現,火星人絕對不會核准這項野心勃勃的計畫,開發銀河的資源。我們不只是在探索銀河,而是在干預銀河的運行,像專制的帝國一般重組整個銀河生態。浩瀚的銀河中是否還有其他智能生物?假想智慧生物的存在就是最明顯的答案。如果銀河中有其他智能生物,它們可能會誤以為我們散播複製體的行動是某種侵略,因而採取報復行動。   一直到火星人發現假想智慧生物已經在南北極上空組裝時間迴旋機,他們才開始重新思考整個計畫的風險。   萬諾文說:時間迴旋的出現使得反對派的意見遭到擱置,或者幾乎遭到擱置。運氣好的話,複製體會讓我們得到很多假想智慧生物的重要數據,或者,我們至少會知道他們在銀河裡部署時間迴旋的範圍有多大。也許我們能夠查出時間迴旋的目的是什麼。就算失敗了,我還是可以把複製體當成某種警告標誌,提醒其他的智能生物,他們可能會面臨同樣的問題。如果接收到資訊的人思慮夠周密,仔細分析那些資料,他們就會明白為什麼要建造這個網絡。他們可能會選擇加入我們的行列。這些知識能夠幫助他們保護自己,完成我們沒有達成的任務。   你認為我們可能會失敗?   萬諾文聳聳肩。你不覺得我們已經失敗了嗎?泰勒,你應該知道吧。如今太陽已經很老了。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永遠存在。在這樣的情況下,對我們來說,連永遠都是很短暫的。   儘管他說得很輕鬆,儘管他坐在藤椅上身體往前傾,臉上掛著有點哀傷的微笑,火星人特有的真誠的微笑,你還是感受到他話中的沉重。他說得很安詳,卻令人震驚。   倒不是他說的事情令我感到意外。我們都知道人類的命運已經註定了,至少註定要躲在時間迴旋的殼子裡活到世界末日那一天。那個殼子保護我們免於遭到太陽的傷害。現在的陽光能夠讓火星成為一個可以住人的星球,但那種熱卻已經足以毀滅地球上的一切。自從火星被時間迴旋包圍之後,甚至連火星自己都已經快要被趕出所謂的可居住區域。垂死的太陽原本是萬物生命之源,如今卻成為血腥的劊子手,無情地摧毀我們。   太陽系的中心是一團不穩定的核裂變反應,生命誕生在核反應區的外圍。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事實,千古不變的事實。早在時間迴旋還沒有出現之前,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了。即使天空看起來那麼清澈,即使夏日的夜晚閃爍著幽遠冷漠的星光,我們也無法忽視這個事實。儘管如此,我們卻並沒有太在意,因為人類的生命太短暫了,在太陽系心臟搏動一下的瞬間,人類已經在出生死亡的交替中繁衍了無數個世代。但如今,謝天謝地,我們會活得比太陽更久。也許最後我們會變成環繞著太陽屍體的一顆小殘渣,也許我們會活下來,活在永恆的黑暗中,成為一個密封的小玩具,在茫茫宇宙中找不到自己真正的歸宿。   泰勒?你還好嗎?   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想到了黛安。我說:我沒事。也許我們唯一能夠指望的,就是在落幕之前能夠知道一點真相。   落幕是什麼意思?   世界末日。   萬諾文也同意。雖然那也算不上什麼安慰,不過,那大概也是我們唯一能夠指望的。   你們火星人知道有時間迴旋這個東西已經很久了,上千年了。這麼長的時間裡,難道你們都摸不透假想智慧生物的來歷嗎?   很不幸,我們摸不透,沒辦法給你什麼情報。至於時間迴旋的物理特性,我們倒是有一些揣測。其實傑森最近也想說明給我聽。那是一種時間量子,絕大部分是純數學概念,沒辦法應用在工程技術上。不管是火星人或地球人都辦不到。可是,假想智慧生物究竟是什麼來歷,我們什麼都不知道。至於他們的目的是什麼他聳聳肩。我們也只是有更多的揣測。我們問自己一個問題:地球到底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使得他們用時間迴旋把地球包圍起來?為什麼假想智慧生物要用時間迴旋包圍火星?為什麼他們會從我們的歷史上挑出這個特定的時刻?   你有答案嗎?   有一個戒護人員敲敲門,然後開門進來。那個禿頭的傢伙穿著一套手工西裝。他跟萬諾文講話的時候,眼睛看著我。我只是來通知一下,歐洲代表快要到了。再過五分鐘。他沒有關門,好像在等什麼。於是我站起來。   萬諾文說:下次再聊。   但願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   我會盡量安排。   時間已經很晚了,快下班了。我從北邊的門走出去。我走向停車場,走到一半,停下來站在一排木頭圍欄旁邊。裡面是基金會加蓋建築的工地。透過圍欄的空隙,我可以看到一棟煤渣磚蓋成的單調建築,一個巨大的室外壓力槽,像桶子一樣巨大的管子垂直穿過內寬外窄的水泥窗口。地面上凌亂散佈著鐵弗龍絕緣材料和圓圈型的銅管。戴著白色安全盔的工頭在那裡大聲咆哮,指揮那些推著單輪手推車的工人。那些工人戴著護目鏡,穿著鐵頭靴子。   他們正在蓋一座培養槽,用來培育一種新的生命。培養槽將會灌滿液態氦,用來培養複製體。然後,這些複製體會被發射到寒冷的宇宙深處。從某種角度來看,那是我們的後裔。它們將會比我們人類活得更久,走得更遠。那是我們和宇宙最後的對話。除非艾德華有辦法取消整個計畫。   ☆   那個周末,我和茉莉到海灘上散步。   當時已經是十月末了,禮拜六,蔚藍的天空萬里無雲。我們在丟滿菸蒂的沙灘上漫步,走了將近半公里。沒多久,天氣愈來愈熱,熱得讓人受不了。太陽也愈來愈烈,海面上閃爍著刺眼的光點,彷彿成群的鑽石在遙遠的外海漂浮。茉莉穿著一條短褲和一件白色的棉T恤,腳上穿著涼鞋。濕透的T恤緊貼著她的身體,露出誘人的曲線。她把那頂貼著標價的遮陽帽拉得低低的,遮在眼睛上方。   我一直搞不懂。她說。她用手腕劃過額頭,轉頭看看沙灘上剛剛走過的腳印。   搞不懂什麼,茉莉?   太陽,我是說陽光。大家都說這種陽光是假的。可是,老天,這麼熱。熱可不是假的。   其實太陽也不完全是假的。我們看到的太陽不是真的太陽,可是陽光卻是從真的太陽來的。這是假想智慧生物弄出來的。它們把波長縮得很短,然後過濾   這個我知道。我搞不懂的是,如果時間迴旋隔離層只有幾百公里高,為什麼太陽看起來那麼像真的?日出日落。如果那個太陽只是一個投影,為什麼不管我們從加拿大,或是從南美洲看都一樣?   我把傑森之前的說明講給她聽。那個假太陽並不是一個投射在銀幕上的影像。一億五千萬公里外的太陽照射在隔離層上,他們用那些陽光仿造了一個影像。就好像舞台上那種跟著人的打燈程序,只不過規模大得嚇人。   他們真他媽的不嫌麻煩,玩這種舞台把戲。茉莉說。   如果他們不這樣做,我們老早就死了。我們地球上的生態必須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過去這幾年已經有不少物種滅絕了。那些物種必須有月光才能夠覓食或交配。   但那是騙人的。   妳要這樣說也可以。   騙人的。我說那是騙人的。我站在這裡曬太陽,可是曬在我臉上的陽光卻是假的。這種騙人的陽光還是一樣會讓人得皮膚癌。但我還是搞不懂。我想,除非我們搞清楚假想智慧生物是什麼來頭,否則我們永遠不會懂。我們有機會搞懂嗎?我實在很懷疑。   我們並肩走在一條很老舊的木板步道上,木板已經被鹽侵蝕成白色。茉莉說,你永遠搞不懂騙人的東西,除非你先搞懂他們為什麼要騙人。她邊說邊斜眼看著我,帽子的陰影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神中似乎透露著什麼,我一時也猜不透。   散完步,我們回到有冷氣的公寓。下午剩餘的時間,我們就看看書聽聽音樂。茉莉顯得心神不寧,而我對於她上次偷看電腦的事,也還有一點耿耿於懷。我愛茉莉。至少我是這麼告訴自己的。或者,如果我對她的感情不是愛,至少感覺上也很接近了。一種幾可亂真的替代品。   令我不安的是,她一直都給我一種非常難以捉摸的感覺。其實,在時間迴旋的陰影下,大家都是難以捉摸的。我不知道該送什麼禮物給她。有些東西是她想要的,可是,除非有機會經過商店櫥窗的時候,聽到她親口說喜歡什麼東西,否則,我根本不知道她想要什麼。她把自己內心最深層的欲望隱藏起來。也許,就像大部分內心深沉的人一樣,她認為我自己也隱瞞了一些重大的祕密。   吃過晚飯,我們正開始要清理桌子的時候,電話響了。我正要把手擦乾,茉莉已經去接電話了。我聽到她在說:噢,沒有沒有,他在這裡,請稍等一下。她用手遮住話筒說:是傑森,你要跟他講話嗎?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不正常。   我當然要接一下。   我把話筒接過來,等了一下。茉莉看著我看了很久,白了我一眼,然後就走到廚房外面去了。現在可以說話了。小傑,怎麼了?   泰勒,趕快過來!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講話很費力。現在就過來!   出了什麼事?   事情大了。我需要你幫忙。   有那麼急嗎?   不急我會打電話嗎?   你在哪裡?   家裡。   好,不過,萬一路上塞車可能會晚一   你來就對了。   於是,我跟茉莉說,我有一點急事要去處理。她笑了笑,有點像是冷笑。她說:什麼樣的急事?預約卻沒有來看病的病人?還是要趕著去接生?什麼事?   茉莉,我是醫生,這是我應該做的事。   你是醫生沒錯,但那並不代表你是傑森.羅頓養的狗。每次他把棍子丟出去,你也犯不著每次都要去接。   對不起,今天晚上沒辦法繼續陪妳了。妳要我載妳到什麼地方去嗎,還是   她說:不必。我會在這裡等你回來。她用一種蔑視的眼神瞪著我,彷彿在挑釁,彷彿想逼我說出不可以。   但我不能說不可以,因為那聽起來會像是我不信任她。我應該算是很信任她的。可是我實在沒把握會去多久。   無所謂。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會窩在沙發上看電視,可以嗎?   只要你不覺得無聊的話。   我保證我一定不會覺得無聊。   ☆   傑森那間簡陋的公寓必須沿著公路往北開三十公里才會到。半路上經過一個犯罪現場,警察封閉了道路,我只好繞路走。有人想在半路上攔截銀行的運鈔車,但沒有成功,而一整車的加拿大觀光客卻意外喪生了。小傑按了一下對講機上的按鍵,開了公寓大樓的大門讓我進來。進去之後,我敲他家的門,聽到他在裡面喊:門沒鎖。   客廳還是老樣子,彷彿一大片拼花地板的大沙漠。小傑住在裡面,簡直就像是阿拉伯的貝都因人在沙漠裡搭帳篷。他躺在沙發上,沙發旁邊的落地燈正好照在他身上,很亮。他臉色蒼白,額頭上全是汗珠,眼睛裡似乎閃著淚光。   他說: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也許你那個土包子女朋友不讓你出來。   我告訴他路上發生的事,繞了一點遠路。然後我說:幫個忙,不要這樣說茉莉。   是呀,不可以說她是愛達荷州來的鄉下土包子,小時候住在活動房屋的停車場,有一顆脆弱敏感的心靈。怎麼樣,還有什麼不可以說的嗎?   你到底怎麼回事?   這個問題有意思,可能的答案有很多個。你自己看。   他站起來。   他的動作看起來軟弱無力,彷彿體內裝了齒輪,一格一格慢慢移動。傑森的模樣還是一樣瘦瘦高高的,可是昔日隨心所欲的矯捷身手似乎已經消失了。他手臂下垂,鬆軟無力地擺盪著。當他想辦法要站直的時候,腿卻繃得緊緊的很不自然,彷彿他的上半身架在高蹺上一樣。他眨眼睛的樣子簡直像是在抽搐。他說:就是這麼回事。然後,身體又是一陣痙攣,情緒彷彿也跟著肉體一起抽搐,爆發出狂亂的憤怒。你看看我!他他媽的泰勒,你看看我!   小傑,你坐下,我幫你檢查一下。我帶了一些診療工具。我把他的袖子捲起來,把血壓計的捲套包在他骨瘦嶙峋的手臂上。我感覺得到他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收縮著。   他血壓很高,脈搏很快。你吃過抗痙攣藥嗎?   廢話!我他媽的當然吃過。   有按規定吃嗎?有沒有吃雙倍的藥量?小傑,如果你吃太多,不但沒效反而有害。   傑森嘆了口氣,顯得很不耐煩。接著,他的動作嚇了我一跳。他突然伸手抓住我後面的頭髮,把我抓得很痛。他抓著我的頭髮,把我整個人往下扯,把我的臉拉到他面前。他說話的時候咬牙切齒,聲音像暴怒的河流。   泰勒,少跟我打官腔。別幹這種事,因為我現在沒時間聽你打官腔。也許你有很多大道理要告訴我該怎麼治療,不過很抱歉,我現在沒時間聽你那些狗屁道理。現在很多事情已經到了緊要關頭。艾德華明天早上就會飛到基金會來。艾德華認為他手上有一張王牌可以打,可以讓我們一槍斃命,免得我去搶了他的王位。我不能讓他得逞。可是你看看我,你覺得我現在有那種能耐去演一齣弒父篡位的戲碼嗎?他緊緊抓著我的頭髮,越抓越緊,抓得我很痛。他力氣還是很大。後來,他終於放手了,用另一隻手把我推開。所以,把我醫好!不然要你這個醫生幹什麼,不是嗎?   我拉了一張椅子過來,靜靜地坐在那邊不說話。後來,他終於又躺回沙發上。剛剛突如其來的舉動把他搞得筋疲力盡。他看著我從醫藥包裡拿出一支針筒,從一個土黃色的小瓶子裡抽了一些藥水出來。   那是什麼?   這個可以暫時解除你的痛苦。其實那只是一瓶無害的維他命B群,混了一點微量的鎮靜劑。傑森一臉狐疑地看著針筒,卻還是乖乖讓我幫他打了針。針頭抽出來的時候,滲出了一點血。   我說:其實你也知道我要說什麼。這個病沒辦法治好。   地球的藥治不好。   什麼意思?   你應該明白什麼意思。   他講的是萬諾文的生命延長處理法。   萬諾文說,身體再造的同時,也可以治好一大串遺傳基因缺陷所導致的疾病。藥物會重新排列傑森體內導致非典型多發性硬化的DNA序列,制止不良蛋白質侵蝕他的神經系統。我說:可是,那會花上好幾個星期,而且,那種處理程序還沒有經過測試,我不能讓你變成實驗室裡的白老鼠。光是有那個念頭,我都沒辦法原諒自己。   你不能說那還沒有經過測試。那些藥火星人已經用了好幾百年,而火星人跟我們人類沒什麼兩樣。而且,泰勒,很抱歉,你那種醫生專業上的顧慮我實在沒興趣,我根本不會列入考慮。   我是醫生,我不得不考慮。   那麼,問題來了。你要考慮到什麼程度?如果你不想參加,就站到一邊去吧。   那種風險   就算有什麼風險也是我的事,跟你無關。他閉上眼睛。你不要誤會,我吃那些藥可不是為了虛榮愛面子。我在乎的是能不能活下去,我在乎的是自己能不能好好地站著,講話會不會他他媽的口齒不清。我的意思是,這攸關整個世界的命運。我現在扮演的是一個獨特的角色。這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因為我很聰明或是很偉大。這是我的職責。泰勒,我的角色就像一台機器,一個產品。艾德華.羅頓製造了這件產品,就像當年他和你爸爸製造了浮空器一樣。他把我生產出來,是為了讓我發揮功能,管理基金會,帶領人類處理時間迴旋的問題。   總統不見得會批准複製體的計畫,更別提國會或是聯合國了。   幫個忙好不好,我有那麼天真嗎?重點就在這裡。基金會必須利用那些圖謀私利的人才有辦法運作,而且必須八面玲瓏面面俱到。艾德華很懂這一套,他很老奸巨猾。他籠絡政界高層,收編人脈,把基金會搞成了航太工業的搖錢樹。他誘拐詐騙,唱作俱佳,遊說國會,用政治獻金贊助友好政黨競選。他有眼光,有人脈,逮到時機搶占盡優勢。他適時推出浮空器計畫,從時間迴旋手中解救了電信產業,藉此躋身權貴階層。而且,他很懂得如何把這個機會發揚光大。沒有艾德華,火星上就不會有人類。沒有艾德華,就不會有萬諾文這個人。這一切都必須歸功於這隻老狐狸。他是一個偉人。   可是?   可是他已經過期了。他那種人屬於時間迴旋之前的年代。他的動機是老式的。他已經交棒了,或者說,因為我的關係,他快要交棒了。   小傑,我不太懂。   艾德華以為他還能夠從這整個計畫中榨取他的個人利益。他痛恨萬諾文,痛恨在銀河裡散播複製體種子的構想。他痛恨,並不是因為這個計畫野心太大,而是因為計畫對他的事業不利。火星計畫為航太工業創造了好幾兆美金的生意,也為艾德華帶來做夢都想不到的財富和權力,為他帶來了家喻戶曉的名聲。艾德華認為這一切都是玩弄政治權謀所創造出來的。他認為現在還是跟時間迴旋之前的時代一樣,可以玩弄政治權謀,像一場豪賭。可惜萬諾文的計畫並沒有那種甜頭。和改造火星比起來,發射複製體所需要的經費簡直是微不足道。我們只要幾枚三角洲7型火箭,還有幾具便宜的離子引擎,就可以輕鬆完成任務。我們需要的,只不過是一把彈弓,幾個試管。   那對艾德華的事業有什麼不利?   這個計畫沒辦法挽救沒落的產業,而且掏空了他的利基。更糟糕的是,他被趕出了舞台中央。突然間,眾人目光焦點都集中在萬諾紋身上。再過幾個禮拜,我們就會看到一場規模史無前例的媒體狂潮。而且,萬諾文挑選我當這個計畫的主持人。這是艾德華最不願意看到的事。他不願意看到他那個忘恩負義的兒子和那個皺巴巴的火星人勾結,連手瓦解他一輩子的心血。發射這批火箭所需要的經費,還不夠用來造一架民航機。   那他想做什麼?   他設計了一個規模更大的計畫。他說這個計畫叫做全套監視系統,可以用來尋找假想智慧生物活動的第一手證據。他打算在各大行星安置探測器,從水星一直到冥王星,並且在行星之間部署精密的監聽站。此外,他還打算進行定點飛行任務,偵察地球和火星極地上空的時間迴旋裝置。   他的構想不好嗎?   也許能夠收集到一點瑣碎的情報,增加一點點數據。最重要的,是為航太工業賺進大把鈔票。這才是計畫真正的目的。可惜艾德華並不了解,他們那一代的人都沒辦法真正了解   了解什麼,小傑?   窗口已經快要關閉了。人類的窗口。我們地球上的時間。地球在整個宇宙裡生存的時間。時間已經快沒了。我想,我們只剩下最後一次真正的機會去尋找意義,去了解人類創造文明究竟有什麼意義。他的眼皮又慢慢地眨了一下,兩下。他全身緊繃的力道已經快消耗光了。為什麼挑中我們人類?為什麼人類滅亡的方式這麼怪異?這究竟有什麼意義?還有,究竟是什麼意義究竟是什麼意義他抬頭看了我一眼。他媽的你到底給我打了什麼藥,泰勒?   沒什麼,一點抗焦慮藥。   這就是你所謂的快速治療?   這不就是你要的嗎?   大概吧。我希望明天早上可以恢復正常。這就是我要的。   吃藥是治不好的。你要求我做的事,就像要我接上更高壓的電流,讓一條接觸不良的電線通電。短時間內也許有效,但那是靠不住的,而且機器零件會承受不了負荷。我非常希望能夠讓你明天完全不會發作。可是,我也很不希望你死在我手上。   如果你不想辦法讓我明天完全不會發作,那跟殺了我也沒什麼兩樣。   我說:我能夠給你的就是我的專業判斷。   你的專業判斷救得了我嗎?   我想我可以幫得上你。只有一點點。這一次,小傑,就這一次。不過,已經沒有太多轉寰空間了。你必須面對現實。   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太多轉寰空間了。我們兩個人都必須面對現實。   看到我打開醫藥箱,他鬆了一口氣,笑了一下。   ☆   我回到家的時候,茉莉窩在沙發上,電視開著。她正在看一部最近很流行的小精靈電影,也可能是天使。電視螢幕上閃爍著模糊的藍光。我一進門,她就把電視關掉了。我問她,我不在的時候有沒有什麼事情。   沒什麼。有人打電話給你。   哦,誰打來的?   傑森的妹妹。她叫什麼來著?對了,黛安。住在亞利桑納州那個。   她說了要做什麼嗎?   只是想聊聊。所以我就跟她聊了一下。   哦,妳們聊些什麼?   茉莉把頭轉過去。在微弱的燈光下,我只看到她臉部的側影。她說:我們在聊你。   我有什麼好聊的嗎?   有啊,我叫她以後不要再打電話來,因為你已經有新的女朋友了。我告訴她,從今以後電話都是我來接。   我盯著她看。   茉莉露出牙齒,彷彿想裝出笑臉。好了,泰勒,開玩笑你都當真。我只是跟她說你出去了。沒關係吧?   你跟她說我出去了?   是啊,我跟她說你出去了,不過我沒說你去哪裡,因為實際上你也沒有告訴我。   她提到了什麼緊急的事嗎?   聽起來好像沒什麼急事。你可以打過去問她呀。沒關係,你打啊我不介意。   她又在試探我。我說:沒關係,以後再打。   她臉色泛紅。她說:那最好,因為我還有事情要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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