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奇幻小說 花食

第3章 妖精生物

花食 朱川湊人 24992 2023-02-05
  1   每次我跟別人提起那隻奇妙生物的事,都沒有人願意相信。   小孩子最容易將現實與幻想混為一談大多數的人不是對此付諸一笑,就是認為我在杜撰故事,而以不甚友善的眼神回看我。那都無所謂。反正被當做是胡謅,對我也無傷。   而我自己呢,或許真的很想把它忘掉也說不定。事實上,這種事忘了也好。如果它能隨時間的流逝在記憶裡消失,那該有多輕鬆啊!   可是,為什麼我始終無法忘懷呢?   那生物在手掌間留下的溫暖,那彷彿要滲入肌膚裡的黏著濕氣為什麼無法忘記?就是因為有時我太過渴望它了吧。好比今晚這種時刻耳邊聽著小孩熟睡的鼾聲,自己卻輾轉難眠以至只能雙眼盯著黑闇的此般漫漫長夜。   那一天,在國營電車的高架橋下,那名男子稱呼它為妖精生物。這名字的確與這個奇妙的生物再相適不過。

  不過,你可別把它想成是外國童話繪本裡那種長者一對昆蟲翅膀的小精靈。我飼養的生物可是一點都不可愛,外表像極水母,大約只有十歲少女的手掌心這麼大,養在盛水的玻璃罐子裡,只會輕輕地彈著身體,漂啊漂。   把它賣給我的男子說,它是很久很久以前由一個魔法師變出來的。不用說,我當然不相信。   不過,說不定是真的。      我成長的地方,是在大阪的下町地區。   它是個就算有心奉承也不會稱它是有氣質的地方。平時會繫著領帶出門的人,只有極少數的當地大地主。車站四周圍的店家,全是以勞動者為對象的便宜旅社和大眾食堂。大白天裡,就常可以看到滿嘴酒臭味的人在街上遊晃。   和繁華街區有段距離的住宅區,雖然比較像樣點,但也絕非是個適合人居的環境。這裡被木頭和鍍鋅板所搭蓋的房子塞擠得滿滿的。偶爾,還可見到幾根木頭掉落在大水溝裡。整個街道充塞著一股獨特的臭味,混濁的死水裡蒼蠅叢生,一年到頭四處盤飛。

  街上有很多小工廠。不知從哪兒傳出來的削金屬聲,總是經年不絕於耳,還有壓膜鑄版的機械聲。我本來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出生,對這些聲音早就習以為常,一點也不覺得它刺耳。倒是如今,太過寂靜的場所反而令我害怕。這或許是受到成長環境的影響吧!   即使是在那樣的環境裡成長,小孩子依舊生龍活虎,彷彿每天都有用不完的精力。要他們靜靜待著,對他們是件很痛苦的事,寧可整天毫無意義的到處亂闖亂撞。當然,我也是其中之一,是個很愛跑步和跳繩的少女。   回憶童年時光,總是快樂無比。那時似乎和生命裡的寂寞、痛苦全然無緣,每天就像在遊樂園裡度過一般,既熱鬧又幸福。年幼的我身體健康,四肢發達,還擁有新嫩的肌膚和毛髮,一點也不以貧窮為苦。

  記憶裡,我擁有那個生物的時間,是距今三十年以前是我念小學四年級那年七月間的事。   當時,我非常喜歡某家的少女雜誌,那是一本很有趣的讀物,雜誌中附有紙皮包、可愛的貼紙和印有明星照片的墊板,還有許多新鮮好玩的附冊,班上同學流行拿附冊上的信紙來寫信。它是當時女孩子們必看的雜誌,我也不例外,每天存十塊錢,每個月固定去購買。   雜誌的發行是在每個月的月初。我們家附近沒有書店,得特別走路到車站前去。就是在那條路上,國營電車的高架橋下,我遇上那名男子。   那條路當時還沒鋪上地磚,黃土露出地面,不僅少見日照,路面更是凹凸不平。大概在某處積了水,始終可以聞到河川的味道。   由於還有另外一條路沿著商店街直走,而且是比較便利的途徑,因此,很少人會走那條黃土路。平時,我也都挑那條方便的路走。可是那一天不知道為什麼,我選擇走高架橋下。也許只是偶然,又或者真是冥冥中註定。

  當我行經高架橋下時,在縱使大白天也顯得陰暗的甬道上,有一名男子靜靜佇立。他就站在甬道中間最陰暗的所在,像是躲避夏日的強光。   男子將幾口箱子倒過來放,上頭並排陳列著幾瓶玻璃罐。   我立刻明白他是兜售物品的小販。   不知道現在是否還存在,從前在學校或公園附近,常有一些人來販賣稀奇的古怪玩意,例如,被染成五顏六色的小雞,或靠磁鐵移動的人偶,或者紙上的字只要用手指頭一擦就立刻消失的神奇墨水筆。這些吸引小孩子目光的玩意,都是一些不明來歷的男人在兜售。   呀,可愛的向日葵妹妹,要不要看一下呢?   男子看見我走近,臉上立刻浮現笑容招呼著。他注意到我最喜歡的髮夾,我非常開心,不禁停下腳步。

  那時,我的頭髮長及肩膀,而具有美容師資格的母親也喜歡在家幫我編頭髮,就像替模特兒換裝。我也就每天變換著不同的髮型,朋友都對我羨慕不已。那一天母親把我的頭髮左右分成兩撮,綁完麻花辮後,向上盤在後腦門上,再以充滿夏天氣息的向日葵髮夾給固定住。   怎麼樣,沒看過這種生物吧?   男子隨手拿起並排中的一個玻璃罐,將它捧到我的眼前。   由於是幾十年前的事,我已記不得當時那男子的長相,只是印象中彷彿很年輕,卻也好像是個中年人。他身上穿著一件像雨衣的塑膠上衣,夏天裡,那一身打扮顯得特別突兀。不過,也可能是我把他和其他的記憶給混淆了。   男子拿出來的罐子,直徑約有八公分,高十三公分,裡面的水幾乎滿到瓶口。白色的金屬蓋子上,鑿了十幾個釘孔,大概是空氣孔。裡頭則是一個不,一隻半透明、像是塑膠塊的物體漂浮在水中。

  這是什麼?好像是小荷包蛋哪!   我心裡想到什麼便脫口而出。   那的確很像一粒小荷包蛋。不過不是煮熟變成固體的荷包蛋,而是在蛋白部分快要變色前,迅速由鍋中將它鏟起,丟到水裡的樣態我這麼說,應該就比較容易想像它的外形吧!   它的身體中央有個鮮黃色、模糊的星星印記。順著印記,可以看到淡粉色的血管佈滿它半透明的身體。看著當時我的眼裡,它並不算小,但實際也不過才直徑五、六公分大吧!   這是水母嗎?   不,不是水母。它是古代的魔法師所變出來的妖精生物!   男子說完,笑聲從齒縫裡洩出。聽他的口音,並不是大阪腔。   胡說!這世上根本沒有魔法師。   我雖然只有十歲,但也不至於對男子的話胡亂相信、全盤接受。只是,對妖精生物這個不曾聽說過的名字,我的確感到相當好奇。

  怎麼看都是水母啊!我以前在水族館看到過的。   我才剛說完,男子就以一副失望的口吻回道:   我沒騙你,它的確是魔法師變出來的。你再仔細看看就知道臉再貼近一點。   我照他說的,把臉貼近到鼻尖就要碰觸到玻璃罐的位置。   它的確是隻很漂亮的生物。每回他在水中蠕動時,荷包蛋似得邊緣會像裙襬般緩緩翻舞,還不時露出珍珠般光澤的裡部。   我看了一陣子後,不知為什麼,那生物突然在水中來了個大翻身。當我看到模糊的星星印記時,不禁失聲尖叫。   啊有張臉!   那當然不是臉。可能是看到某樣內臟器官,正好讓我產生這樣的錯覺罷了。   不過,照映在我眼裡,它的確很像一張臉。   只不過那不是具體的一張臉,而是像趣味漫畫裡的臉型,正好是當時流行的Pease標誌(我稱它為微笑寶寶)。黃色的圓圈裡,兩個黑點並排,代表眼睛,下面是一個上弦月形仿若微笑的線條。

  看到那張臉的瞬間,我的一顆心已經完全被它給擄獲了。我從未看過這種生物,如果不會麻煩,我真的很想養它。   喜歡嗎?   男子看穿了我的心事。   它看起來是不是很像在微笑呢?它可是會為它的主人家帶來幸福喔!   男子就像過年時賣南北貨的商人,在買賣的過程中,添上討喜的口白。不過,看到這生物的模樣,倒是讓人覺得他說的話也不盡然全是胡說。   而且這小傢伙的叫聲很可愛喔!   看到我猶豫不決,男人又加把勁慫恿。   來,手伸出來。   男子打開罐子,以手指輕輕撈起漂在水中的生物,將它放到我手心裡。   溫暖、濕潤的觸感。   令人意外的,看似冰冷的生物,竟然擁有像貓兒腹部那般溫暖的感覺。過了一會兒,它發出嗶嗶嗶、嗶嗶嗶像小鳥啼叫的聲音。鮮黃色的星形邊緣,如髮夾前端張開那般一開一闔的,可以看到裡頭粉紅色的組織配合著聲音在鼓動著。

  現在回想起來,那種叫聲一點也不可愛,極有可能是生物渴求水所發出的求救訊號。   怎樣,很像小鳥的叫聲吧?   男子以溫柔的口吻說著,可是,我完全沒聽進去。因為,在我手心裡的生物,讓我癢得快受不了了。   以前,也曾經讓弟弟飼養的獨角仙放在手心裡,當時,獨角仙腳上的纖毛就搔得我很癢。可是,那種感覺又和這種生物完全不一樣。   怎麼說呢?彷彿手心被濕濕軟軟的舌尖舔過,最後被用力吸吮的感覺。   我看著自己手臂上豎起的雞皮疙瘩,又不能把它甩掉,只好忍受那生物在自己手心裡的感覺。   終於,男子從我手裡拿掉生物,再次放回罐子裡。我雖然可以不用再忍受那奇癢無比的痛苦,但不知為什麼,心理卻有種說不出的失落感,胸口悸動不停,腋下全是汗水。

  喜歡嗎?男子露出淫猥的笑容。如果你喜歡,價錢就算你身上一半的錢好了。   我身上一半的錢?   是啊,一半就好了。   這種出價方法很曖昧。如果身上只有十圓,那就是五塊錢成交。我心裡估計著,當時的小孩子身上頂多也只有十塊、二十塊左右。   結果,我老實地給了我身上一半的錢。少女雜誌一本兩百六十圓就是一百三十圓。   小妹妹,你很誠實,是個好孩子。相信這小傢伙一定會喜歡你的。   收過錢,男子以溫柔的口吻說著。我只覺得他彷彿會透視我的口袋,心裡有點發毛。   2   回到家,父親正和四名員工喝酒,看電視現場轉播的賽馬。星期天,我家的景象跟一般人家的家裡沒有兩樣,極其平凡。   我父親經營一家小型工務店,請了幾名工人。說工務店好像有模有樣,事實上,就是個人經營的木工下包商。   不管怎麼說,難得星期天假日,個性海派的父親大白天就把人叫到家裡來喝酒,只因為他喜歡別人稱呼他是老大。   父親很喜歡擺闊,事實上,他是個對錢非常囉唆的人。例如喝醉酒時,他會趁著酒性大方地賞我五十圓或一百塊的零用錢。可是,事後他一定會追根究柢地追問錢的下落。如果我把錢花到他不以為然的事物上,他就會以埋怨的口吻說:竟然把錢花在這種東西上,世津子真不知道錢很難賺哩!   因此,如果讓父親知道我買了一個不明的生物回家,他一定又會嘮叨個沒完。於是,我把妖精生物藏在衣服底下,從充滿酒臭味和眾人的高聲喧嘩中,快速閃進自己的房間裡。   當時,我們家是木造的平房,除了廚房,兩外還有三間房間:放電視的客廳和父母親的寢室,再來就是對面小院子、有四塊半榻榻米大的房間。在這個房間裡,放著我和弟弟的書桌。不過,這個房間不只是我和弟弟兩人共用,從我上小學以來就因腦中風而半身不遂的祖母,也一直躺在這個房間的角落裡。   我悄悄走進房間。祖母正在睡覺,而正值愛玩年紀的弟弟,星期天的大白天當然不會待在家裡。我怕驚醒祖母,躡手躡腳地走到自己的書桌前。這是家裡唯一屬於我自己的角落。   我的書桌並不是電視廣告上說的具有多功能學習的書桌,而是父親拿不要的木板為我釘製而成,方便寫功課用。房間的角落很陰暗,我本想起身開燈,但又怕驚擾到祖母的睡眠,只要打消念頭。   我將裝著妖精生物的罐子放在書桌上,那隻迷你荷包蛋似的生物還在水中漂浮著。   我看了一會兒後,從抽屜裡拿出記事本。這本記事本不是花錢買的,而是將一些背面沒有印字的廣告紙蒐集起來,再對裁一半,以線縫成。我從以前就很喜歡畫畫,母親為了節省紙張,才為我想到了這個方法。   我用舌頭舔了舔鉛筆芯,在紙上寫道:ㄧㄠㄐㄧㄥ生物的ㄙ'ㄧㄤ'方法。   這很重要喔!   將妖精生物交到我手上時,男子吩咐我要注意幾項事情同樣的話,他大概重複了三遍,還要我覆誦一遍,最後還叮囑我回家之後,要立刻把他記在筆記本上。   首先,罐子裡的水,三天要換一次,必須保持水質乾淨。然後,在水中放入半匙小湯匙的砂糖。因為砂糖是小傢伙的食物,絕不能忘記。   砂糖是它的飯嗎?   對,對。不過,你可不能將糖果或巧克力那些東西丟進水中餵它喔!只能用砂糖。而且,細糖或粗糖都不行,只能是一般的白砂糖,知道嗎?   男子像交代幼稚園兒童那樣說著。   還有,不可以把它放在陽光直射的地方,有熱氣或矮角暖爐桌等過熱的地方也不能放   男子舉出幾點注意事項,但每一項都屬常識範圍。簡單的說,就是養在一般人家的家裡是沒有問題的。   最重要的是,養它的罐子不要太大,大概像目前這樣是最適宜,如果你要替它換罐子,請盡量找和這個大小差不多的。   為什麼?   因為它會變大。   說這話時,男子臉上的笑容倏地收斂起來,變成一臉嚴肅。   這傢伙會隨它居住的環境而改變體型。如果它長得太快,你也不好養吧!   話雖這麼說,但它究竟會長到多大,我不免感到好奇。   你還是別嘗試比較好。長得太大,不僅要為裝它的罐子傷腦筋,你也要浪費很多砂糖,不是嗎?男子再度恢復笑容說道。如果你照我說的養,這傢伙永遠都不會死。等你將來長大了,變成媽媽、老祖母,它都還是一樣活得好好的。   這話我可是一點都不相信。因為這麼小的生物是不可能活那麼久的。   我想起男子的話,把它們鉅細靡遺地記在記事本上。那感覺就像自己是個正在進行實驗的科學家似的。   突然,一陣像是摀著嘴在啜泣的聲音自房間裡響起,我猛地一驚是睡眠中的祖母醒了。   哦哦,哦   祖母發出的呻吟聲,彷彿來自地板底下。   我端詳祖母的臉,祖母仍是緊閉著雙眼,而張開的大口裡,不斷傳出呻吟的聲音,只是臉上並沒有特別痛苦的表情。知道是和平常一樣那麼一回事之後,我便走到廚房叫喚母親。祖母不僅無法自己翻身,就連說話、吃飯也都要別人照料。   母親在廚房提早準備晚飯,包括員工的晚飯都要由母親打點。因此,狹窄的廚房裡,只見母親一個人忙得分身乏術。   媽,奶奶在叫了。我站在廚房門口,對著母親背影說道。   大概是尿布濕了吧!母親回頭對我說著,臉上還是平日的笑容。   母親總是如此,不管遇上多嚴重的事,都不會在我和弟弟面前露出疲憊或痛苦的表情。   至於化妝,除了參加我和弟弟在學校上課的場合之外,從未看過她施粉抹脂。然而她的頭髮一直都梳理得整齊、有型,身上也始終保持素淨。我的朋友都說我的母親很漂亮,我也以此自豪。   大概是吧!   小津,你幫我看一下火鍋,好嗎?   知道了。   母親離開廚房後,我依她的交代,看著火鍋別讓它給燒焦。   母親幫祖母換尿布時,不會讓我和弟弟在旁觀看。或許她是可憐祖母:而且,對孩子也不好吧!   如今,有關老人的看護用品可以說是琳瑯滿目,但在三十多年前,可沒有這些東西。所謂尿布,也是把以前用過不要的布料拿出來改做。由於沒有幫手,一切工作全都落到母親的肩上。   而且,我們家需要被照料的,除了祖母還有一個人,那就是我的父親。   數年前,父親在一次工作中不小心從樑上摔下來,折斷了骨盤。那以後,他右腿的關節惡化得很嚴重,幾乎沒有辦法彎曲。   醫生勸父親使用枴杖,但他堅持不要,所以走起路來就像白鐵製的機器人般搖搖晃晃做小步移動。平時敲敲釘子還可以,但如果要他做些費力的事,或在工地現場矯捷地工作,那就完全不行。或許因為這緣故,他才更要提供員工們豐富的飯食,以保住他身為老闆的顏面吧。   母親雖然不像父親那麼囉唆,但也不會輕易就答應我飼養生物。但願那玻璃罐子不要被母親發現我心裡這麼想著。   突然,我想到那生物在我掌上所留下的觸感。   那感覺,要怎麼形容才好呢?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我至今從未經驗過。   說它癢,又比癢要更深那生物帶給人一種興奮之類的感覺,就像電流穿過全身;承受那股興奮時,會從臍下附近滲出微溫的水液來,甚至讓人感到一種甘美的滋味一種非常不可思議的感覺。   咦,老闆娘呢?   就在這時候,二郎突然走進廚房。   去照顧我奶奶。我回答道。   二郎一幅原來如此的表情,點著頭。   老闆娘真夠辛苦,裡裡外外都得靠她一人打點,卻從未聽她喊過一聲累。不簡單哪!   二郎是我父親手下最年輕的工人。國中一畢業他就開始工作,現在的年紀不過二十六、七歲。在我們家的工人當中,他算是老資格了。他的本名叫俊明,由於他長得很像當時廣受大家喜愛的電視短劇<短篇55號>的阪上二郎,因此,大家都戲稱他為二郎。   雖然我從懂事以來就認識他,卻始終難以於他親近。他的脾氣很古怪,有時又莫名其妙的很開朗,讓人有點無所適從。   老闆叫我來拿泡菜。怎麼辦?   我待會兒拿過去。二郎叔叔您先回客廳吧!   小津,不好意思,那就麻煩你了。   二郎說著,順手在我露出無袖洋裝的手臂上摩挲了一下。木工的手指頭又粗又硬,摩擦著皮膚有些疼痛,但更叫我感到不舒服的是那樣的碰觸。也許二郎是想表達善意,不過,我已經到了對這類接觸感到敏感、嫌惡的年紀了。   我將冰箱裡的朝鮮漬小黃瓜切塊後,裝盤端去給父親。酒過三巡的父親,心情顯得特別愉快。   這醃漬的小黃瓜是小津切的啊?真好吃。   父親拿筷子夾起來切的大小不一的小黃瓜往嘴裡丟,成田出身的老木工成田先生也舉箸附和道:   我們小津將來一定可以成為好媳婦。   是啊,和那些人不一樣。   父親說著,用下巴指著電視上的畫面。電視上正在播放新聞,又是在車站置物箱裡發現嬰兒死屍的話題。   竟然殘殺、丟棄無辜的嬰兒,這些人真比垃圾還不如。   這陣子,在投幣式置物箱裡丟棄嬰兒的事件頻傳,就連我這個小學生都知道投幣式置物箱嬰兒這專有名詞。大部分都是先殺害嬰兒,再將死屍放進置物箱裡。不過,記憶中,也有幾件是將嬰兒活生生地放進去的。   母親拿著臉盆回到廚房後,在水龍頭下洗手。水拚命地流瀉而出,貼著磁磚的洗手臺裡,發出打中柏青哥珠子時響起的嘩啦啦聲響。   小津,謝謝你幫我拿醃漬黃瓜出去。   母親邊拿肥皂搓手,邊轉頭對我微笑,對於我書桌上那個玻璃罐子的事,隻字未提。   3   我一直將那個小生物藏在桌角一隅。而且都是趁著四下無人的時候,幫它換水。若有人在時,也是盡量默默處理。平時就算沒事,我也經常一個人坐在書桌前。   可是,在一個狹窄的屋子裡,不可能有永遠的祕密。過了一個星期,有一天我從外頭回到家,竟然看到廚房的餐桌上擺著裝有妖精生物的玻璃罐。   原來,我不在家的時候,小我三歲的弟弟發現了罐子而向母親告發。   小津,這是什麼?   對於母親的追問,我一時語塞。要跟她說是隻妖精生物,我自己都覺得有點難以啟齒。   這這是一種很稀奇的水母。是之前典子送我的。   情急之下,我居然說了謊,而且是連自己花錢買來的都不敢說出口。   水母?那不會刺人嗎?   我注意到母親以好奇的眼神注視著玻璃罐。和弟弟抓到無名小蟲、蜥蜴等相較,這妖精生物不會自己跑出罐子,顯然要安全許多。於是,我用力地說服母親:   沒問題的,它沒有毒。而且,這個小生物還有張很可愛的臉喔!您看   啊,真的!有張微笑標誌的臉。   母親把Pease標誌也說成是微笑標誌。   這小生物只吃砂糖,而且,三天幫它換一次水就可以,糖也是那時候餵就好。怎麼樣,讓我養好不好?   我同時想到那男子說過飼養它會給主人帶來幸福。我本來也想補上這句話,但又覺得這麼做未免太孩子氣,還是讓母親單純以為是水母就好了。   嗯,如果沒有危險的話而且,它也蠻可愛的。   母親感興趣地看著玻璃罐裡的生物,一臉興致高昂。我知道母親也喜歡這個小生物。   就這樣,我獲得飼養妖精生物的許可。不過,當母親看著玻璃罐時,我有一種苦澀、說不出口的感覺,這也是事實。   那是因為我擁有小生物雖然才不過幾天時間,但我已經完全成了它的俘虜。   我常會估算弟弟不在家的時間,然後背對著躺在床上的祖母,將妖精生物拿出來放在手心裡,享受那一刻的甘美觸覺。   那種感覺,對當時的我來說,是完全未知的東西。   從手心裡傳來的奇妙的溫濕觸覺,沿著手腕爬到脖子。在我忍受著那種瘙癢觸感時,雙腳會自然地蜷縮,腦袋裡突然一片空白,全身上下彷彿散發出一種甜蜜的滋味,還有輕飄飄彷彿漂浮在水面上的浮游感,這些全在腦海裡混成一味。   妖精生物停留在手心裡的時間愈長,感覺也愈強烈。剛開始,我會立刻將它放回水裡。慢慢地,隨著忍耐的程度增強,停留時間也逐漸拉長。   如果讓這種感覺再持續下去,自己體內似乎有東西會爆炸而出。我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刻將它丟回水中。等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氣喘吁吁,身體莫名盜汗。   我沉溺在這種遊戲中,對於自己體內居然具備感應這種奇妙感受的機能,感到既神祕又美好。   不過,自己也意識到這種遊戲不能讓別人發現。本能告訴我,必須隱藏這種感覺,絕不能跟別人說。   因此,妖精生物被發現了,就彷彿隱藏在其背後的歡愉也同樣被揭露開來,我十分不願意。尤其,想到母親以興致勃勃的眼神看著那隻小生物,更讓我感到難堪。      大介先生到我們家是這之後沒多久的事。   那一天是學期的最後一天。我將拿到的成績單放入手提的書包裡,一路踩著曲折蜿蜒的巷道回到家。   那時的我很會讀書,成績單上一直都是優良居多。不過,也摻雜著算術和理科的良,母親常為此歎惜。   那一天我頭一回全部拿到優良,也就是A115。我急著想將我的成績單獻給母親看。因為母親答應過我,如果這次的成績進步,暑假就要帶我到海洋遊樂中心遊玩。   海洋遊樂中心是在那一年的六月才剛開放。它擁有最新式的游泳池設備,電視和雜誌上都曾大肆宣傳過,游泳池附設有三十公尺長的滑梯臺,就連藝人也經常上這裡來玩,是同學間的一大話題呢!   (要去海洋遊樂中心,得先買新泳衣才行。)   到隔壁鎮上的區立游泳池時,我都是穿學校的泳衣去。泳衣本身對我來說是沒有什麼問題,不過,穿學校的制式泳衣未免太老氣了點。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擁有一件像朋友那種從腰部以下連著裙片的泳衣。我該怎麼做,母親才肯買給我呢?我邊想著,邊打開玄關大門。   我回來了。   那一瞬間,站在玄關裡的人也回過頭來,看著我。眼前的年輕人,身材修長,雖是夏天,卻穿著一身的西裝。而一頭的波浪長髮,在當時很流行,是西城秀樹、野口五郎的標準造型。   這是我剛才提到的小女世津子。   站在玄關上的父親以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說著,母親則站在父親身後,輕輕扶著父親的手腕,幫他撐著身體。   小津,這傢伙是我親戚的孩子,名叫大介。明天起就要受老闆的照顧,也請你多關照!   站在男子身旁的是父親的員工成田先生,他略帶靦腆的笑容說著,這兩人大概是一起上門來打招呼,現在正準備要回去吧!   請多指教!   年輕人說話沒有半點關西腔。說完,他對我微微一笑。我一時手足無措,只有點頭回禮。   好像明星喔!   在玄關送走成田先生和大介先生後,關上門,我小聲地說著。   就是輕浮了點那種人能用嗎?父親歪著嘴說著。   本人不在場時,父親總是會很隨性地批評。   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那副樣子。竹田不幹,你不是正缺人手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母親扶著父親說著。   話說幾天前,有一個員工突然辭職,父親的工作立刻忙不過來,這事我曾聽父親說過。看來,這年輕人是來遞補的。   我感到心跳加快,於是回到自己的房間。雖然到目前為止我遇到過不少男性,但他和我所認識的那些大人顯然有著極大不同。   奶奶,我回來了。   進房間時,我跟奶奶打招呼。醫生交代過,要盡量和奶奶說話,我也一直這麼做。可是,奶奶雖然睜著眼睛,空洞的眼神卻始終只盯著天花板看。   大介先生他們來的時候,祖母大概正在吃中飯吧!枕頭邊還留有剩下的半碗粥。附近幾隻蒼蠅飛來飛去,其中一隻一直在祖母的頭上盤旋。   我放下書包,拿出玻璃罐。   (所謂的幸福,就是指這件事吧!)   我腦海裡浮現剛才所遇到的大介先生的臉龐。   妖精生物會為主人帶來幸福。雖然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具體的事發生(成績單上的滿分,我自認是自己的實力),不過有那麼帥氣的人在我們家工作,也算是一種幸福吧!   小津,你的成績單呢?   終於,母親滿面笑容地進入房裡。我連忙從書包裡取出成績單,向母親炫耀。   好厲害啊!   打開成績單那一刻,母親睜大眼驚呼著。那是因為在優良那一排的空格上,全畫上了圈圈,一目了然。   我們說好的喔,您要帶我去海洋遊樂中心玩!   我驕傲地說著,母親的臉上卻罩上一層陰霾。她看了一眼角落裡的祖母。   我很想帶你去。可是,沒人照顧奶奶呀!   這是我十二萬分意料中的事母親片刻也離不開祖母。即使約定好要一起出門,但那幾年從未實現過。   不過,別擔心,我請二郎先生帶你去玩也一樣。   母親微笑著說道,我卻猛搖頭。只有這件事,我敬謝不敏。   4   大介先生不適合這個小鎮。   隔天,大介先生先來上工。他穿著牛仔褲搭配襯衫,長髮用毛巾綁起來。以今天的眼光來看,或許會覺得不像樣,但在當時,和其他穿著作業服的員工比較起來,卻另有一種清新、颯爽的感覺。   之前也提過,我父親經營的公司,不過是承包一些零細的木工作業。與其說是工務店,還不如說是工務組比較恰當。員工們既沒有建築專業的知識,也沒有向哪個師傅正式拜師學藝過。大多是沒有地方可去,流浪到這個鎮上,湊巧應徵到父親的公司。在這裡工作的人,雖說是按日計酬的土木作業人員,事實上,不過是一群暫時可以獲得安定生活的人罷了。   因此,他們多半是一個人過活。會來到這個鎮上,大概都有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理由,或不得不離開自己的故鄉。就連待人最和善的成田先生,也因某緣故而無顏出席女兒的結婚典禮。如此,就不難推知其他人的情形了。   或許是這個原因吧,員工們之間,似乎也形成了另一種模擬家庭的氛圍。   大夥總是在我上學的時間來家裡集合,然後一起外出上工,過了傍晚六點才回來。用過晚飯、休息過後,又各自回到自己的公寓。晚飯後,大夥舒展身心,小歇片刻,或悠閒地看著電視,或和父親晚酌一杯,這都不是什麼新鮮的事。換句話說,就是在享受家族團聚的一刻吧!   起初,大介先生一吃完晚飯就先回自己的公寓。不過,也許是考慮到職場上的人際關係,晚飯後留下來待在我家的情形也愈來愈多了。   我內心為此竊喜不已,不過,還有人比我更開心,那就是弟弟。因為大介先生是個很有趣又很喜歡和小孩玩的人。小孩子對這類的人,憑本能就能區別出來。   弟弟老是黏著大介先生,常常要大介先生看他喜歡的漫畫書,或強迫他陪他玩遊戲。大介先生也都很爽快的答應。   弟弟和大介先生玩的是棒球盤的遊戲。將一粒像柏青哥珠子那般大的小球,由發射臺的地方射出,而由固定在盤上的球棒將它反彈回去。   我家的棒球盤,球的跑道有一部分由操縱桿控制,而且設有消失魔球的機關。該打的球會突然不見,不管你怎麼轉球棒就是打不到球。然而,大介先生卻打到了。   你怎麼打到的?   每次只要大介先生一揮中那顆魔球,弟弟就拚命地拍打地板,露出懊惱萬分的表情。   信雄,你揮棒的力氣太大了。球要掉進魔球的洞裡時,會彈起來一次,你要注意抓那個時機。   大介先生仔細地教著,然而才小學一年級的弟弟卻完全無法理解。   大介先生還玩了許多不同的遊戲。那時候不像現在,電視遊戲器那麼普遍。當時能玩的大都是盤裝遊戲或紙牌,而且那時候,會這樣陪著小孩一起玩耍的大人幾乎不存在(或許只有我家的情形是如此吧!),因此,弟弟非常開心。   當然,我也很喜歡大介先生。不過,這種喜歡的感覺和弟弟又有點不同。每回看到大介先生的笑容,我的耳根子就直發燙。如果和他正面相視,我更會難為情的躲開他的視線。夜裡,蒙在被窩中,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大介先生。這時期,我的胸部開始腫脹,懵懵懂懂的愛苗也在滋長沒有錯,這就是我的初戀!   喂,小津!   一天,用過晚餐,我正在廚房幫忙收拾碗盤,大介先生來到我旁邊跟我說話。母親則在客廳和父親等人聊天,廚房裡只有我一個人。   我聽信雄說你有一樣很特別的東西。   我馬上明白他說的是妖精生物。一旦熟稔,什麼祕密都會說出來,這就是小孩子。   可不可以給我看呢?   老實說,我不知道有多少次都想將妖精生物拿給大介先生看,可是,一直沒有這麼做。在我內心深處,始終有股反抗的力量。   即使被母親和弟弟發現後,我還是繼續那個遊戲。   進入暑假,自由的時間更多了。幾乎是每天,我都會將那個溫濕的小生物放在手掌心。有時把它擱在手腕上,甚至,撩起裙子,把它放在腿上。   我知道產生那種感覺有點病態,所以絕不能讓人發現,更不可以跟別人說。因此,我要把這樣的東西拿給大介先生看,我覺得很羞恥。   可是,在對方坦率的要求下,我又無法拒絕。於是,我回房間拿出玻璃罐給大介先生看。   咦,好稀奇的水母啊。   看到妖精生物的大介先生像小孩子似的,眼睛睜得又大又圓。他把玻璃罐整瓶倒過來拿,又搖晃了幾下。   其實它並不是水母。   我將當初買這小生物的經過一五一十說給大介先生聽。如果是母親,一定會笑話我,可是,我卻很自然的相信大介先生。   妖精生物嗎不知道是真還是假?不過,我的確沒看過這種生物。   果然如我所想的,大介先生並沒有把它當成笑話看待。   只靠砂糖和水就能存活,還真不是普通的生物。而且,它底部的模樣,簡直就像是一張臉。說不定,它真是魔法師變出來的呢!   大介先生微笑地說著。就連我都不相信的事,他也擺出一副信以為真的表情。我很高興他的善體人意。   可是,為什麼用這麼小的罐子養呢?它不會覺得擁擠嗎?   大介先生邊說邊把罐子倒過來看。   如果換到大一點的罐子裡,它就會一下子長得跟罐子一樣大。   是嗎?聽你這麼一說,反而更讓人想看哪!   大介先生說這話的表情,和我班上那些男孩子沒有兩樣。   例如,把它放到浴缸裡,它會變多大?如果是二十五公尺的游泳池,那它會變得跟鯨魚一樣大嗎?若是把它放到海裡去呢?會不會變得跟酷斯拉一樣那麼大呀?   我想像過一種畫面妖精生物變得跟大象一樣大、而我坐在上面玩耍。若真能如此,那該有多過癮啊!   可是,真的變成那麼大時,不僅會引來大的騷動,連遊戲也不能玩了。高架橋下的男子再三警告我。我也認為還是不要冒險比較好。   小津,我們來試試看吧!   可是,為什麼大介先生會那麼積極地慫恿我呢?現在回想起來,那就像是唆使小孩子抽菸、喝酒一樣,都是大人戲弄小孩的心態。   如果它真的長得太大,再把它放回原來的罐子裡就好了。   聽他這麼說,我接受了。如果罐子可以決定體型的大小,那再把它放回小罐子裡,它的身體也應該會縮小才對我怎麼沒有想到這點呢?   我立刻翻出母親不要的咖啡罐,洗乾淨後,將妖精生物換裝過來。結果它從之前的大小一口氣變成兩倍大。當然,我請了大介先生幫我在瓶罐的蓋子上用鐵釘鑽了很多氣孔。   好像開心換了新家,妖精生物活潑地游動著,速度非常快。在它美麗的珍珠底部,那張臉不時地出現在星形之下。   還是在寬敞的環境比較開心吧!   大介先生的臉和我的臉挨得很近,我們一起注視著罐子。我一轉頭,嘴唇差點就貼上他的臉頰。我突然感到呼吸急促。   5   大介先生帶我們去海洋遊樂中心一遊,是在盂蘭盆節掃墓過後、天氣開始轉涼的時候。   母親因無法實現和我的約定而感到內疚,所以拜託大介先生。正好大介先生本人也很想去海洋遊樂中心,於是一口氣就答應了。只是,弟弟也要一同前往不免有點掃興,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令人興奮的是,母親真的幫我買了一件新泳衣。泳衣是亮眼的鮮紅色,腰部連著白色荷葉邊的迷你裙,胸前的繫肩帶上裝飾著白色鈕釦,相當具有女孩子的味道,是非常可愛的設計。雖然是在季末的拍賣場上買的,但它簡直就像是專為我而留下來似的,我非常喜歡那件泳衣。   小津,好可愛喔!好像電視上的明星。   看到我穿上泳衣時,大介先生以略顯誇張的口吻稱讚著,讓我覺得既驕傲又難為情,不過心裡好開心。   海洋遊樂中心比電視上看到的宣傳還要大很多,是個很好玩、讓人流連忘返的地方。第一次接觸的流動泳池對我來說,也充滿了刺激與新鮮感。   我聽了朋友事前的忠告,帶著游泳圈去。只要將身體套上泳圈,自己不用出力,身體也會自然順著水流前進,那種感覺真的很愉快。弟弟一樣也帶了泳圈,一邊順著水流滑動,一邊大聲地呵呵笑。   大介先生輪番抓著我和弟弟的泳圈前進。由於是小孩子的泳圈,並沒有太大的浮力,被大介先生抓著的地方會往下沉。在掙扎搖晃時,好幾次都差點和他抱在一起。好不容易大介先生才抓到平衡點,泳圈便不再往下滑。   可是,大介先生還是用了心他可以很自然地抱著弟弟卻不敢碰我。雖說這是沒辦法的事,我還是感到有些寂寞。   我去那邊玩一下。   過了一會兒,弟弟突然這麼說。任性的弟弟一向都是我行我素。   不行,一個人太危險了。   是母親把我們託給大介先生照料的,起初,大介先生面有難色。不過,這流動水池的深度和弟弟的身高差不多,周圍也站了好幾位救生員,似乎不太可能會有意外發生。若是走失找不到人時,我們事先已約好,就離開水池在池畔上等。最後,大介先生答應弟弟單獨行動。   剩下兩人獨處時,大介先生很自然地抱著我,不過中間還夾著泳圈。大介先生粗壯的臂膀幾乎將我整個人給環繞住。當我們的肌膚不斷地碰觸在一起時,我感到自己的心噗通噗通跳得好快。   好幸福啊!為什麼光是這樣就讓我有想哭的衝動?連呼吸也感到侷促、窘迫。   小津,妖精生物後來怎麼樣?   兩人順水滑動時,大介先生問道。   變得很大喔。   我回答道,腦裡同時想著咖啡罐裡生物的模樣。   換到大罐子裡的妖精生物,在短短的時間裡迅速長大。之前才五、六公分大小,不到兩天的時間已經呈倍數成長。   發現時,我感到莫名的害怕。一想到高架橋下男子的警告,我慌忙地想把它塞回原來的罐子裡。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由於長得太大,身體根本塞不回原先的罐子裡。勉強塞回去,它又從罐口爬出來,蓋子也蓋不上。   我一個人在房間裡戰戰兢兢地嘗試著以前常玩的遊戲。從前,剛好手掌心大小的生物,如今大到有些溢出我的手指外了。   我很快就感受到那種觸覺。大概體型變大,吸吮的力道也增強了吧,我發覺到連脖子上都起了雞皮疙瘩。我想將那濕潤的生物放回罐子裡,但體積變大,要放進去並不容易。   這期間,那奇妙的觸覺仍持續著,我忍不住想上廁所,不知不覺兩腿緊併,咬牙強忍。   接著,我整個身體彷彿飄浮了起來。妖精生物所傳來的那種電流似的觸覺,讓我感到一顆心就要被擠出身體之外。   那時若把妖精生物甩掉就好了,但我做不到。相反的,我的身體縮得像烏龜似的,且雙眼緊閉。   爆炸用這個名詞形容我接下來的感覺,似乎有點粗暴。不,應該說是再恰當也不過。我的心被往上帶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就在那頂端,像綻放的煙火般爆炸開來。   我總算將妖精生物裝回了罐子裡,但我沒有立刻蓋上蓋子。一時半刻,我仍縮成一團蜷曲在原地,還陷在強烈刺激後的餘韻中。當時我心裡只想著,絕不能讓任何人看到此刻自己的模樣。我全身流滿了汗,而且好長一段時間,我無法挪動自己的身體。   下次給我看。兩人順著水道滑水時,大介先生對我說道。   不行,不能給你看。我在他的手臂裡說著。   為什麼?   沒為什麼。   回答這話時,這號有蜻蜓從我眼前飛過。   大蜻蜓抱著小蜻蜓,就像當時的我們。      我們在海洋遊樂中心玩到接近傍晚。   直到晚風越吹越冷,讓人感到待在水裡反而比較暖和時,我們才離開了水面。由於鹽素讓眼睛變澀,看太陽時,還可以看到周圍的彩虹。   歸途中,大介先生在臨近車站的小吃店裡請我和弟弟吃大阪燒。在大阪,這種在門口燒煮個人獨家料理的店,比比皆是。對當時的孩子們來說,它們就像時下的速食店一樣。   啊,今天好開心哪!   我和弟弟並肩坐在店門口的小椅子上,大口嚼著大阪燒。由於玩得筋疲力盡,體內的鹽分大量流失,這時吃起鹹辣的調味醬猶如人間美味。   明年還要再帶我們來玩喔!弟弟幫我說出了心裡話。   明年嗎?明年的情形還不知道。大介先生邊喝可樂邊回答。   為什麼?   明年還不曉得能不能在小津家工作呢!   我最不想聽到的話,大介先生卻很自然地脫口而出,口氣讓人感到很冷淡。   不准你這麼說。我以半開玩笑半撒嬌的口吻對大介先生說。   這是沒辦法的事。我也很希望留下來工作,可是,俊明先生好像很討厭我。   大介先生說著,表情略顯黯然。俊明就是二郎先生。   老資格的二郎先生動不動就找大介先生的麻煩,這事我也聽母親說過。   例如,二郎先生就經常向父親打小報告,說大介先生時常偷懶,不管跟他怎麼說都改不過來等等。大介先生一定是受不了二郎先生了吧!   我開始對二郎先生起了恨意。父親本來就對大介先生沒什麼好感,又經他在一旁慫恿,豈不是要逼大介先生走路嗎?   我壓根沒想到要和大介先生分開。我希望他能一直待在我家工作,等我長大後,有一天要成為他的新娘,那該有多幸福啊!我一直這麼想。   二郎先生一定是在嫉妒大介先生。   哈哈,為什麼俊明先生要嫉妒我呢?   聽到我的話大介先生開朗地笑問。   大介先生才來沒多久,我們大家就都喜歡你。   本來我是想說我的。   對啦,一定是這樣。媽媽也說大介先生很帥。弟弟接著我的話說。而且我看到了喔,媽媽抱著大介先生的襯衫在聞。   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剎那,我腦裡一片空白。   當時,還沒有投幣式自動洗衣機,員工們大都借用我們家的洗衣機,再將洗完的衣服帶回自己的公寓去曬。不過,母親有時候也會為大家服務。   母親抱著大介先生的襯衫將頭埋進衣服的影像,為什麼清楚地刻劃在我腦海裡呢?   蠢蛋!   我一巴掌呼在弟弟臉頰上。   幹什麼?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挨巴掌的弟弟,睜大眼睛瞪著我。   就在這時候,一臺閃著紅光、發出嗚嗚嗚笛的警車從我們面前疾馳而過,後頭又緊跟來兩臺。   發生什麼事了?   幸好聲音被警笛聲所蓋過,大介先生並沒有聽到弟弟方才說的話。我好不容易才定下心。   警車意外地停在前方不遠的地方,和我們所在的大阪燒店家距離不到一百公尺,前面就是Y車站。   我去看看。   弟弟完全忘了剛才被我打了一巴掌的事,只是睜大眼睛說著。不管古今中外的小孩,都是好奇心做的。   不要啦!萬一要是跳月臺自殺的呢?   我話還沒說完,弟弟已經轉身往車站方向跑去。無可奈何之下,我和大介先生也只好隨後跟上去。   聽說有個女的被逮捕。   Y車站如今是豪華的車站大廈,絲毫找不到當年建物的蹤影,而那時候它只是個僅有兩個出入口的小車站。車站前的圓環,此時並排停著三輛警車,和弟弟一樣趕來看熱鬧的人,不一會兒功夫已經聚集得人山人海。   好像是個年輕女人把嬰兒給丟在置物箱裡。   不知消息是從哪裡傳出來的,但只要站在看熱鬧的人群中,自然就能得知詳情。   嬰兒好像早就斷氣了。   那是殺人呀!   個子小就是有好處,弟弟不斷穿梭在看熱鬧的人群中,我不禁抓著大介先生那強壯的手臂。   人頭攢動間,我看到停在車站前的警車。一名頭上被男人衣物覆蓋住的女人從對面走來。她就要被押上警車,帶往警局了吧!看熱鬧的人說是一位年輕女性。但對方的頭部被蓋住,根本看不到臉。不過,她穿著一身火紅的迷你裙洋裝,短裙下,一雙雪白長腿深深烙印在我眼中。   殺死自己的孩子,把他丟棄在投幣式置物箱裡的女人看在我眼中,那雙白腿顯得格外妖豔。   真殘忍!殺了嬰兒,還把他棄屍在投幣置物箱裡。大介先生以一副難以置信的語氣說著。   我覺得好可怕。   發現時,自己的手正緊緊握著大介先生的手。我使勁一握,大介先生也用力回握。   6   九月中旬,大介先生離開了我們家。   如果大介先生繼續待下來,自己就要辭職不幹這是二郎先生的說詞。大介先生一定受不了一起工作還要看人臉色吧!   雖然我鄙視二郎先生心胸狹窄,但在工作上,父親的確不能沒有他。尤其是父親腳部受傷以後,幾乎就將所有的工作都委託給二郎先生。   雖然在一起的時間很短,我還是覺得很快樂。   用過晚膳後,大介先生來到房間跟我道別,這天正好是學校運動會的前一天。   運動會你會來看嗎?   我很想去。可是,看到老闆我會難過,所以還是不去的好。   明天,就連母親也打算趁著看護祖母的空檔,和父親一起到學校看我的運動會,員工中也有不少人會抽空過去。   你說過要來的   小津,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大介先生頻頻點頭致歉。   我被班上選為接力賽跑的選手。我真的很希望大介先生能看到我跑步的樣子。   結果,大介先生能陪我的日子,也只限於他在我們家工作的這段期間而已。離開我們家,他又立刻變回了陌生人我為此感到非常寂寞與無奈。   隔天,我裝病請假,沒去參加運動會。我把體溫計放在棉被裡摩擦,直到指針跑到三十八度的地方。   我看你的臉真的紅通通的母親伸手摸我的額頭,皺著眉頭說道。   人的感覺,真的是很隨便,我心裡不禁這麼想。   我並未開口要求請假,反而強調自己是接力賽選手,無論如何都要去參加。結果,媽媽完全中計,要我在家好好地休息。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我對大介先生辭職所做出最嚴重的抗議吧!雖然很對不起班上同學,但當時的我實在沒有心情去又跑又跳的。大介先生離開後,我整個人就像失了魂似地空虛極了。   弟弟稍微遲了些時間到學校,父母親也一起出門。母親留下她為我所做的便當,說看完弟弟出場後就趕回來。   我躺在祖母旁邊的床鋪上,想到大介先生,難過得忍不住啜泣。哭著哭著,最後放聲痛哭。不過祖母大概不知道,因為我將整個頭蒙在棉被裡哭。這中間,睡意襲上腦門,朦朧間我也睡了一會兒。   到底自己睡了多久的時間我一睜開眼睛,就想到罐子裡的妖精生物。   我滿腦子都是大介先生的事,竟然忘記了它的存在。本來,兩天前就該幫它換水和餵砂糖的。於是,壓根兒沒發燒的我,匆忙抱起罐子就跑到廚房。   我立刻將妖精生物從玻璃罐取出,一如往常地把它放在手心裡。也許是我的心理作用,它看起來很孱弱。   對不起!沒好好照顧你。   我才說完,手心裡的妖精生物竟痙攣似地蠕動起來,那一瞬間,我感到整個脊樑有一陣熱流竄過。我不禁用力一甩,那生物就被摔倒廚房的地板上,發出像拍打濕毛巾的聲音。大概是感到痛吧,那生物在地板上,身體一陣一陣地抽搐著。   我害怕那生物殘留在手心裡的感覺。   那是比我所熟悉的那種感覺還要強上幾十倍的力量。   是那生物飢渴難耐嗎?放在手心裡的那一瞬間,傳來超過自己極限點的強烈電流,貫穿我全身。對十歲的少女來說,這甘美的感覺太過於刺激了。   沒多久,地板上的生物發出嗶嗶、嗶嗶、嗶像小鳥啼叫的聲音,不過那聲音比以往大聲而低沉。   我趕忙洗淨咖啡罐,裝滿水後,放入砂糖攪勻。雖然心裡急著想將生物放回水中,但這回我沒有直接用手,而是用筷子夾它。   就在這時候一個奇怪的念頭閃過我的腦門。   是小孩子的惡作劇?還是失去大介先生後,內心的慌怒無從宣洩?為什麼我會做出那樣的事?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   不過,當我興起那個念頭時,說什麼我都要試它一試。雖然多少有些冒險,而且毫無證據可以證明小心行事就會萬無一失,但我就是有自信。我將生物裝回罐子,然後急急忙忙回到房間。   房間裡只有祖母。我探頭看了一眼祖母滿佈皺紋的臉。她的眼睛微微張開,像瀨戶陶製品那樣散發出光亮,而且可以看到黑眼珠。祖母清醒著。   她的嘴巴緩緩地一張一闔,並伸出乾渴的舌頭,這是想要喝水的信號。   我將吸管放到祖母的嘴裡,祖母立刻像個嬰兒似地噘著嘴吸水。由於過度傾斜會被嗆到,所以得非常留意喉嚨的動靜。   喝完水後,祖母滿足地深吐了一口氣。   奶奶,這個很有趣喔。   我說著,並翻開奶奶的棉被,將奶奶粗糙、乾癟的右手擺到棉被外。祖母的手像枯枝,而且手腕很細。我打開玻璃罐,將妖精生物放在奶奶的手掌心上。   那一刻,祖母的眼睛睜得好大。   才不到幾秒鐘的時間,祖母土灰色的臉頰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像是在做無聲的吶喊,她張著嘴巴,露出顏色難看的舌頭。祖母突然像個彈簧人偶般,一顆頭開始左右微微地顫抖起來。接著下去,不僅臉頰,就連眼眶周圍和人中附近也都泛起紅潮。   嗚喔喔嗚喔喔喔   最後,祖母張大嘴巴,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和尿布濕了的呻吟聲不一樣,聲音中有著奇妙的抑揚。我頓時明白,這一定是先前自己感受到的經驗,現在祖母也體驗到了。   啊啊   祖母除了反覆發出這種聲音,沒有別的表現方式。她全身止不住地微微顫抖,雙腿伸得直直的,兩隻大拇指急切地相互摩挲。   我慌忙將妖精生物從祖母的手心裡拿開,瞬時,祖母的身體便像洩了氣的皮球般,剎時整個鬆弛下來。   我將妖精生物放回罐子後,觀察到祖母扁平的胸部劇烈起伏著,窟窿般凹陷的眼窩裡,流出幾滴眼淚。而剛剛才喝過水,這會兒嘴巴又乾了,並傳來陣陣口臭。   萬一祖母就這樣死掉了我內心感到忐忑不安。不過,隨著時間過去,祖母逐漸恢復平靜,我也放下一顆心。   就在我安下心的同時,忽然想到,已經什麼事都不能做的祖母,體內竟然還殘留著感受那種觸覺的機能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非常厭惡。   7   發生大地震之前,小狗、小鳥之類的小動物會事先感應到,而顯出倉皇不安的現象,這是孩提時代就具備的常識。我想一定是動物具有人類感應不到的預知能力吧!前幾天,正好看到電視上某個節目提到有關大自然的祕密。   對於地殼下的巨大岩盤或相撞或擠壓而造成地磁氣的混亂,人類可說毫無預知能力。不過,動物界總是很快就感受到異樣,並採取一反常態的大動作。   這種想法如果是正確的話,那麼發生火災的家裡,老鼠通常會率先逃命,這又代表了什麼意含呢?是不是暗示即將發生不幸的人家,勢必會發生什麼亂事呢?   現在回想起來,我就像那些老鼠,對即將降臨的不幸,早已察知一些端倪。這絕不是事後諸葛。那時候,我的確感受到家裡的氣氛不同於以往,有什麼地方變得不一樣。雖不能說得很具體,但家裡的氣氛確實一點一滴的在改變。   一定是大介先生人走了才會有這樣的感覺,當時的我是這麼認為的。   雖然相處的時間不到兩個月,但我是那麼喜歡大介先生。只要回想起在一起的日子或到海洋遊樂中心玩耍的情景,我就悲傷難抑。對於那些日子竟然都已成為過往雲煙,我更無法接受。   也許是我對大介先生的思念太深了吧!有時放學回到家,我會錯覺大介先生也在家裡。當然那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我真的感覺到大介先生已結束他一天的工作,回到我家的某個角落在休息著呢!   這一切果真不是我的錯覺。   那天的事,就算時間過得再久我都不可能忘記。今後,也不會從我腦海中消失!那個讓我微微感到不幸已悄悄降臨的秋日   那一天,我一睜開眼就感到身體不適,全身痠痛無力,連爬出棉被都覺得痛苦不堪。前一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氣溫驟降。大概是因此感染了風寒吧!   我將這情形告訴母親時,母親的臉上掠過一層陰霾。量過體溫,只比平時略微上升了點,稱不上是病。母親從醫藥箱裡拿出感冒糖漿讓我服用,還說只要到了學校,感冒就會好了。   我自己也覺得這點感冒沒什麼大不了,尤其下過雨的天空,格外讓人感到秋高氣爽。也許真像母親說的,只要到了學校就會忘了不舒服呢!   由於工地現場離家裡有點距離,父親和員工們比平日早了三十分鐘出門。那之後,則是我和弟弟一起離家上學。   可是,終究還是不行。   第一堂課,我還勉強可以忍受。然而時間拖得越長,我越是感到身體不舒坦,腰部以下尤其沉重,腹部一帶像是有什麼溫熱、塊狀的東西沉澱在一處。第二堂下課時,我在廁所裡看到自己下體流出鮮血,感到十分害怕。   (啊,這是)   雖然老師早就集合女孩子上過課,也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但卻沒想到它會這麼早就降臨在自己身上。我自以為流血的程度,不過幾張衛生紙擦過就會沒事,怎知它的分量竟然這麼多。我不禁心生恐懼,萬一,這情形不是課堂上所講的那回事,而是自己的身體哪裡出了毛病呢?我甚至這麼懷疑。   我到保健室,護士阿姨教我怎麼處理。由於內褲沾了血,只好跟校方借了備用的褲子穿。   這雖然不是病怎麼樣,如果覺得不舒服,今天還是回家好了。   年齡和母親相仿的保健室護士阿姨,溫柔地詢問我的意見。第一次碰上這種事,我自己也不知所措,還是回家讓母親照顧好了,我心裡這麼決定。   以後每個月都會來,還是早點習慣比較好。   將早退申請單交給導師時,護士阿姨以平和的口氣說著。   身為女人必須經歷這麼讓人鬱悶的事,真是令人無奈啊!   我一個人踏上回家的路,時間是上午十一點不到。光是揹著書包、戴著帽子走路,我都覺得很難為情。對於自己身體上的變化,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我邊走邊無意識地乾咳了幾聲。   我不由得放慢腳步,心裡在意著兩腿間的生理用品而無法以正常的速度行走,一直擔心它會歪了或掉落。結果,和父親一樣,我以極其不自然的步伐走路。   終於,我來到公車行駛的道路上。只要轉過前方那座橋前的轉角,就是通往家裡的路了快到了,就在我好不容易鬆了口氣的同時   那條路口突然跑出一個女人,迅速地從我前面經過。她穿著一身紅底襯上黃色和紫色花樣的洋裝,上頭有一個大大的燈籠袖。迷你裙下露出一雙裸足,在秋陽的照射下,白的特別耀眼。   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浮現在她臉上的微笑。紅唇皓齒,長長的睫毛,明眸流盼。瞧她那副快樂的模樣,一定是在等候心上人。   (媽媽)   那個人是我的母親。   和平時簡直判若兩人。雖然我一時沒認出來,但仔細一瞧,怎麼看都是母親沒錯。   母親手提著一個大紅皮包,那紅皮包我有印象。父親從樑上摔落下來,必須住院不過,眼前的紅皮包比當時裝著住院用品時來得更飽滿。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撞見不該見到的景象。我迅速躲到附近的電線桿後面。   母親完全沒有發現近在咫尺的我,她背向我小跑步地越跑越遠。迷你裙在風中翻飛,彷彿就像妖精生物的裙襬。從那裡延伸出的兩條雪白長腿,真的很美!就連是女兒的我都不禁看傻了眼。我還是頭一回發現到母親的腿這麼漂亮。   母親在公車道上攔了一輛計程車,猶如剛從追捕者手中逃出來似的衝上車子。計程車受到這股氣勢的帶動,還來不及關上門,就已經發動引擎加速駛離。   我佇立現場,恍神地看著車子遠去。   母親從那之後就再也沒有回過家。   幾天後,父親告訴我,母親和大介先生一起私奔了。   那陣子放學回來,我時常感覺到大介先生好像也在家裡,原來那不是錯覺。大介先生辭了工作之後,還經常悄悄上我們家和母親私通。   結果是母親捨棄了一切,丟下父親、丟下祖母,也丟下我和弟弟、丟下所有的一切,迎向她新的世界。   那之後,三十多年的歲月過去,我不曾再見過母親。究竟她人在哪裡?過著怎樣的生活,我也不知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她已經遭遇不幸。   8   那是母親離家後十天左右,一個下著傾盆大雨的星期天。   外頭風狂雨驟,彷彿颱風天。父親和弟弟一大早就出門不見人影,大概是不想待在家裡吧!我也很想出去,但又不能丟下祖母一人不管。   整個家冷冷清清,只有放置在院子裡的金屬工地腳架,在大雨的沖擊下,發出刺耳的噪音。   替祖母換過尿布後,我在廁所裡一邊清洗糞便,一邊想著我要殺了妖精生物。   這小傢伙會為它的主人帶來幸福喔!   那一天,高架橋下的男子這麼說。   雖然我沒有信以為真,但在心裡的某個角落,還是期待它會真的實現。   果真應驗了。妖精生物的確帶來了幸福,但只限於母親。而且,母親的幸福是建立在包括我在內的我們一家的不幸之上。   或許世事本來如此。   在這世上,想要期待所有人都能得到幸福,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某人的幸福背後,一定是犧牲了另外一些人的幸福。絕大部分的幸福,都是在某些地方有所畸形的。   這麼一想,把氣出在那生物身上似乎說不過去。可是,當時的我若不這麼做,實在無法撫平內心的創痛。突然降臨的不幸,必須有人來負責。   我將玻璃罐拿到廚房,取出妖精生物,放在手心裡。害怕自己又要成為它的俘虜,便故意粗暴地將它甩在砧板上。妖精生物露出它奇特又詭異的笑臉,呻吟著。   我從流理臺下拿出菜刀,毫不猶豫地往那張笑臉的正中央用力一砍。意外地,它像皮球一樣具有彈力,我握著菜刀的手被反彈回來。   不過,微笑標誌的正中央還是留下了一道刀痕。只有那部分稍微捲翹了起來,不斷滲出黃土色的液體,並散發出淡淡的花香味。   我舉刀準備再砍,就在那一刻,先前挨刀的部分,受到強大的張力拉扯,從刀痕的地方向左右撕裂開來,薄薄的一層皮像捲簾似的咻一聲捲了起來。   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忘記當時自己是否失聲尖叫,只記得手中的菜刀硬是脫手滑落。   在那張微笑的臉龐下,還有另一張臉。   不只是像而已,它的的確確就是一張人的臉佈滿皺紋、看不出性別,一張老人的臉。   它像梨香娃娃的尺寸般大,猶如充血似的滿臉通紅,並對我怒目瞋視。它的嘴角歪斜,混濁的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