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煙雲 賭徒陳湯

第2章 第二章 萭章

賭徒陳湯 史傑鵬 48769 2023-02-05
  【一】   我有個愛好是鬥雞。   早在父母活著的時候,我就對鬥雞趨之若鶩,在我心目中,真的難以想像世上還有什麼更好玩的事。父母因此對我憤恨絕望,我的兩個兄長都是太守府的掾吏,深得鄰里敬重。每當休沐的那天,他們一定會恭恭敬敬地把鄰里父老請到家中,和父母一起飲宴為樂,謳歌叫號,以佐酒興,而這時我就抱著我細心馴養的公雞,到田場上參加少年們的鬥雞事業。   在我二十三歲那年,我的兩位兄長遭到了不幸,他們被奸人陷害,全部坐罪腰斬。這對我父母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打擊,於是在當年的冬天,相繼憂憤而逝。從此,我不得不和妹妹萭欣相依為命。   我這才發現自己一無所能,顯然,靠著父母留下的微薄產業,想維持生計是不大可能的。

  現在只有把希望寄託在鬥雞上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僅僅把鬥雞當成不計功利的玩樂,而必須正式加入到以鬥雞博賽的行當中去,靠著這些錦衣赤冠的動物維持生計。   從小到大,我和公雞結下了不解之緣,對牠們的習性可謂瞭如指掌,我想,現在該是到了他們回報我的時候了。   不顧里中長老的勸告,我毅然把所有的家產變賣,藉著行賈的名義出了函谷關,來到了濟陽,這是天下盛產鬥雞的地方。   調動胸中所有有關雞的見識,我把囊橐翻了個底朝天,買了幾隻小雞,我深信牠們就是幫助我打天下的驍將。如果這次不成功,我就只有自殺一途,這世上再也不值得人留戀。因為太沒有天理,像我這樣愛雞如命的人,上蒼都不能給我報償,你還能說這世上有天理嗎?

  牠們陸續發育了,茁壯成長了,羽毛油滑閃亮,鳴叫起來就像有學問的人說的,餘音繞樑,三日不絕。牠們的爪子像蜂蠆一樣尖利,腿也無一例外的長,其中有一隻,我取名為驃騎將軍的,尤其氣勢凌人,牠和別的雞站在一起,就像鶴立雞群一樣。   因為志在必得,我還給牠們的利爪裝上了特意鑄造的鐵距。很多鬥雞少年喜歡在雞的翅膀裡撒上芥末,我卻不屑用這一辦法。很早我就對我的愛雞進行嚴格訓練,不要說什麼芥末,就算是石灰撲面而來,我的愛雞也不可能放鬆牠殺雞的爪子。   我的成功幾乎指日可待。我就等著秋季一年一度的鬥雞大會的到來,這個大會從元康元年開始,迄今已經舉辦了九次,今年第十次,將是大漢有史以來最盛大的鬥雞會了。據說今上也有意觀賞,這也不奇怪,今上自小生長民間,最喜歡的就是鬥雞走狗,如果不是他有這種愛好,長安城的鬥雞大會也不會這樣轟轟烈烈。

  在我的苦苦期盼之下,鬥雞大會終於來到了。   當我把我的驃騎將軍擺在鬥雞場上時,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然後擊掌,整個賽場差點沸騰了起來。   這一天是五鳳二年的秋十月庚戌,我的驃騎將軍的成名日,在整整一個上午的比賽中,牠相繼擊斃了二十多隻雄傲長安城的鬥雞。往日那些不可一世的畜生,一個個毛羽凌亂,折戟沉沙,不甘心地倒在賽場上,絲毫不再顧及牠們的體面,也沒有條件顧及。鬥雞場上可謂血跡斑斑,但我可以驕傲地說,其中沒有一滴是從我的驃騎將軍身體裡流出來的。   牠成名了,我也蒼蠅附驥尾而致千里,以鬥雞都尉而聞名長安。   接下來的數年,又有無數雞中的英雄好漢死於牠的利爪,而我也靠著牠贏得了一筆巨大的錢財。我的錢財隨著我的身體一起肥厚,鬥雞都尉的聲名甚至蓋過京兆尹,在長安可能有人不知道京兆尹是誰,但沒有人不知道家住柳市的鬥雞都尉萭章。

  我營造了大宅子,門前柳蔭夾道,天下郡國的同道們經常抱著公雞穿過柳陌,趾高氣揚地叩響我的大門。但是出門的時候,都抱著牠們或死或殘的公雞鎩羽而歸。   我很可憐他們,他們有的人玩了一輩子雞,卻對雞知之甚少。他們的失敗,不是因為沒有天道,而是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懂得天道。我本來有意寫一本《相雞術》,給他們指點迷津,但轉念一想,畜養鬥雞有很多細微的地方只能憑感覺,文字是形容不了的,於是長嘆一聲,把毛筆扔掉,殘簡則無可奈何地付之一炬。   開始有列侯們來拜訪我了,請求我幫他們養雞。   可是我很討厭他們,這幫養尊處優的豎子們,雖然都有求於我,卻一個個在我面前帶著居高臨下的神氣。他們有勢力,我惹不起,只能時時稱疾躲避。我向來就不願跟官員們打交道,那看似威風,卻時常會有被連累之虞,我的兩個哥哥就是榜樣。

  但是,有一位列侯我對他很有好感,他就是富平侯張勃。   【二】   有一天,張勃帶了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少年來找我,向我介紹說:這位王孫名叫陳湯,字子公,山陽郡瑕丘縣人,多才多藝,文武雙全,是我很久以來未曾見過的人才,不可多得,因此特意帶來給子夏君結識。   我看了那少年一眼,他長得身材壯健,眉宇間充滿了勃勃英氣,但是隱隱有一絲狡黠,我心裡立刻對他沒什麼好感。而且,張勃把他帶來找我有什麼用意呢,既然號稱是人才,就應該舉薦給朝廷才是。我一個以鬥雞走狗為業的浪蕩子,要這些人才也派不上用場啊?   張勃好像看出了我的意思,道:子夏君,這位子公君不但擅長文章,而且性情粗放,敢作敢為,我想和君的性格頗為投合,你們一定能成為好朋友的。我就把他託付給你了,你知道,我身奉先人遺留的這個爵位,有些事不是很方便做。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張勃的祖先張湯曾做過孝武皇帝朝的御史大夫,一向以殘酷聞名,但也因此得罪人無算,終於死於非命。於是從他的子孫張安世起,就一直謹慎小心,號稱無過。張勃襲承侯爵之後,在京城也以恭謹列侯聞名,從無毀譽,他大概怕以列侯的身份畜養門客會遭到皇帝的猜忌罷。   我點了點頭:君侯這麼看得起下走,下走怎敢不聽。況且能結交世間豪傑,也是章的榮幸。   陳湯倒也是個乖巧的人,當即伏席道:多謝子夏兄的收留。   我後來才知道這位陳湯曾在井陘救了張勃,他說的解救辦法也的確頗為驚險,我思忖如果自己在場,肯定也只能束手待斃,而這位陳湯當時也僅僅是跟隨上計吏路過。上計吏們都嚇得一溜煙從道上逃走,只有他處變不驚,以超出常人的勇氣從賊首刀下成功救出張侯。他的勇敢令我大為驚訝,於是我對他的看法稍有改變。當然,本來我也談不上對他有什麼成見,只不過一般人要得到我的認可很難,陳湯在我心中的印象已經算非常不錯。

  尤為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這豎子的確有下筆千言文辭華美的才能。   那是有一天,一個關東的豪客找上門,要和我鬥雞。在旁人看來,他帶來的鬥雞確實非常健壯,但我只瞟了一眼,就知道牠配得上我雞圈裡的第幾流貨色了。   我命令帶出我的鬥雞,這隻雞我私下裡命名為廷尉,牠看上去身量瘦小,毫不起眼。關東豪客忍不住嗤笑了一聲,把他的雄雞往賽場上一扔,所有人都為我的雞擔心,因為關東客的鬥雞身體幾乎有我的廷尉兩倍還多。牠一進場,立刻仰天叫了一聲,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這種羽毛蓬鬆的姿態使牠看上去身體又比平時漲大了一倍,和我的廷尉站在一起,就像一個大人和童子並列。在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可是廷尉好像瞎了一樣,低頭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好像身邊一無所有。

  好,呆若木雞。有一個圍觀者大聲讚歎起來。看來他算是識貨的。   那個關東客見我的廷尉毫不驚慌,登時一張胖臉漲得血紅,像發情期間的牛睪丸一樣,大概他也隱隱懷疑廷尉頗有蹊蹺,然而終究不相信瘦小的廷尉真有什麼必勝之技,於是他撮了撮嘴唇,嗚嗚呼嘯了幾聲。   很顯然這是他催戰的口哨,他那隻公雞頓時紅冠怒起,雙翼一拍,似乎要騰飛起來,牠伸長了脖子,以一種俯衝的姿態,凶神惡煞地向我的廷尉啄去,牠頸上的羽毛也失去了一直以來柔順的模樣,像戟柲上端的羽飾,重重疊疊,非常有層次感。   然而廷尉仍舊好似若無其事,牠稍稍轉了個步子,那隻公雞的俯衝落了空。牠愈發暴怒起來,開始以矯健的步伐圍著廷尉飛奔,只看見牠的影子倏起倏落,尖銳的喙閃電般的出擊,招招欲致我的廷尉以死命,可是廷尉不知以什麼動作,左右撲騰,每次總是很驚險地躲過了牠的撲擊。

  這樣幾個回合下來,那公雞的腳步開始遲緩了,速度也只相當起初的一半,我的廷尉仍舊有氣無力地躲避著,旁邊的人看得焦躁,都開始撮唇起哄。正在這時,突然聽得沉悶的一聲響過,我的廷尉縱身跳出了搏鬥的圈子,牠頸部淡黃色的羽毛上依稀可以看見一線鮮血,像紅色瑪瑙項鏈一樣連綴。牠站在一旁,仍是有氣無力的。   而那隻大公雞則在原地跳躍,只是比以前的速度更為凌厲。   圍觀的人群還沒有反應過來,我心頭已經豁然開朗了。我看見那隻公雞像拉磨一樣,急速地打圈,時而伸喙仰頭亂啄,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蜜蜂正在頑皮地撩撥著牠。接著,牠突然打了個趔趄,一頭栽倒在地。   那位關東豪客剛才在不停地絞著自己的手指,發出嘎崩嘎崩的聲音,隨著公雞的倒下,他手指的嘎崩聲好像配樂一樣,也戛然中止。他的臉色變得煞白。

  有個圍觀的少年撿起關東客的雄雞,叫道:牠的脖子被廷尉一爪掃斷了。他舉起那隻碩大的雄雞,果然牠的脖子像剛剛射完精的陽具一樣,軟軟下垂,毫無生氣。   實在慚愧,傷了你的神鳳。我對關東客說。我們鬥雞的有時並不把雞叫雞,而叫鳳。如果是尊稱對方的雞,則更加客氣,稱為神鳳。   豪客垂頭喪氣:子夏君果然名不虛傳,我服了。說實話,這雞我訓練了數年,打遍關東七郡,從來沒有敵手,沒想到慘死在你這麼一個毫不起眼的小雞之手。   我笑了笑,不發一言。還是那句話,侍弄鬥雞需要天分,一般人我跟他講了也不會明白。   這時陳湯突然鼓掌叫道:好!沒想到鬥雞也有這麼多訣竅。子夏兄,說實話,陳湯不才,當年在家鄉瑕丘縣也愛好鬥雞走狗,但都是無聊玩玩消遣。今天看了這場奇異的鬥雞比賽,才發現,鬥雞當中實在也蘊涵著許多深刻的道理。要是我早一點認識了子夏兄,也不會落到今天這般田地了。   我禮貌地笑了一聲,沒有說話,這種時候說什麼好呢?我可不想讓人家覺得我小人得志。   看了這鬥雞的神勇,下走胸中有一篇《鬥雞賦》,想博諸位一粲。他又說。   我有點迷惑地看著他,這豎子還真不一般,果然擅長舞文弄墨?還沒等我開口,我妹妹萭欣已經興奮了:真的?好啊,能看到子公君的大作,自然是幸甚幸甚。我這就去吩咐磨墨。   我這個妹妹今年才十五歲,平時除了女紅,就是愛讀讀簡書,也許她是得了我兩位死去兄長的熏陶罷。而我則對讀書毫無興趣,任由她每天在屋裡磨墨吮毫,抄這寫那。她的學識到了什麼地步,我也完全不關心,只想著日後為她覓一位良配,好好度日。官宦人家的子弟,我是不考慮的,那看似風光,卻容易帶來淒慘命運,每當此時,我就會想起我兩位兄長,他們一向奉公守法,謙恭謹慎,憑什麼就突然遭到腰斬西市的厄運?   萭欣這時已經捧出一卷閃亮的絲帛,放在陳湯面前。太奢侈了,我心中暗想。雖然我現在家資巨萬,根本不在乎這一卷絲帛,但畢竟曾經遭遇過極度匱乏的痛苦,對奢侈這種事還是心有餘悸。   陳湯卻毫不謙讓,揮起兔毫,立刻低頭在絲帛上揮灑。   在眾人的矚目下,他的賦很快完成了。   萭欣馬上雙手捧著那幅帛書朗誦了起來。   黃羽燦而映光兮,紅冠彤而凝輝。   精目玄而含幽兮,蠟喙閃而流離。   五彩雜而成文兮,焜煌照而瑰瑋。   前視如跌,傍視如頹;嘴如斧削,目似圓規。   身肢偃蹇,翼梗雙垂;屈形偏體,宛如浮屍。   爪似煉鋼,動如奔雷;一擊斷首,斂翮棲遲。   勢絕天外,厲鷙橫飛。   我雖然不大喜歡讀書,但聽妹妹念得鏗鏘悅耳,也知道這豎子確實有文采。不過這些天來,聽好事者私下裡向我傳言,說陳湯在家鄉曾犯過死罪,最後因告發母親和謀逆案有牽連,才獲得赦免,而且得到一筆賞錢,跟隨上計吏來京城投師,想成為太學博士弟子。可是京師諸儒一聽見他的名字,都堅決拒絕收他為弟子。這也難怪,一個連母親都肯出賣的人,品德是差到極致了,那些天天諄諄於道德的人怎麼可能收他為徒。據說他還精通《論語》、《孝經》、《穀梁傳》,那麼進京拜師的目的恐怕並不在於拜師,而是想取得待詔朝廷的機會。他是個愛好做官的人,跟我的品性很不適合。雖然我平日也跟官吏們來往,但不過是逢場作戲,以便日後有事時謀取一點保護。真要遇見一個熱衷於求官的,反而很不習慣。   我正在凝神思考著,聽見妹妹叫我:阿兄,你覺得子公君的文章寫得如何?   望見她眉毛笑彎了的模樣,我不由笑道:我不懂文章,不過看妳讀得這麼開心,自然是好文章了。   萭欣笑道:我也不是很懂,不過覺得讀起來挺順的。   她的回答倒讓我感到意外,真不明白她是怎麼回事。   我環顧四周,大聲道:今天難得諸君來捧場,我請飲宴,諸君待會大快朵頤罷。   【三】   自從陳湯在我這裡落腳,張勃比以前來得頻繁多了,每次來時都帶著豐厚的禮物,他是列侯,歲歲有豐盛的封邑稅收,金錢什麼的不在話下。有時候我們三人一起飲宴,也偶爾談點國家政事。張勃每次都安慰陳湯要耐心等待。他說,他跟朝中幾位官員舉薦過多次,不過現在朝中職位暫時沒有空缺,要等待機會。   這樣秋去春來,過了一年。   春天來了,我的院子裡開著金黃耀眼的連翹,還有淡紅的碧桃,潔白的丁香,奼紫嫣紅的。除了鬥雞之外,我發現蒔花弄草也是一項很有意思的事。所以有時我也會讓妹妹給我讀讀《詩經》,因為那裡面有不少花草的名稱,只要那裡面提到的,我都會盡量搜取種子進行培育,除非實在不適合長安的氣候。別人都不相信,我這麼一個貌似粗獷的漢子會喜歡花草,然而他們誰會懂得我的內心呢?   這一天,張勃喜氣洋洋地來了,誇讚了我院中的連翹幾句,就吩咐找陳湯來見。   陳湯剛坐下,張勃就急急脫口道:子公,今天得到消息,宮中的太官獻食丞死了。所以我立刻就來找你。   我以為是什麼事,竟然是個訃告,但值得這樣喜氣洋洋嗎?一個小小的太官獻食丞,難道和這位尊貴的張侯有什麼仇怨?何況這和陳湯有什麼關係?   陳湯顯然也有些疑惑:君侯的意思是?   張勃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按理說,樂人之喪是不祥的。不過我一心惦記著能讓子公發揮一點才幹,就什麼都拋之腦後了。   他飲了口水,繼續道:你知道,太官是少府的屬官,現任少府梁丘賀,是我的至交。我向他極力推薦你,歷數你的才能和這次在井陘的功勞,他終於答應讓你試補這個空缺。我也知道一個小小的獻食丞,和子公的才華不相配,不過先要有個位置,以後才有更多的機會。子公且不妨屈就。   我也點點頭,其實張勃過於謙虛,像陳湯這樣毫無為吏基礎的關東人,能陡然當上二百石的獻食丞,也實在算不上屈就了。   陳湯比我想像的還要高興,馬上伏席道:多謝君侯推薦,湯自然是千願萬願。   張勃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我去回報少府梁君,你再等待幾天,很快就會有任命文書下達了。   陳湯喜笑顏開,這讓我心裡陡然生起一陣不舒服的感覺。我的朋友中從來也沒有一個像他這麼熱衷做官的,我為自己有他這樣的朋友而羞愧。不過沒辦法,他既然是張勃引薦來的,我不得不笑顏接納,我欠著張侯的情,何況如果陳湯真要去做官的話,可以很快離開我家。   今天我特意帶來了牛酒,咱們為子公慶賀一下如何?張勃面朝我,一副徵求意見的神態。   我自然不能拒絕,爽快地表示了同意。   這天,陳湯喝得醉醺醺的,我讓僕人扶他回房休息,自己獨自坐在那裡想著一些事情。妹妹進來坐在我面前,我也沒有發覺。   等我抬頭起來的時候,她剛剛收拾完一些雜物,她看了看我,隨口問道:阿兄,今天有酒喝也不叫我?到底有什麼喜事啊?   我隨口應道:沒什麼,陳湯要當官去了。   哦,那很好啊。她快速地回答道。我感覺她的聲音中一點特別,我不好表述,大概是失落罷。   於是復又沉默,我問道:他走了不好嗎?前程似錦了。   她笑道:是啊,很好的。她快速地回答完這句,又說:阿兄,不打擾你休息,我出去了。   她快步走到門前,又似乎停了一下,印著褐色鳳鳥花紋的裙幅在射進房內的夕陽下閃爍。我以為她要說什麼,但是,她很快又隱沒在門外。   【四】   接下來的幾天,張勃遲遲沒有再來,陳湯大概都有些焦躁了,我看見他站在庭院裡,望著院庭裡的木槿發呆。   我也踱進院子,對他說:陳君,在想什麼心事嗎?   他回過頭,歎道:沒什麼,只是看見這嬌艷的木槿,早上開花,晚上就要謝敗,不由得心情頗為傷感。人生苦短,雖然比木槿好得多了,可是人到底生而有智,這種痛苦,又是木槿所無法理解的。   我點了點頭:張侯好幾天沒有來了,不然我們可以邊賞花邊談談。   他的臉紅了一下,不置可否。   我們沉默了一會,忽然我感覺有些尷尬,不知道和他說什麼好。在我自己家裡,我這麼尷尬,實在是有點不應該的。好在這時聽見外面有人長笑道:子夏在哪裡,我要去見他。   我心裡大為驚喜,聽出來是樓護的聲音。   樓護是我的好友,他家世代行醫,到他這代,因為聽了一個相士的話,改習儒術。不過他為人豪俠仗義,我們以前在一起可謂親同手足。只是前年他突然不辭而別,不知道幹什麼去了,沒想到今天才又出現。   我趕忙疾步到門口,果然看見樓護大踏步走了進來。我欣喜地遙呼道:君卿兄,果真是你,這麼久你跑到哪裡去了。   他也幾步奔到我跟前,朝我肩頭捶了一拳,笑道:去了一趟西域。你知道我是坐不住的。正好碰到朝廷徵召懂些醫術的人去邊境烽隧為士卒看病,不但可以乘坐不要錢的傳車,還額外給賞賜,我就應徵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應徵應徵,邊塞艱苦,誰人願去,只有你倒反而佔了大便宜似的。先到庭院裡坐罷,咱們要好好細談。   我們在庭院的枰席上坐定,他看見陳湯,問道:這位先生怎麼稱呼?   我說:哦,這是張侯介紹來的好友,名叫陳湯,字子公,山陽郡瑕丘縣人,多才多藝,你們也結識結識。   樓護笑道:子夏門前向無虛士,幸會了。他朝陳湯拱手道。   陳湯也趕忙還禮,連稱不敢。   我吩咐僕人殺雞宰羊,準備好好和樓護共話平生之歡。他是我今生覺得最為可靠而高尚的朋友。雖然在別人眼裡,我只不過是個靠鬥雞謀生的無賴,但是我卻奇怪地對朋友的人品要求很高,這點,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什麼原因。   一切安排完畢,我也向陳湯介紹樓護的情況。當陳湯聽見樓護剛從河西回來時,不禁眼睛一亮,連聲問道:樓君去河西可有什麼見聞?   樓護打了個呵欠,隨即發出三四點古怪的笑聲,像一個鐵片從高處落下,和地面撞擊時的幾點振動。我不由得莞爾:君卿,幾年沒見,你只有這個毛病沒改,老是突如其來的打呵欠,突如其來的這種古怪的笑。   樓護這回才真的笑了,道:呵呵,這是跟我外祖母學來的,你忘了,我一直改不掉。你知道的嘛,我是外祖母帶大的。   陳湯打斷了他的解釋,追問道:樓君,到底有什麼見聞,湯很想知道。   樓護道:陳君倒是性急,要說見聞,實在太多了。我前年去的時候,正好碰上匈奴兩單于合戰,邊塞將士可以作壁上觀,真是罕見的奇景。兩邊數萬騎兵鏖戰了一天一夜,屍骨堆積如山,我們漢兵士卒在烽隧上都覺得驚心動魄。後來其中一方郅支單于擊破呼韓邪單于,呼韓邪單于落荒而逃,只好沿著長城,一直向東急奔,並派遣使者向我們大漢求救。   陳湯的身子直往前傾,興奮地說:樓君真是眼福匪淺,可憐我當時還在家鄉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諸君住在京師,眼光和別處就是不一樣。   樓護道:呼韓邪單于前不久來長安祝賀新年,如果不是遭到這樣的內訌,也很難讓他們如此降心。   陳湯道:如果不是我們大漢連年出兵,打得他們難受,他們也不會內訌。只是不知道郅支單于現在怎樣,只怕將來仍是漢朝的威脅。   現在還不知道。樓護道,只是聽說郅支單于也派了使者來長安。不過我們這些平民百姓,是不知道這些的。   這時萭欣聽見外面擾攘,也從堂上奔出來,看見樓護,她眼睛一亮,叫道:君卿哥哥,你從天上掉下來的罷?說不見就不見了,說來就來了。   樓護笑道:沒想到我們的小鹿又長高了,嗯,越發美了。   萭欣從小活潑,喜歡蹦蹦跳跳的,所以樓護給她取了個外號叫小鹿,其實我心中倒有一個不明瞭的想法,我希望他們倆能成匹配。讓妹妹嫁給樓護,我是完全放心的。不過不知道樓護有沒有這個意思,我也不好隨便提。   他們兩個人似乎也很親熱,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我都插不上嘴。我無奈地看看陳湯,因為他也插不上嘴,所以也顯得有些百無聊賴,我感到自己似乎冷落了他,於是沒話找話道:子公,你天天在庭院裡練習擊劍,難道想當武將嗎?張侯上次介紹的太官獻食丞一職可惜是文職啊。   他咬咬嘴唇,笑道:不敢,湯練習擊劍,只是告誡自己不要懈怠而已,談不上什麼想當武將了。   我又覺得無話可說,大概是因為心裡一直對他有成見罷。張侯對他的推崇絲毫不能改變我這個成見,雖然我確實相信,他是個很有才幹的人。   回首妹妹,她和樓護顯得比以前更為融洽。不過兩年前,她還是個小孩,現在已經成人,所以舉止形態到底要端莊些。我想,希望樓護也會喜歡她。   我正凝思發呆的時候,突然被陳湯的聲音打斷了,他侷促地說:要不你們談罷,下走先告退了。   他又向樓護和萭欣拱手:抱歉,下走先告退了。   我趕忙挽留道:子公,很快就到上食時間了,何必走。如果實在有事,不妨一起用了飯再走不遲。說著,我不容他分辯,大聲道:來人,上食饌。   樓護也勸道:剛才冷落君了,實在慚愧。請千萬賜暇一起用食。   萭欣則睜大了眼睛望著陳湯,直到陳湯點頭答應,才露出了笑顏。   一會兒,各種菜餚端了上來,有烤羊和炙雞,還有青葵和蔓菁、茄子,都是新鮮上好的菜蔬,我們一口肉一口酒暢飲,這場飯不知道吃了多長,只看見日頭也漸漸到中天了。好在春日的陽光並不曬人,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起了前兩年冬天被腰斬的平通侯楊惲的話: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成箕。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這真是說到了我心坎上,如果楊惲不當官,也許就能一生及時行樂下去。我不由得嘆了口氣。   我們剛命令人把殘羹清理好,這時僕人來傳話道:主君,外面有客人來拜訪。   什麼客人?我問道。   僕人有點緊張:他自稱是廷尉,還給了我這張名刺。   我展開名刺一看,上面果真寫著廷尉田聽天謹候的字樣。   我心下有些躊躇,這個官員倒是新來的,以前從未打過交道,難道也是愛好鬥雞的?我容不得細思,馬上叫道:請廷尉君在前廳少待,我馬上就出去迎接。   聽到廷尉兩個字,陳湯馬上變得有些興奮,他竟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很不講禮節,急促地說:我也跟君出去拜見一下罷,能見到九卿,實在機會難得啊!   我愕然地看著他,但也不好拒絕。我又瞟了一眼樓護和萭欣,樓護面無表情,萭欣則似乎有些愧怍。是啊,陳湯畢竟是我們家的客人,在樓護面前表現得這個樣子,究竟也是很讓主人難堪的。妹妹此刻大概正和我一樣難堪。   我不好意思拒絕,只好說:我先得去前廳迎接,你們先到後堂,到時我再派人去請你們出來。我又對樓護和萭欣說:你們也請先進去罷。   【五】   話音未落,一群人已經闖了進來。   田聽天長得矮胖矮胖的,像一隻準備過冬的鼴鼠。他見到我,非常傲慢,一點也不像有求於我的樣子,我心裡覺得特別不舒服,雖然你是個大官,但我也不想巴結你,何必擺出這副樣子給我看。   不過想到廷尉是大漢掌管刑徒的最高府寺,我也不敢不客氣,於是躬身道:廷尉君竟然枉駕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   田聽天隨便拱了下手,說:罷了,聽說萭君擅長鬥雞,所以特地來觀賞觀賞。   我看他的臉仍是冷冰冰的,趕忙陪笑道:不敢說擅長,只是借這個玩意餬口而已。   餬口?田聽天轉頭看了看四周,陰陽怪氣地說,坐在如此華麗的重樓廣廈之下喝粥餬口,未免有點裝腔作勢罷。   我心裡也開始起火了,這老豎子今天似乎是來找茬的,我也沒得罪他啊。想到自己多少還有兩個闊朋友,於是壯了壯膽,回敬道:要說裝腔作勢,自然廷尉君是用不著的,廷尉君身為中二千石的大官,手掌天下郡國所有刑徒的命運,予取予求,到處都有人逢迎拍馬,不像下走一介布衣,只能靠裝腔作勢拜拜排場。   田聽天身後站立的兩個頭戴武弁的隨從立刻大聲叱道:大膽,敢用這種語氣跟廷尉君說話,還要不要命了。說著,他們踏前一步,手握住腰間的刀把,一副即將拔刀出鞘的樣子。   好像兜頭被尿淋下來一般,我心中剛剛萌起的氣焰登時打消了,趕忙壓低了聲音道:下走唐突,死罪死罪。只是不知下走另有何事得罪了廷尉君,導致廷尉君登門問罪。   田聽天哼了一聲:據說你養了一隻非常有能耐的雞,取名叫廷尉,不知是也不是?   我心裡哆嗦了一下,原來是這樣。我最強的幾隻公雞確實各有外號,其中廷尉那隻看似呆若木雞,而一出爪必定致敵雞死命,厲害無比,就好像那些舞文弄墨以殺伐立威的酷吏一樣,而廷尉更是舞文弄墨的官員之首,所以我給牠取了這麼個名字。不過雖然我覺得這樣取名也無可厚非,但為了謹慎起見,也很少在公開場合這麼叫喚,這事到底是誰傳出去的呢?   我望了望陳湯,除了萭欣,知道那雞外號的只有陳湯了,難道是他告了密不成?不過我馬上在心裡又否定了,告密是需要動機的,他的動機是什麼呢?雖然他曾靠著告發母親才逃得性命,但這樣對我未免過分。況且想靠告發我這種事獲得官職非常之難,因為律令上沒有一條寫明我這種行為算是犯罪,更無一條律令寫明告發了我這種行徑也能立功受賞。   陳湯的臉色若無其事。   我為什麼要給自己的鬥雞取名廷尉呢,在這裡我有一個羞於出口的毛病,那就是,如果我不給自己選中的鬥雞取個我認為最符合牠們品性的名字,我就對培養牠們長大成雞沒有信心,更不可能將他們培養得出奇制勝。對自己這個毛病,我是屢教不改,無可奈何。   此刻我無暇深思,只能下意識地回答:哦,廷尉君從哪裡聽來的這個說法。我裝出一副很驚訝的模樣,從臉上很難從中看出我是承認還是否認。   田聽天道:素來聽說柳市萭章豪俠仗義,一諾千金,沒想到卻是個膽小鬼,連自己做過的事都不敢承認。他招招手道:來人,把張喜給我帶進來。   他身後的武弁隨從大聲複述道:帶張喜。   一個壯大的漢子從院外噔噔大踏步疾走了進來,我心裡一沉,原來他就是去年秋天來找我鬥雞的關東豪客,他的真名叫張喜。我當時對他也算不薄,雖然他鬥雞輸了,我並沒有接受他下的賭注,還留他一起飲宴,最後又贈了他數千錢,沒想到他竟然向官府中傷我。他知道那雞叫廷尉,可能因為那日我在酒宴上喝得微醺,不小心說出來了罷。   張喜手指著我大聲道:他用來跟我比賽的那隻鬥雞就叫廷尉,那是他親口對我說的,他那天可是非常得意呢!   我氣得渾身顫抖,天下還有這麼無恥的傢伙,我心下發誓,要是以後有了機會,一定將他五馬分屍。我生平最討厭陰險的人,一個人無知愚魯都不要緊,但是陰險的人,他們的屍骨只配填溝壑,我看著他那幅好像正義而憤激的面孔,恨不能馬上衝上去把他打扁。我的雙手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   張喜好像很驚訝地說:廷尉君,這豎子還捏緊拳頭想打我,那些罪行被揭露的人都是這樣。   我低下頭,不發一言,因為想不到什麼好說。   田聽天冷笑了一聲,對我道:現在你沒話可說了罷?既然如此,我就不得不請萭君去一趟廷尉府對簿了。萭君輕辱我不要緊,可是廷尉是朝廷官爵,你給一隻鬥雞取名廷尉,就是輕辱朝廷官爵,大不敬。至於怎麼判決,一切依朝廷法令來就是了。   去廷尉府又有什麼了不起。希望廷尉君有暇通知一下富平侯,他們可能會來廷尉府看望我的。我怒不可遏。   田聽天愣了一下,旋即惱羞成怒:你是威脅我嗎?還是想誣陷朝廷高爵?天子一向對列侯招徠遊俠無賴不滿,如果你想誣陷列侯,那麼也不妨試試。   我額頭汗滴涔涔下落,糟糕,怎麼沒想到這層。我只能用比蚊子還細的聲音徒勞道:我一向奉公守法,哪裡是什麼遊俠無賴   田聽天頷了頷首,道:哼,是不是,到了廷尉府就清楚了。來人,請萭君陪乘。   他媽的,這幫死官吏,玩什麼文字遊戲。什麼陪乘,不就是繫捕嗎,用詞還真婉曲。他身後的騎吏又大聲複述了一遍:來人,請萭君陪乘。   門外又奔進來幾個穿著紅色公服,戴著兩側各插一支鶡羽武弁帽的騎吏,手上抖著鐵鏈向我走來。   庭中的空氣靜止了,我的家僕此時正端上一條碩大的魚,看見這個架式,嚇得腿一哆嗦,跪在了地下,手上盛魚的漆盤也從他手中滑落,他的雙手在空中抓了幾下,什麼也沒抓住,整條魚和漆盤分離,啪的一聲掉進了旁邊的連翹花叢裡,汁水四濺,靠他最近的樓護身上白色的麻衣被濺得星星點點。   家僕哭喪著臉在樓護身上徒勞地撣了幾下,看看形勢不對,又停住了,伏在地下瑟瑟發抖。幾瓣鮮紅的木槿落在他的頭上,頗有幾分喜氣。   那兩個騎吏已經走到我身邊,其中一個把鐵鏈一甩,套在了我的脖子上,另一個則用鐵鏈反接了我的雙手。見此情形,萭欣突然哭了出來,她幾步爬到廷尉面前,求懇道:廷尉君,我阿兄是無心的,他不知道這些律令上面的事,萬望廷尉君不要跟他一般見識,放過他一次罷。我們立刻把那些鬥雞全部殺了,廷尉君,你寬宏大量,就饒了我阿兄這一回罷。   樓護也趕忙求肯道:廷尉君,大人不計小人過,子夏兄是無心的,以君的高貴地位,卻和一個布衣爭一日之短長,豈不讓天下人覺得廷尉君心胸不廣。如果廷尉君一定要處罰,下走願意代笲子夏兄詣獄。   田聽天冷冷地說:你是什麼人?   下走樓護,曾任過少府下屬的太醫尚藥丞,以自願給事邊郡的身份剛從敦煌郡服役回來。   哦。田聽天臉色稍微有些和緩,樓君離開長安,自願給事邊郡,也算是一心憂勞國家,可敬可佩,君的大名,聽天也曾略有耳聞,不過何必跟這位萭君混在一起。殊不知豪滑遊俠,一向被天子所切齒麼?   樓護道:廷尉君過聽了,子夏兄並非遊俠豪滑,雖然靠鬥雞頗積累了一些金錢,卻從來不欺壓良民,做那犯上枉法的事情。至於他輕辱朝廷官爵,確屬無心的過失,廷尉君責令他改過就是了,何必一定要縛送監獄。   田聽天道:這件事樓君一定要管嗎?   樓護離席伏地道:萬望廷尉君開恩。   那麼,請樓君也去廷尉府當一回客人罷。田聽天說著,就抬起腿,想從席上站起來。   我傻眼了,趕忙說:這件事和樓君無關,我一個人去廷尉府就是了。請廷尉君寬貸樓君的冒昧之言。   田聽天道:哼,不要多說了,一起去了再說。他顯得頗不耐煩。   這時一直沉默的陳湯突然道:廷尉君,下走有一句話,敢陳說於君前。   田聽天愣了一下,不由得又重新坐好,問道:你又是誰?   下走山陽陳湯,敢問廷尉君無恙,幸甚幸甚。   罷了,你有什麼話說?   陳湯道:下走以為,萭君給自己的鬥雞取名廷尉,並無任何不妥,竊以為萭君不但沒有輕辱朝廷官爵的意思,反而是對朝廷官爵進行了大大的頌揚。   田聽天有些驚異: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陳湯趕忙再次伏席,道:望廷尉君聽下走說完,如果廷尉君仍不解氣,下走甘願下廷尉獄。   田聽天又哼了一聲,道:好,我看你能說出什麼道理來。   陳湯道:下走不才,自小亦嘗學習經術,曾聞孔子說:雞有五德,頭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敵在前敢鬥者,勇也;見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時者,信也。雞所具備的這五種德行,下走認為廷尉君也同樣具備無缺,下走當年在山陽郡時,就側聞廷尉君仁勇兼備,精誠慎獨,為朝廷士大夫楷模。今上曾經專門璽書褒獎廷尉君,天下士大夫都覺得與有榮焉。又且《論語》有云:吾日三省吾身。廷尉君既精通律令,又飽讀儒書,一定也會經常在內心省視聖人之言,以求自己的德行是否和那五德相配的。   我心裡暗暗吃驚,陳湯這豎子竟然嘴皮子這麼厲害,果然有點佞才。想當初我給自己的雞取名的時候,哪裡知道這麼多亂七八糟的道理,可是他竟能這樣顛倒黑白,而且他的話中既對雞稱頌有加,又對田聽天本人頗多讚譽,就算田聽天想怪罪他,恐怕也一時難以翻臉。除非田聽天想承認自己從來不讀儒書,不省視自己的言行。可是他如果這麼說,也就用不著當官了,大漢的官吏就算不以儒術聞名,《論語》、《孝經》卻都是必讀的。   田聽天沉默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可是,這似乎感覺終究有些不妥。他有些猶疑了。   陳湯堅定地說:毫無不妥,廷尉君知道,聖人最鍾愛的弟子之一子路少時就曾頭頂公雞之冠,以示武勇。孔子還曾稱讚他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又說:微由也,無以禦侮。廷尉君身為國之司敗【註一】,乃是天子所倚仗禁絕奸人的大臣,不正需要像公雞一樣武勇,才能更好地保護君上的安全嗎?下走以為,萭兄將自己善鬥的公雞命名為廷尉,正是應和了廷尉君受天子重用的徵兆,下走以為,廷尉君不久將會高昇。   說到陞遷,田聽天臉色終於大大的舒展了:真的嗎?何以見得?   《孝經鉤命訣》裡說:公雞為廷尉,吉,出入侍王,遷於喬木。至於遷於喬木,不正是將要陞遷的朕兆嗎?下走以為,這個吉兆一定會應在廷尉君身上。至於這位張喜君,去年曾經抱著一隻高大的公雞,來尋萭兄決鬥,被萭兄的廷尉一爪擊斃,所以懷恨在心,構陷良善,下走以為如此奸邪小人,應該將他治罪。   【註一】司敗:春秋時期對刑法官的稱呼。   田聽天自言自語地說:很好,希望我真的能陞遷。他突然站了起來,道:也許我錯怪人了這位陳君經術亨通,怎麼會寄託他人宅第以求溫飽,何不乾脆到我的府中做事?以君之高才,還怕做不到二千石嗎?   陳湯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但是他遲疑了一下,拱手道:多謝府君美意,湯才疏學淺,豈足為府君的掾吏。等他日湯學業有成,希望能投奔府君門下,為府君的牛馬之僕。   田聽天點了點頭,道:很好,倉促之間的確很難做出決定,陳君閒暇的時候,對我的建議還是多加考慮罷。他轉過頭,對我說:萭君,不是本府一定要刁難你,只是當今天子聖明,百僚都奉公盡職,你身為布衣,卻仗著家富收留遊俠,日日群居玩樂,不理正業,雖然本府暫時還不能確定你幹過什麼不法之事,可是本府覺得,你還是要注意一點自己的舉止了。   我脖子上冷汗不自禁的又沁了出來,趕忙伏席道:府君指教,下走銘記於心,下走一定注意行止,不讓奸人抓到把柄。說著我又望了張喜一眼,他趕忙把眼光避開,顯得頗為慌張。   【六】   那天終於躲過了一難,我對陳湯的感覺愈發矛盾,雖然我感激他救了我一次,但是對他的巧舌如簧,反而越發討厭。我不喜歡這麼狡黠的人,我現在深信,出賣母親這種事,他是一定做得出來的。   田府君問你肯不肯到他府中做事,你為什麼不答應呢?田聽天走後,我曾經問他。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張侯不是答應了把我推擇為太官尚食丞嗎?現在張侯還沒有答覆,我突然接受廷尉的徵辟,似乎不大好罷?   我說:可是張侯許久沒有來了,也許那件事沒有成功呢,這樣你豈不是浪費了一個機會?   那也沒有辦法。有些事就是免不了要賭一下的,就如你擅長的鬥雞。他的臉突然變得嚴肅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受廷尉征闢為掾屬,最高秩級也不過百石,而且作為廷尉的私屬,陞遷很慢。但是太官獻食丞的秩級則為二百石,而且是詔除的長吏,陞遷也快,陳湯自然寧願把賭注押在張侯身上。   可是他似乎真的押錯了賭注。   過了幾天,門外馬車鸞鈴聲響起,張侯終於又露面了,卻帶來了不好的消息,他看上去愁眉苦臉的,還沒坐穩就歉疚地對陳湯說:子公,上次跟你說的太官獻食丞那件事恐怕不成了。雖然我到處遊說,仍是愛莫能助,實在慚愧啊!   哦,為什麼不成了。我倒真的有點替陳湯惋惜了,雖然我不喜歡他,卻不願意看到他失望的樣子,我深知這個機會在他心中是何等重要。   陳湯咬了咬嘴唇,強笑道:多謝張侯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那是沒有辦法的。   張侯道:本來是沒有問題的,誰知少府梁丘賀君前不久患病取告在家,一直不能視事,皇上因此命令廷尉田聽天攝任少府一職。田聽天一接任,馬上上了一封奏書,聲言太官獻食丞這個官職必須除用懂得醫藥的人,欲求任者必須經過太官的嚴格考試,否則不予任命。所以我想自己是幫不了子公這個忙了。也怪我,事情還沒成功,就告訴子公,讓子公空自歡喜一場。他一邊說,一邊談嘆氣連連,顯得很是喪氣。   又是田聽天,這老鼴鼠倒真是官運亨通,一邊當著他的廷尉,還攝任少府,身佩兩個中二千石的印綬,怪不得那天陳湯誇他有陞遷之兆,是應在我的廷尉之上,他馬上就改變了態度。大概他真的以為他的陞官原因是和我的鬥雞有關罷。反正我是不相信的。不過他要求尚食丞懂醫藥幹什麼?   於是我問道:為什麼需要懂醫藥的人,少府隸屬有專門的太醫令,所轄官員都精通醫藥,而尚食丞不過是主管尚方飲食事物,和醫藥毫無關係啊。   張侯道:子夏有所不知,前段時間宮中出了點差錯,一個宮人突然在進食後中毒死了,至今沒有查出原因所在。皇帝很不高興,田聽天因此希旨順承上意,上了這封奏書,他的理由是,如果太官下屬的官吏也都懂得醫藥,準備食物時就可以及時發現食物中是否被人下毒。因為最近這件事,再加上大概憶起皇后當年遭奸人下毒的痛苦,所以立刻制可了他的請求。   我點點頭,知道今上剛即位時,皇后許氏被霍光的妻子派人毒殺,今上一直耿耿於懷,等霍光死後,終於怒氣得到宣洩,族誅了霍氏。田聽天的建議能立刻得到今上的制可,估計的確和此有關。既然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那陳湯的願望算是落空了。我側目看了看他。   陳湯皺著眉頭沉默了一會,突然道:那麼太官什麼時候舉行考試呢?   張侯愣了,遲疑道:半個月後,難道你   陳湯道:從前在家鄉,母親也教湯讀過《黃帝內經》、《素問》,雖然湯沒怎麼用心,但多少有些印象。另外,湯聽說樓君卿精通醫藥,如果能給湯一些指點,湯還是想試著去參加考試,希望張侯能幫湯舉薦。   我簡直信不過自己的耳朵,這個豎子也實在做官心切,這種情況竟還敢參加考試,難道半個月的時間就能記熟考試內容?   果然張侯道:子公,我理解君的心情,但是君要知道,太官考試一向嚴格,很可能遍考各種本草書籍,凡參加考試的人多半出身於世官醫藥之家,情況對君極為不利。另外,本朝向來有些成見,如果參加國家的考試不中,往往會在應考者的經歷伐籍上留下紀錄,那反而不易於日後受舉薦了。望君且三思而後行。   陳湯道:雖然如此,只是時日蹉跎,人生易老。湯來長安有半年多了,天天寄居叨擾萭兄,十分不便。現在既然有這個機會,實在不想輕易放過。只要樓君卿肯指點湯,湯一定會盡力而為。說著,他把目光轉向我。   我點點頭:既然子公有這個信心,我也不會作壁上觀。你放心,樓君卿一定會幫你,這事包在我的身上。   【七】   說起來真是奇蹟。   陳湯竟然通過了少府的考試,被拔擢為第一,順利地得到了太官尚食丞這個官位。據說當時正是田聽天主持考試,他看見陳湯,眼睛一亮。陳湯的成功是不是和田聽天有關,我不知道。但據樓護說,陳湯這豎子的確博聞強識,十天之內已經將《太醫藥典》和《雜禁方》背誦得滾瓜爛熟,如果不要他親自望聞問切,恐怕大多數人都會認為他家是世代行醫的。   得到任用文書之後,陳湯很快就要離開我家,去未央宮中視事。我心裡感到很輕鬆,不過發現萭欣的情緒有些奇怪。這天一早,大農廄派出的車來接陳湯,陳湯也忙於收拾行李,萭欣卻不像往常一樣熱心幫助,而是默默地坐在房間裡發呆,她面前的几案上鋪了一匹潔白的縑帛,右邊擱著一枝毛筆。早晨的陽光照在她臉上,可以看見細細的金色茸毛,她的兩個眼睛似乎有點紅腫,可能是昨晚一夜沒睡,也可能剛剛哭過。頭髮也散亂地披在肩上,毫無梳洗。我進了房,她也無動於衷,似乎當我透明。   我這時終於肯定,這個女子已經對陳湯產生了愛慕之心。原來她平時表面上對陳湯的毫不在意都是裝著,在這個即將相隔的時刻,她再也欺騙不了自己的感情了。   我坐在她的側面,凝神看著她,她臉色緊張,似乎後院每一次搬動行李的響聲都使她驚懼,她突然提起毛筆,在面前的縑帛上亂畫,隔著很遠,我仍能看見她畫的內容,就是陳湯的《鬥雞賦》。我終於忍不住了,打斷了她的發呆:欣兒,如果妳真的喜歡陳湯的話,我也可以答應妳。雖然他的人品一度讓我憂慮,但能跟自己喜歡的人過一天,就算是幸福一天,即便很快死了,也沒什麼可以後悔的,不是嗎?   萭欣被我的話嚇了一跳,她停住了筆,下意識地說:阿兄,你說什麼啊。我沒喜歡陳湯,他有什麼值得喜歡的。她的聲音有一些乾澀,正是哭過的那種沙啞之聲。   我說:不知妳是掩耳盜鈴呢,還是真心話。如果是掩耳盜鈴,我勸告妳,不要強撐著,那只是傷害自己。其實阿兄我早就想得很明白,人生苦短,何不及時行樂。   我說這話的時候,想起了自己少年時的一次暗戀,那時西街住著一個女子,長得很美麗,她父親靠著賣陶缶維生,家裡很不寬裕。她家門前有一叢翠竹,我每次抱著鬥雞走過她家門口的時候,總是忍不住伸長了脖子透過那綠竹朝裡面望,希望能望見她窈窕的身影,也算聊解思腸。如果是現在,我一定會派媒人去她家提親,可惜那時我年紀小,又很頑劣,自覺沒有資格向她表示愛意。後來她嫁給了茂陵一位侯家做妾,全家都搬去了茂陵。現在每次我經過她家的舊居,心頭總是不自禁悵惘。竹林還依舊是那片竹林,可是竹林背後的人家已是面目全非,往日窈窕的倩影和自家少年時期的情懷,是再也找不回來了。想到這裡,我感覺眼睛濕濕的,趕忙舉袖擦了一下。人人都知道鬥雞都尉萭子夏是個遊俠豪客,哪裡會知道他其實內心也非常脆弱。   萭欣低著脖頸,淚水像雨點一樣滴在縑帛上。她不停地搖著頭:不行,他從此要進宮視事了,而且要日日高昇,我怎麼能嫁他。他雖然才華橫溢,可是萬一,我可不願意讓阿兄受他連累。   真是懂事的孩子,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也看出陳湯本性很不安分,充滿賭博的精神,雖然這一方面顯示出他凌厲激揚的男子氣魄,但是官場險惡,誰知道將來又會如何,萬一哪天不小心又惹下大禍,我們豈不是也要受他連累。當初兩位兄長的死,父母的憂憤而卒,一直是我和妹妹心中的隱痛,即使我們現在的富裕勝過往日,但想到一家再也不能團聚,就不由得心如刀絞。   我嘆了口氣,不再說什麼了。   這時外面擾攘的聲音已經停止,大概陳湯的行李已經收拾好了。他在堂上大聲道:萭兄,下走現在告辭了,多謝半年來兄的照顧,以後有機會我還會經常來拜訪的,只盼兄不嫌棄我的打擾。   我趕忙走出去,對陳湯道:剛才有點小事,沒能出來陪伴,恕罪恕罪。君此次高遷二百石長吏,實在可喜可賀,如果不嫌棄陋室,希望君將來還能時常枉駕光臨,我就感到不勝榮幸之至了。   陳湯四處張望了一下,道:萭兄客氣了,令妹今天不在嗎?   我脫口道:舍妹今天身體不適,不能出來送別,萬分抱歉。   陳湯道:那好罷,請代為問候令妹起居,祝她玉體安適。下走這就告辭了。說著他站起來,躬身趨出了院庭。   看著他拉著車綏,縱身一跳,輕快地登上了官車,我才回到房中。這時萭欣肩頭一聳一聳,哭得更加傷心。   我又嘆了口氣,道:既然如此,何必當初。   【八】   陳湯走了之後,家裡清淨了不少,至少張侯不怎麼來了,也沒有人在院子裡天天舞刀弄劍。只是妹妹變得很憂鬱,陳湯的離開讓她真的病了一場。病好之後,她一掃以前活潑愛鬧的性格,從此變得沉靜。我有些擔心,生怕她的身體會受影響,於是我考慮得趕緊給她物色個丈夫,把她嫁出去算了。   可是我遍思自己周圍的朋友,都想不到比較合適的人選。他們不是太醜,就是性格不合適,直到有一天樓護向我吞吞吐吐地說起,他喜歡萭欣。   我的眼睛一亮,讓妹妹嫁給樓護,本來就是我心中的願望,只是他從來不提,我也不好意思說,免得他拒絕了,朋友也做不了。不管從哪個方面講,他也足夠和陳湯媲美,而且尤為重要的是,他沒有陳湯性格中的那種可怕因素。每次我看見陳湯左手殘缺的兩根手指就感到害怕,我並不是怕那種殘缺,因為像我這樣的人,殺人越貨的事幹得雖然不太多,見得卻不少,根本不可能在我心裡掀起波瀾,但我不想讓妹妹和幹壞事的人打交道。   我於是喜孜孜地去暗示萭欣,可是立刻恢復了絕望,因為萭欣一點都不喜歡樓護。這點我不能理解,樓護也不能理解,然而事實就是這樣。   那天,她甚至當著樓護的面堅決地說:你沒有我喜歡的那種性格,也許你能讓我喜歡,但不能讓我產生那種波瀾壯闊的感情。   樓護張大嘴巴,習慣地打了個呵欠,照例笑了幾聲,道:妳知道什麼叫波瀾壯闊的感情嗎?難道妳經歷過嗎?   她說:不需要經歷,我心中知道,如果我不能重新找到那種感覺,那讓我嫁給誰也是生不如死。   樓護沉默了一下,又道:也許,也許妳可以對我試一試。   不需要了。萭欣突然漲紅了臉,尖聲道,其實,樓君,其實我一直很討厭你有事沒事打呵欠的樣子,呵欠背後還緊接著那幾點古怪的笑,像老鼠的笑聲一樣,非常刺耳,跟你在一起待久了我都會發瘋,更別說嫁了。   我睜大了眼睛,沒想到一向對人禮貌的妹妹竟然會吐出這樣不禮貌的言辭。樓護也呆住了,他咬緊了嘴唇,突然眼裡滾出了屈辱的淚水,他伏席道:對不起,得罪了。然後直起腰,慌亂地下堂,雙手顫抖地繫著他的鞋帶。我呆呆地看著他,竟然忘了挽留,哪怕是說片言隻字也好。我就只是眼睜睜地看著他終於繫好鞋帶,飛快地下堂,又飛快地把自己的身影拋到了門外。   【九】   從此以後,樓護再也不登門了。   我仍舊日日訓練我的鬥雞,生活如魚得水,不過因為聲名在外,不可避免地會有些遊俠少年前來投奔。雖然我對他們並不感興趣,但既然靠著鬥雞走狗維生,就避免不了要結交一些這樣的人。鬥雞不是一件單純的事,他和血氣、武勇、酒肉就如同產兄弟,大家之間是不分彼此、血濃於水的關係。   這期間陳湯還真的來過幾次,從他的言談舉止中,可以看見他對自己的職位並不很滿意。也難怪,侍候皇帝吃飯,並不是一件很輕鬆的事,一不小心就可能惹下麻煩。而且,他說他的志向並不是當這種官吏,他希望能有機會成為治煩理劇的政務官吏,那樣或者能有機會幹一兩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以便留名青史。而一個侍候皇帝吃飯的官,怎麼可能留名青史呢?   我和他沒有太多的話可以交流,只能勸他慢慢等待機會,我說:陳君,當大漢的官吏想要陞遷,如果不靠軍功,就要靠積勞。當今皇帝聖明,天下安樂,沒有仗可打,那就只能靠積勞了。君既然有張侯幫忙,再多投靠幾個有勢力的官吏,一定可以成功的。   也許是我的話不痛不癢,陳湯來過幾次,也就不再出現了。   而且他來的幾次,我都吩咐家僕要封鎖消息,不許告訴萭欣,所以那寥寥的幾次,萭欣也毫不知情。我現在越發覺得陳湯確實不是可靠的人,與其讓萭欣見了他內心再起波瀾,不如不讓他們再次見面的好。也許,正是因為我言辭的冷淡讓陳湯終於從我們萭家絕跡了罷。   可是,似乎我命中注定再也擺脫不了他,很快我又不得不和他打起了交道。   黃龍元年的冬天,天寒刺骨,我正坐在家裡的炭爐前烤火取暖,突然聽見院子裡一陣擾攘,里長紅腫著眼睛進來了,他身後還跟著兩個監門,也是一樣的神情古怪。我剛要說話,里長打斷了我,說:剛才長安令傳下文書,宣佈皇帝駕崩,驛馬已經向天下各郡國發喪了。   我馬上凜然也裝出一副悲傷的樣子,同時假裝不可思議。里長吩咐道:賜給萭君一匹布,一斗米。一個監門從身旁的箱籠裡拿出一匹白布、一袋米遞給我。里長抬頭看看我的屋宇,道:萭君,白布好好掛在門楣上,至少掛二十七天。如果你想去向大行皇帝表達心中的哀思,還可以在每天早晚進食的時間去未央宮北闕下跪著,面朝殿門哭泣,宮中那時會有謁者給每位哭臨者發放錢糧。   扯淡,這麼冷的天,叫我們跪在北闕下哭臨,簡直是癡心妄想。而且難道我缺那點錢糧嗎?但我仍是躬身道:好的,我一定會去。里君辛苦了。   里長又抹著眼淚交待了幾聲,去別家了。我抓抓頭皮,感覺這是一件挺煩的事,門楣上掛這麼一匹白布,顯得過於陰森。想歸想,命令還得照辦。我吩咐家僕把白布掛好,自己則無聊賴地踱進房間。   我家裡有座望樓,是我平日登臨望遠的地方,第二天清晨,我登上去鳥瞰整個里居,發現一夜之間,家家戶戶的門楣都被白布覆蓋了。北風雖然呼嘯,寒冷刺骨,但是今年還沒有下雪,倒是這些雪白的麻布搞得像已經下了場大雪一般。   當然,這些不敬的想法,我不敢說出來。我只是不大喜歡大行皇帝,雖然他確實能幹,把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可是手段未免過於殘酷,自從大將軍霍光死後,他治國的手段就越來越凌厲。據一些頭髮雪白的父老們說,這位皇帝的治理手段有點像孝武帝,也是一樣的喜歡任用文法吏,一樣的對臣下殘酷寡恩。那些深受百姓愛戴的官吏如京兆尹趙廣漢、司隸校尉蓋寬饒、左馮翊韓延壽、平通侯楊惲都因為一點小過錯而被判處腰斬。尤其是京兆尹趙廣漢,他在任時,京兆地區幾乎路不拾遺,所以一旦被判處死,長安竟聚集了數萬百姓去金馬門外伏闕請求,願意代替趙廣漢赴刑場就死。如此激盪的民意,這位皇帝都不聽從。現在他死了,百姓有什麼值得難過呢,而且一向聽說太子愛好儒術,寬宏仁厚,只怕百姓們都恨他死得早了。   這一個新年過得真不快樂,不能喝酒食肉,不能吹竹唱曲,整個長安都籠罩在一片肅殺的氣氛中。直到新年的第四天,大行皇帝下葬杜陵,我們終於如釋重負,相繼撤掉了門楣上雪白的喪布。新皇帝旋即下詔大赦天下,這於我更是一個美妙的消息,因為從今天開始,我過去做的一些違背律令的事算一筆勾銷了,我放過貸、打過人,雖然做那些我並不樂意。可是不做,別人就要給我放貸、打我。我有得選擇嗎?   接下來的日子我幾乎足不出戶,天天殺雞宰羊,在家裡享受新年中被耽誤的喜樂,不覺日子就飛快地過去了。新春的寒氣還非常凝重的時候,我家院子裡的梅花也已經盛開,這勾起了我賞花的興致,於是命令擺下酒席,把妹妹請來一起飲酒。整個冬天妹妹仍舊悶悶不樂,我希望能好好勸勸她,讓她在即將到來的春天能夠出外踏青,從此把心中的往事隨著舊歲一起告別。   妹妹今天的興致還好,我告訴她我的左手手掌有點僵硬,可能以前的某次舊傷隨著年齡的老大將要發作,她顯得挺擔心,所以一直細心地勸告我該怎麼將養自己,並且勸告我一定要娶個妻子,生一大堆孩子,別將來讓祖宗不得血食。是的,她說得有道理。我之所以一直不娶妻的緣故在於首先我心中一直抹不去那個賣缶人家的女子;二則覺得自己雖然富足,但究竟不算什麼正道,如果娶妻生子,萬一將來遭到災難,豈不害人?   往常這種想法,我總是說不出口,今天趁著我們兄妹倆闡發胸臆,我毫無顧忌地講了,沒想到她竟然說很能理解。我很高興,聊興越來越濃,酒意正酣的時候,我似乎聽見外面有吵嚷的聲音,甚為聒耳,我有點煩躁了,於是命令身邊的家僕:出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一會兒家僕來報:沒什麼事,只是外面有一位客人求見。   又是客人,但願別是田聽天之流罷。我想。   名刺呢?我吐了一口酒氣,在寒氣中像炊煙一樣。我想,如果這位客人是好朋友,那也很巧,一起賞雪觀梅也許不錯。今天我很興奮,如果能碰到一位知心好友一起加入暢談,可能更加開心。   他沒有名刺。家僕答道,所以二牛、小黑才不讓他進來。   我不高興地打斷他:來投奔我萭章的客人怎麼能隨便攔阻,名刺有沒有都無所謂,趕快請他上樓來,我要和他一起飲酒烤火賞梅。   我話音剛落,家僕竟然掩嘴葫蘆而笑。我有些不高興了:大膽,你是笑我故作風雅嗎?說著我一掌拍在案几上,酒爵跳了起來。   家僕趕忙伏席道:主君恕罪,小人怎敢笑話主君,況且主君一向就是個風雅之人,怎麼賞梅都不過分。小人笑的是,門外這位客人長得實在說到這裡,他遲疑了起來。   吞吞吐吐幹什麼,快說。我不耐煩了。   小人不敢說。他再次叩頭。   我說:為什麼?   因為小人擔心主君又要責罵小人,小人並不想對客人不敬,只是這位客人,小人覺得他實在不配和主君結交。他假裝戰戰兢兢地說,其實我對待家僕一向溫言悅色,他沒理由怕我。   不要緊。我道,儘管說罷,我不怪罪你。   家僕道:他長得面色黧黑,臉皮像柚子皮似的,疙疙瘩瘩,好像城東的鐵匠秦大力。另外,他那一嘴牙齒實在恐怖,小人認為,他可能在嘴裡養了好多蟲子,專門用來幫他清除食物殘渣的,可是那些蟲子畫蛇添足,連他的牙齒也一起蛀得七零八落。   我頓時心裡怦怦直跳,天哪!是他,雖然這家僕極力用取笑的言辭來形容,卻正好讓我肯定了到底是誰來了,我大聲道:你這該死的東西,竟敢這麼刻薄。快給我把這位客人請進來,我知道他是誰,他的確是我的好友。   家僕見我真的著急了,也有點驚惶:天,真的啊。那麼小人請求主君千萬不要把小人的話告訴他,小人罪該萬死。   好了,你快去。我要進去換件衣服。   這位客人我怎麼可能不知道,他叫呂仲,是我當年出關買雞時碰到的好友。那時我第一次出關,人生地不熟,路過太原時,一夥無賴少年將我圍堵在小巷裡,七八張弓弩挽滿了對準我,我不但差點血本無歸,只怕連命也保不住。幸好這位呂仲和一幫鐵官刑徒路過,人人都扛著剛鑄造好的閃亮兵器,喝散那幫無賴,我才僥倖得救。當時我對他千恩萬謝,他毫不據功,還請我喝了數升酒,並親自送我出了太原界才回去。後來我發達了,曾經派人詢問他的消息,想著如果他還是鐵官刑徒的話,我就要花錢為他贖身。沒想到派出去的人回來說,那位呂仲據說已經嘯聚山林成了群盜,還殺了當地縣令,盜取了武庫兵器,我們千萬不要惹他,免得受他連累。   我無可奈何,知道法律對群盜懲治極嚴,非尋常賊盜可比,凡是和群盜有通問的,一律腰斬。我只好收起了找他的心思,心下不由得慨歎,像呂仲這樣的人,本性善良,如果他真的當了群盜,我也不會認為他是個惡棍,只能怨這世上的不平罷了。沒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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