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力當然也是個人。
但他卻是個很不平凡的人。他這一生中,的確做過很多非常不平凡的事。
他初入江湖時,已有很多人叫他狐狸。
可是除了有狐狸般的機智狡猾外,他還有駱駝般的忍耐,耕牛般的刻苦,鷹隼般的矯健,鴿子般的敏捷,刀劍般的鋒利。
只可惜現在他已老了。
他的目力已減退,肌肉已鬆弛,反應已遲鈍,而且還患了種很嚴重的風濕病,已有多年纏綿病榻,連站都站不起來。
幸好他的智慧非但沒有減退,反而比以前更成熟,做事也比以前更謹慎小心。
所以他直到現在,還是同樣受人尊敬。
古老的廳堂,寬闊而高敞,卻還是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森之意。
桌椅也是古舊的,油漆的顏色已漸漸消褪,有風吹進來的時候,大樑的積塵就會隨風而落,落在客人們的身上。
現在還有風。
柳長街替龍五拂了拂身上的灰塵,喃喃道:這地方實在已應該打掃打掃了。
龍五看看他,忍不住道:你自己的身上也有灰塵。
柳長街笑了笑,道:我不在乎,有些人命中注定了就是要在泥塵中打滾的。
龍五道:你就是這種人?
柳長街點點頭,道:但你卻不是,胡老爺也不是。
龍五冷冷道:你一定要拿我跟他比?
柳長街道:因為你們本是同一種人,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
龍五閉上了嘴。
大廳裡又恢復了寂靜,風吹著窗紙,就好像落葉聲一樣。
秋已將殘,下雪的時候已快到了。
老爺子在不在?
在。應門的也是個老人,你們在廳裡等,我去通報。
這老人滿頭白髮,滿臉傷疤,當年想必也是和胡力出生入死過的夥伴。
所以他說話很不客氣,柳長街也原諒了他,就在這大廳裡等著,已等了很久。
胡月兒呢?
她想必已經知道柳長街來了,為什麼還不出來?
柳長街沒有問,也沒有人可問。
這地方他只來過兩次,兩次加起來只看見過三個人胡力、胡月兒,和那應門的老人。
但你若認為,這地方可以來去自如,你就錯了,而且錯得要命!
要命的意思,就是真要你的命!
胡老爺子出道數十年,黑道上的好漢,栽在他手裡的也不知有多少。
想要他命的仇家,更不知有多少。其中有很多都到這裡來試過。
來的人,從來也沒有一個能活著出去。
月色又漸漸西沉,大廳裡更陰暗。
胡老爺子還沒有露面。
龍五不禁冷笑,道:看來他的架子倒不小。
柳長街淡淡道:架子大的人,並不是只有你一個。
他又笑了笑:何況,我若是你,我一定不會急著想見他。
龍五道:他也不急著見我?
柳長街道:他用不著急。
龍五道:因為我已是他網中的魚?
柳長街道:但在他眼裡,你卻還是條毒龍。
龍五道:哦?
柳長街道:他是個很謹慎的人,若沒有問清楚,是絕不會來見你這條毒龍的。
龍五道:問什麼?
柳長街道:先問問這條毒龍是不是已變成了魚,然後還得問問這條魚是不是有利。
龍五道:問誰?
柳長街道:誰最瞭解你?誰最清楚這件事?
龍五道:藍天猛?
柳長街微笑。
龍五道:他也來了?
柳長街道:我想他也是剛來的。
龍五又閉上了嘴。
就在這時,已有個蒼老的聲音,帶著笑道:抱歉得很,讓你久等了。
長而寬闊的大廳裡,還有道掛著簾子的拱門,將大廳分成五重。
柳長街他們在第一重廳外,這聲音卻是從最後一道門裡發出來的。
一個枯瘦而憔悴的老人,擁著狐裘,坐在一把可以推動的大椅子裡。
在後面推著他進來的,正是那應門的老家丁和藍天猛。
也就在這時,忽然有格的一響,四道拱門上,同時落下了四道鐵柵,將胡老爺子和柳長街他們完全隔斷。
鐵柵粗如兒臂,就算有千軍萬馬,一時間也很難衝過去。
柳長街並不意外,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已見識過了,覺得意外的是龍五。
直到現在,他才相信胡力的小心謹慎,實在沒有人能比得上。
柳長街已站起來,微笑躬身。
老爺子,你好。
胡力的銳眼已笑得瞇成了一條線:我很好,你也很好,我們大家都好。
柳長街笑道:只有一個人不大好。
胡力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就知道他遲早會有這麼樣一天。
他微笑著又道:我也沒有看錯你。我知道你絕不會讓我失望的。
柳長街看著藍天猛笑了笑:事情的經過,你已全部告訴了老爺子?
藍天猛伸手摸了摸臉上的傷疤,苦笑道:你的出手若再重些,我只怕就連話都不能說了。
胡力大笑:現在你們兩個總算已拉平,誰也不許把這件事再記在心裡。
他忽然揮了揮手,轉頭道:把這些東西也全都撤開去。
這些東西就是那四道鐵柵。
滿面刀疤的老人還在遲疑著,胡力已皺起眉,道:你最好記住,現在柳大爺已是我的兄弟,兄弟之間,是絕不能有任何東西擋住的。
龍五突然冷笑,道:好一雙兄弟,一條走狗,一隻狐狸。
胡力居然面不改色,還是微笑著道:你最好也記住,只要我們這樣的兄弟還活著,你們這些人就一個個全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鐵柵已撤開。
胡力忽然又道:把東西送給柳大爺去,把那條毒龍拖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他。
老人家立刻捧著個錦緞包袱走過來,包袱裡竟只不過是套藍布衣服。
正是胡月兒和柳長街定情之夜,穿的那套衣服,衣服上還帶著她的香氣。
胡力道:這是她臨去之前,特地要我留下來給你的。
柳長街的心在往下沉:她她到什麼地方去了?
胡力蒼老憔悴的臉上,露出了滿面悲傷:一個每人都要去的地方。
一去就永不復返的地方?
胡力黯然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你還年輕,你一定要把這種事看開些。
柳長街人已僵硬。
胡月兒難道真的已死了?
她時時刻刻都在叮嚀他,要他好好地活下去,她自己為什麼要死?
為什麼死得這麼突然,死得這麼早!
柳長街不敢相信,更不願相信。
可是他不能不信。
胡力歎息著,顯得更蒼老、更憔悴:她從小就有種治不好的惡疾,她自己也知道自己隨時隨地都會去的。她一直瞞著你,始終不肯嫁給你,就是為了怕你傷心。
柳長街沒有動,沒有開口。
他已不是那種熱情衝動的少年,已不會大哭大笑。他只是癡癡地站著,就像是變成了石頭人。
藍天猛居然也在歎息。
我從不勸人喝酒,可是現在他居然捧著壺酒走過來,現在你確實需要喝兩杯。
酒是熱的。
他顯然早已為柳長街準備了。
一個心已碎了的人,除了酒之外,世上還有什麼別的安慰?
喝了這壺酒又如何?
酒入愁腸,豈非也同樣要化作相思淚?
可是,不喝又如何呢?
能痛痛快快地醉一場,總是好的。
柳長街終於接過了這壺酒,勉強笑了笑,道:你也陪我一杯。
藍天猛道:我不喝。
他笑得彷彿也有些勉強:我嘴裡的血還沒有乾,一滴酒也不能喝。
柳長街又笑了笑,道:不喝也得喝。
藍天猛怔住。
不喝也得喝。這是什麼話?誰知柳長街還有更不像話的事做了出來。
他居然提起酒壺,想往藍天猛嘴裡灌。
藍天猛臉色變了。
那滿面刀疤的老人臉色也變了。
只有胡力,卻還是面無表情,突然揮手,發出了三點寒星,向龍五打了過去。
龍五已被點住了穴道,剛被那老人當死魚般拖了過來。
可是這三點寒星擊來時,他的身子突然凌空飛起!
就像是神龍般凌空飛起。
冷如枯枝,定如磐石的胡力,臉色也變了。
叮的一響,火星四射,他發出的暗器,已釘入地上的青石板裡。
接著,又是叮的一響,藍天猛揮拳擊出,沒有打著柳長街的臉,卻擊碎了酒壺。
壺中的酒也像是火星般濺出,濺在他臉上,濺在他眼睛裡。
他就好像中了種世上最可怕的暗器,突然嘶聲狂呼,用兩隻手蒙住眼睛,狂呼著衝了出去。
難道這壺裡的酒,竟是毒酒?
胡力交待的任務,柳長街明明已圓滿完成,胡力為什麼反而要叫人毒死他?
明明已被柳長街空手擒來,連動都不能動的龍五,為什麼忽然又神龍般飛起?
沒有風。
窗外黯灰色的雲,是完全凝止的,看來就彷彿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畫。
淒厲的狂叫,也已停止。
藍天猛剛衝出去,就倒在石階上。這魁偉雄壯的老人,竟在一瞬間就突然乾癟。
柳長街看著他倒下去,才轉回頭。龍五的身形也剛落下。
胡力卻還是動也不動地坐著,神情居然又恢復了鎮定,正喃喃低語。
七步,他只跑出七步。
柳長街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道:好厲害的毒酒。
胡力道:那是我親手配成的毒酒。
柳長街道:為我配的?
胡力點點頭,道:所以你本該後悔的。
柳長街道:後悔?
胡力道:那酒的滋味很不錯。
他眼睛裡竟似真的帶著種惋惜之意:藍天猛本不配喝那種酒。
柳長街道:哦!
胡力道:他一向不是個好人,本不配這樣死的。
柳長街道:死就是死
胡力打斷了他的話,道:死也有很多種。
柳長街道:他的死是哪一種?
胡力道:是最愉快的一種。
柳長街道:是不是因為他死得很快?
胡力又點點頭,道:死得越快,就越沒有痛苦。只有好人才配這樣死。
他抬起頭,凝視著柳長街,嘴角忽然露出種奇特的笑意,慢慢地接著道:我一向認為你是個好人,所以才特地為你配那種毒酒。
柳長街笑了:這樣說來,我好像還應該謝謝你。
胡力道:你本來的確應該謝謝我。
柳長街道:但你卻忘了一件事。
胡力道:什麼事?
柳長街道:你忘了先問問我,是不是想死?
胡力淡淡道:我要殺人的時候,從不問他想不想死,只問他該不該死。
柳長街歎了口氣,道:有理。
胡力道:所以你現在本該已死了的。
柳長街道:我沒有死,也因為我不是個好人?
胡力也笑了,道:你的確不是。
柳長街道:我若是好人,就絕不會想到你要殺我。
胡力道:我正想問你,你是怎麼會想到的?
柳長街道:從一開始我就已想到了。
胡力道:哦。
柳長街道:從一開始,我就已經懷疑,真正的大盜並不是龍五,而是你。
胡力道:哦。
柳長街道:因為所有的案子,都是在你已退隱之後才發生的。龍五並不怕你,他若想做案,用不著等你退隱之後才下手。
胡力道:這理由好像還不夠。
柳長街道:那些案子,每一件都做得極乾淨利落,連一點線索都沒有留下來,只有真正的內行,手腳才會那麼乾淨。
胡力道:龍五不是真正的內行?
柳長街道:他不是。
胡力道:你怎麼能斷定?
柳長街道:因為我是個內行,我看得出。
胡力道:你有把握?
柳長街道:我沒有,所以我還要去找證據。
胡力道:所以你才去找龍五。
柳長街點點頭,道:我那樣做,當然也是為了要讓你信任我,對我的警戒疏忽,否則我根本就無法近你的身。
他笑了笑,又道:我若不將龍五擒來見你,你又怎麼會叫人撤下那些鐵柵。
胡力歎了口氣,道:我以前實在看錯了你,你實在不能算是個好人。
柳長街道:我卻一直都沒有看錯你。
胡力又在笑,可是眼睛裡卻完全沒有笑意。
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微笑著道:你真的能看得出?
柳長街道:以你的謹慎機智,本來絕沒有人能抓住你,只可惜你的野心太大了些。
胡力在聽著。
柳長街道:你開始做案的時候,也許是想很快收手的,只可惜你一開始後就連自己都沒法子停下來了,因為你永遠也不會滿足。
胡力看著他,瞳孔似已結成了兩粒冰珠。
柳長街道:所以你做的案子非但越來越大,而且越來越多。你自己也知道這種現象很危險,而且你雖然已退隱,但是這些事遲早還是要找到你頭上來的。
他似乎也有些感慨:一個人只要吃了一天公門飯,就永遠都休想走出這扇門去。
胡力道:所以我一定要找個人來替我背黑鍋,才能將這些案子撤銷。
柳長街道:因為你也知道只有在這些案子完全撤銷後,你才能永遠逍遙法外。
胡力微笑道:看來你果然是個內行。
柳長街道:但我卻一直想不通,你為什麼偏偏要找上龍五。
胡力道:你想不通?
柳長街道:無論要找誰來背這口黑鍋,都一定比找龍五容易。
胡力看了看龍五。龍五已坐下,選了把最舒服的椅子坐下。
他看來還是那麼安靜從容,就好像跟這件事完全沒有關係。
胡力又在歎息:我的確不該找他的,他這人看來的確不容易對付。
柳長街道:可是你不能不找他。
胡力道:為什麼?
柳長街道:因為這件事並不是你一個人就能作主的。
胡力道:哦。
柳長街道:你還有個夥伴,早已想將龍五置之於死地。
胡力道:這是你幾時想通的?
柳長街道:到了相思夫人那裡之後,我才想通這一點。
胡力道:難道我的夥伴就是秋橫波?
柳長街點點頭,道:她本不該知道我會去找她,可是她卻早就有了準備,早就在等著我。
胡力道:你懷疑是我告訴她的?
柳長街道:知道這件事的,除了我自己之外,只有龍五,秦護花,和胡月兒。
胡力道:你自己當然不會去告訴她。
柳長街道:龍五和秦護花也絕不會。
胡力承認。
柳長街道:所以我算來算去,秋橫波知道這秘密,只有一種解釋只因為她本就跟你們串通好了的。
他又笑了笑,道:何況,我雖然不是個精於計算的人,但六個加一個才是七個,這筆賬我倒還算得出。
胡力皺了皺眉,這句話他不懂。
柳長街道:我已經知道,秋橫波的秘窟外,一直有七個人防守,可是胡月兒只告訴了我六個人的名字,那天我在棲霞山的酒店裡,見到的人也只有六個。
胡力道:你只見到唐青,單一飛,勾魂老趙,鐵和尚,李大狗,和那陰陽人?
柳長街點點頭,道:所以我一直在奇怪,還有一個人到哪裡去了?
胡力道:現在你也已想通?
柳長街道:我想來想去,也只有一種解釋。
胡力道:什麼解釋?
柳長街道:她一直沒有說出第七個人來,只因為那個人是我認得的。
胡力道:那個人是誰?
柳長街道:那個人若不是王南,就一定是胡月兒自己。
王南就是在那茅舍中,冒充胡月兒丈夫的人,也就是那個貪財怕死的村夫。
柳長街道:我當然知道王南並不是個真的鄉下人,也知道他並不是個真的捕頭。
胡力道:你知道他的底細?
柳長街道:就因為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懷疑。
胡力又歎了口氣,道:你想得的確很周到,簡直比我還周到。
柳長街道:你也有想不通的事?
胡力道:有很多。
柳長街道:你說。
胡力道:你並沒有真的制住龍五?
柳長街道:你自己也說過,他並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胡力道:他也並沒有真的殺了秦護花。
柳長街道:秦護花是他的好朋友,也是唯一對他忠實的朋友,誰也不會殺這種朋友的。
胡力道:這只不過是你們故意演的一齣戲,演給藍天猛看的?
柳長街道:我早已算出,龍五身邊,一定有你的人臥底。
胡力道:所以你故意讓藍天猛先回來,把這件事告訴我。
柳長街微笑道:我揍他那一頓,並不是完全為了出氣,也是為了要你相信我。
胡力苦笑,道:我實在想不到你跟龍五是串通好演那齣戲的。
柳長街道:現在你還想不通?
胡力道:你見到秋橫波之後,是不是一直沒有跟他見過面?
柳長街道:沒有。
胡力道:那麼這計劃你們是幾時商量好的?
柳長街忽然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氣走孔蘭君?
胡力搖搖頭。
柳長街道:只因為我故意要她將空匣子帶走。
胡力道:那空匣子裡有什麼秘密?
柳長街道:也沒有什麼別的秘密,只不過有個戲本子而已。
胡力道:就是這齣戲的戲本子?
柳長街道:我算準孔蘭君一定會將那空匣子帶回去給龍五的,也算準他一定會照著我的本子,來陪我演這齣戲。
他微笑著又道:你的確沒有看錯他,我也沒有。只不過他這人很可能比我們想像的還要聰明得多,這齣戲他演得比我還好。
龍五忽然道:你還忘了個好角色。
柳長街笑道:秦護花當然演得也很不錯。
龍五道:可是他一直都在擔心。
柳長街道:擔心我的計劃行不通?
龍五點點頭。
柳長街道:但這齣戲你們還是演活了。
龍五道:那只因為擔心的只不過是他一個人。
柳長街道:你不擔心?
龍五笑了笑,道:我的朋友雖不多,看錯人的時候也不多。
柳長街道:你看胡力是個什麼樣的人?
龍五道:他最大的毛病並不是貪心。
柳長街道:是什麼?
龍五道:是黑心。
柳長街道:你看得果然比我準。
他歎息著,轉向胡力:你若不是立刻想將我們殺了滅口,也許現在我還不能確定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呢!
胡力道:現在你已確定?
柳長街道:毫無疑問。
胡力道:你好像也忘了一件事。
柳長街道:什麼事?
胡力道:那大盜飛簷走壁,出入王府如入無人之境,我卻已是個半身不遂的殘廢。
柳長街又笑了。
胡力道:你不信?
柳長街道:你若是我,你信不信?
胡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龍五,忽然也笑了笑:我若是你們,我也不信。
這次他笑的時候,眼睛裡居然也有了笑意,一種狐狸般狡猾,蛇蠍般惡毒的笑意。
他忽然轉過頭,去問他的老家人:你信不信?
我信。
我這兩條腿是不是已完全癱軟麻木?
是的。
你的刀呢?
刀在。
老家人臉上全無表情,慢慢地伸出手,手一翻,手裡已多了兩柄刀。刀不長,卻很鋒利。
胡力微笑著又問:你的刀快不快?
快得很。
這麼快的刀,若是刺在你腿上,你疼不疼?
疼得很。
若是刺在我腿上呢?
你不疼。
為什麼?
因為你的腿本就已廢了。
是不是真的?
老家人道:我試試。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突然出手,刀光一閃,兩柄刀已釘入胡力的腿。一尺三寸長的刀鋒,已直沒至柄。
鮮血沿著刀鍔流出,胡力臉上卻還是帶著微笑,微笑著道:果然是真的,我果然不疼。
老家人垂下頭,臉上每一根皺紋都已扭曲,咬著牙,一字字道:本就是真的,我本就相信。
胡力微笑著抬起頭,看看柳長街和龍五:你們呢?現在你們信不信?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能回答。
窗外已有了風,風送來一陣陣桂花的香氣。
龍五忽然輕輕歎了口氣,喃喃道:今天晚上很可能會下雨。
他慢慢地站了起來,拂了拂衣上的灰塵,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柳長街看著他走出去,忽然也歎了口氣,喃喃道:今天晚上一定會下雨。
他也走了出去,走到門口,卻又忍不住回頭,道:我也不想淋雨,本來也該走了的。
胡力微笑道:我也不想要你淋雨。你雖不是個好人,卻也不太壞。
柳長街道:但我卻還有件事想問你。
胡力道:你問。
柳長街道:你有名聲、有地位,也有很多人崇拜你,你過的日子,已經比大多數的人都舒服。
胡力道:那是我辛苦多年才換來的。
柳長街道:我知道。
他歎了口氣:就因為我知道,所以我才不懂。
胡力道:不懂什麼?
柳長街道:你辛苦奮鬥多年,才有今日,現在你已擁有了一切,也已是個老人,為什麼還要做這種事?
胡力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本來我也不懂,為什麼一個人的年紀越大,反而越貪財?難道他還想把錢帶進棺材?
柳長街道:現在你已懂了?
胡力慢慢地點了點頭,道:現在我才明白,老人貪財,只因為老人已看透了一切,已知道這世上絕沒有任何東西比錢財更實在。
柳長街道:我還是不懂。
胡力笑了笑,道:等你活到我這種年紀時,你就會懂的。
柳長街遲疑著,終於走出去,走到門外,卻又不禁回頭:月兒呢?
你想見她?
柳長街點點頭,道:無論她是死是活,我都想再見她一面。
胡力閉上眼睛,淡淡道:只可惜無論她是死是活,你都已見不著。
又有風吹進窗子,吹入了一陣霏霏細雨。
胡力睜開眼睛,看看自己腿上的刀,整個人突然因痛苦而扭曲。
雨是冷的,很冷。
秋已深了。往後的日子,一定會越來越冷的。胡力喃喃低語,忽然拔起了腿上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