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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湖畔的女人 小松左京

日本短篇推理精選3 28927 2023-02-05
小松左京,一九三一年在大阪出生。畢業於京都大學義大利文學系。曾經擔任核子問題採訪記者、廣播記者。也寫過短時期的相聲劇本。一九六三年以為大地之和平進入文壇。次年又以阿柏支族受到文壇的矚目。一九七四年以日本沉沒獲第二十七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此書成為空前暢銷書。    ︱ ︱ ︱     1   每年春天聽到三月跫聲,就會想起近江路,心情也跟著飄飄然起來。   我雖然是個攀不上風雅的荒蕪派,但以我久居關西多年,對當地了解之靈感,認為早春最好的地方是近江路。   關西地區的取水東大寺修二會的二月堂例行儀式過後,到了春分好像不是來自蟲而是來自人的驚蟄,一輛輛自用車或遊覽車滿載著善男信女,大批的湧上名神高速公路,不僅是堅田、大津、膳所、石山等地人滿為患,甚至彥根、湖南地區都受到人車波潮的衝擊。

  櫻花季節裡的人潮當然不是壞事,但近年來由於車輛大量增加,使得春之溫馨也被汽車排出的廢氣及交通阻塞的焦急,弄得成為春之餿臭。可是,十二月、一月的湖國,嚴寒之陰暗、濕冷,會使人聯想到北國的情景,帶著雪花的冬風從灰暗的天空向湖面吹襲,使人心為之閉塞。不若在似有似無的陽光下,在春天的氣息中,在白白灰灰的雪景中,能感覺出植物萌芽的蠢動,如此之早春是最好不過的了。   暫且不論面臨日本海的方面,在近畿地區中,能享受到雪國鮮明生動的春天,唯有在早春的近江路上。不過,由於近畿的溫暖,這種早春的風情,能享受的時期很短,當它由冬眠中醒來時,在比良、伊吹、若狹的山峯,以及在湖北、湖東地區還留著殘雪未融,樹木剛萌新芽。

  進入三月之後,還有一個使我情急的理由。   野鴨季節在三月過後就結束。我規定自己每年至少要去一次湖東長濱鳥忽。這一家老店能巧妙地保存野鴨原味,到三月底還能供應令食客滿意的味道。但是在彼岸過後,在能使全身溫暖鬆弛的氣候中,濃厚的野鴨火鍋風昧也會減少幾分。雖刺骨但不會使心冰封的近江路早春之寒氣,加上鳥忽的野鴨,如果想在這季節中同時享受到這兩樣,只有在二月到三月的短時間內前往一遊。      入二月,在往來東京的路上,在滋賀縣內車中看水銀色的湖面時,內心似乎感受到有某種東西在催促。今年不斷的有瑣事纏身,不知不覺到了三月,心裡盤算明天或周末就去,結果一拖再拖,連三月三日的男童節也過去了。

  難道今年會   看似都不重要,卻又都糾纏不清,總無法下決心放棄那些雜事,因此我只得不停地忙碌,就這樣帶著遺憾的心情,心裡懷念著湖東。   在這時候,久未謀面的桂文都師父突然打電話來。   怎麼樣?這個星期四,文都先生說:因為工作的需要,要到彥根去在兩點半以前可以辦完事,如果有空就去往年的   好極了!   我被自己何其興奮的聲音嚇了一跳,繼而難為情不已。   那麼,三點半在米原車站吧。還是住一夜   當然好,然後就按老路線進行吧!   和文都先生僅談了幾句話,使我心裡面的雜念一掃而光。掛了電話以後,我匆忙再撥數通電話,把一些幸好還未答應的星期四和星期五二天的雜事,一件件回絕掉。

    2   三月上旬的琵琶湖還殘留著寒夜的色彩。   經過逢坂山的隧道後,從回響的車窗向外望去時,視野突然開朗起來,在灰色的雪覆蓋之下,湖面發出水銀色的暗光,一直延伸向北方。比良和湖北的山峯都籠罩著雲層,或許是在下雪。   濱大津的渡船場,拴在瀨田河畔的棚,都在長期的冬眠中,如死般寂靜。   在八日市附近,天際微微露出雲縫,淡黃色天空隱約可見,有一、二條陽光射在湖面上,看來是呈現吉兆。在還不到用餐時間我去了餐車,對著車窗喝一杯熱酒。可是,就像手掌般大的晴空,不久旋即被厚雲掩蓋。車行至彥根時,窗外開始飄舞著細雪。   在米原車站下車時,看到四周的山峯積著雲從這裡向東邊的關原,雪愈向東邊愈深厚。

  走出車站出口,立刻看到穿和服的桂文都師父站在計程車旁邊,一副本山人在此的模樣。   從下到月臺走到這裡,這短短的時間裡,即感受到從腳下襲來的寒氣,不由得縮緊脖子,半走半跑地衝進計程車裡,還沒等坐穩,計程車就開動了。   好久不見   聽到師父的寒暄,回答說真是有半年沒見面了,這時計程車已經開到米原車站北邊。   我已經打過電話給鳥忽。今晚仍然住在老地方,還有這個   師父邊說邊做出拿酒杯的樣子,而且眨著一個眼睛向我露出笑容。   謝謝,真是麻煩你了   說到這裡才發現前座助手席上還有一個人,我問道:阿民今天沒有來嗎?   阿民經常和師父在一起,是個人品溫和的跟班。   他接到親戚家裡發生不幸的消息,今晚就從彥根直接回去了。他實在很想一起來這裡

  這麼說來,今晚我和師父兩人面對面喝酒嗎?還是已經有漂亮的人兒溫泉水滑洗凝脂等在那裡了?   哪會有這種雅事。勉強能推掉今天和明天的事已經是很不容易了如果你認為只有兩個男人一起喝酒不夠意思,那就叫長濱的藝妓房準備一、兩個人吧!   這令我聯想起一件事,不由得笑了起來。   不,還是別去找長濱的藝妓房,這個主意雖然不壞,但若不湊巧,說不定會引起很大的麻煩。      國鐵的舊東海道線是在米原站和北陸線分開。   以米原站為終點的有國鐵的舊東海線、新幹線、國道一號線、八號線、名神高速公路等幾條幹線,並排在生產近江米和近江商人聚集的肥沃的湖南平原中,交通很繁忙。從湖南東邊的米原再向北去就到了積雪很深的北國道路。

  從新瀉經過金澤、福井到米原來的北陸線列車,車頂載著白雪,在三月天裡,從春天尚未降臨的北國帶來嚴冬的訊息。這種情形在北原江西的地方會引來人們好奇的眼光,但列車一進入湖東,立刻融入白皚皚的雪景裡,連火車的汽笛聲也散發雪國風味,尤其在琵琶湖的周圍,湖東的雪特別深厚。   從西北吹來的冬風撞到伊吹、鈴鹿的山地,雪便堆積在那裡,從湖南繞到湖東,可看到農家的茅草屋,告訴你,已經到北國了。   雖說今年雪下得較少,但離開米原不到五分鐘,從伊吹的山麓到北國的原野,全是一片銀色的世界。   雪雖厚,卻還不到會掩蓋道路的程度。看跡象顯示,昨天和今天都沒有下雪,八號線的路面是乾的。車程不到二十分鐘就到達長濱。在戰國時代,秀吉在這裡建造城池,如今此地以濱縮緬(紡織品的一種)和別珍的木屐帶著名。我對附近這小小的城市特別懷念。

  在舊制高中時期的班上,有一位好友就是在這裡出生的,一九四八年、四九年時嚴重缺乏食糧和通貨膨脹,那時候我到過他家幾次。這位朋友非常開朗,有獨特幽默感,高中我們僅同學一年,但從早到晚就像連體嬰似的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後來還同租一個房間。但是,他的志願是法律,而且對我這種志願文學者的遊蕩癖好感到受不了,於是有一天趁我不在時留下一封信和一包東西搬走了。和酷愛文學的你不同,我必須要用功他寫著,口氣抱歉而措辭簡單,我讀了信以後打開那包東西,薄杉木盒裡裝滿了琵琶湖的小香魚和秦椒芽一起煮成的東西。我拿起一條放在嘴裡。用淡口醬油煮成而發出銀色光澤,新鮮小香魚腸肚的苦味和秦椒芽的芳香辣味充滿嘴裡,但是不知為何我卻直想掉淚。原以為這充滿光輝的青春假期能永遠持續下去,如今竟要宣告結束。原以為身心都已化成一體的好友竟不告而別,今後將各走各的陽關道,懷著這種不捨之情,孤獨地坐在朋友搬走了行李之後的空蕩蕩屋子裡,愈來愈濃的黃昏夜色,但我沒有打開電燈,雖然愈來愈冷,但是我也沒有生火,只是坐在黑暗裡不斷吃著小香魚和秦椒芽。很奇妙,這一段情景在記憶中特別鮮明生動。

  每到長濱就會想起那位年輕時代肝膽相照的朋友,從他不告而別之後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面,但那小香魚的味道我卻一直不曾忘懷。一定是他媽媽為他做的。當時只能吃到外來米和煮青菜,了不起能吃些薰的金魚肉,對這樣的窮學生而言,小香魚煮秦椒芽是他非吃到盤底朝天否則不會停下筷子的絕佳風味。魚腸肚的苦味加上秦椒芽的芳香,就好比是青春傷感的滋味。   鳥忽店位於長濱市東南角。   當地稱之為祇園,在沒有街名的一個角落,那裡可能是從京都迎請來的八坂神社,鳥忽店就在那附近,沒有牆和大門,從松樹林和假石山後就能直接進入玄關,還要經過一個小水池,池裡養著鯉魚。建造的年代已久,柱子等都呈現烏黑的顏色。   在街角下車,路面因泥雪而有點潮濕,松樹枝上的積雪看起來像一頂棉帽。

  這一家是文都師父介紹給我的。師父在幾年前因應長濱青年會議所邀請到長濱說相聲,然後有人介紹他認識這個店和店主。我和師父是在四、五年前,一個下雪的夜晚,在祇園花見小路的小店裡偶然見面的。當時是四月,而且兩人都在半路上。寒冷的夜晚似乎更助長雅興,同時也因為沒有其他的客人而興致愈來愈高,認為這樣的夜晚應於是他在這種氣氛下去打電話回家告知,他打了電話回來,汽車已經停靠在門口了,於是我們在雪中的名神公路上奔馳。當我的情緒才安靜下來,已經面對著沸騰的火鍋了。記得那時在座的還有跟班阿民和兩名熟悉的中年藝妓在倒茶。從此以後,每到冬天就會想念這裡的火鍋。   西伯利亞野鴨當然是從別地運來的,所以在琵琶湖全面禁獵的情況下,鳥忽也不會放棄營業,不只是野鴨的美味,這家店所做的火鍋也十分吸引我。豆腐皮、麵輪、冬粉、豆腐,這些材料都是從京都運來的,還有鳥忽以還能感受到冰雪涼度的新鮮芹菜代替大葱,更增添令我神往的美味。比一般火鍋要濃的原湯裡有紫紅色的瘦肉,或帶骨頭敲碎做成的肉丸,顏色鮮艷的肝等,和這些配菜一起吃。雖然只是如此,但店裡師父積多年的經驗,能把這些材料搭配得盡善盡美,再加上那芳香如早春的芹菜,這種神清氣爽,一次就令人鍾情不已。   當然那野鴨是天然野味,有一種野鴨特有的粗獷濃厚芳香,可以說是魔味。我的感覺是這種東西一年吃一次就足夠了,雖然這麼說實在是對不起店方。   這幾年來,我對天然的東西只在盛產期大餐一頓,香魚也是如此,人類的生活使自然界一年比一年縮小,一方面很難知道大自然的產物,一方面魚獸類、水果蔬菜、甚至蕈類,都是養殖或溫室栽培佔盡優勢。一般人為了享受美味,終年追求昂貴的自然產物,那是一種奢侈。但是如果一年到頭吃的都是超級市場的火腿、香腸,味覺和敏感的心都會被加工的食品弄得遲鈍了,遠不如那些被人類的智慧趕到角落去、或即將絕跡的東西來得尊貴,話又說回來,這也算是人類的傲慢之一。既然如此,敬畏天地萬象、品嚐其恩典的滋味,即使一年一次也好。從這裡重新感受人類在自然中的地位、自然和人類的關係,應該有這樣自然面對的機會這就是饕餮如我者,多年來把天然物和養殖物做一個比較的結果所產生的敬畏,繼而創造出來的理論。   不過,當我在原以為沒有希望的情形下,竟然能站在鳥忽門口,再度和這裡的野鴨相逢,興奮之餘早已把我苦心想出來的理論忘得一乾二淨了。   歡迎光臨。   進入二樓的客房時,店主走過來寒暄。身材高大,看起來品格溫厚戴著眼鏡的人,當他穿著西裝時更像個學者,而不像餐廳主人了。   今天到得很早。馬上要喝酒嗎?   這個嘛師父一聽到洒,臉頰上的肉都快要垂下來了。大杉兄,怎麼樣?先來一杯那個吧?   好哇!   我聽到那個後也不由得口水直滲出來。   所謂那個就是每次我們去時,店主人都會特別準備的土產酒。像清水一樣透明,幾乎沒有一點顏色,喝在嘴裡也像水一樣清淡,雖然屬於甜酒,但喝起來絲毫不膩,很清涼順口又芳馥的滋味,妙極了,即使喝上一升,第二天也不會有感覺,稱得上是吟釀的名酒。吃野鴨火鍋再喝這種酒,就是來鳥忽的最大樂趣之一。   那麼,請馬上送過來吧?   鳥忽的主人站起來。   不,請等一下。我抓了一下鼻頭說:雖然我也很想喝,但現在才四點鐘,若現在就開始喝,要喝多久呢?   說得也是   文都師父一面摸著送來的茶杯,一面向外看從這個客房能越過外面的房屋看到湖水。湖上的雲稍許淡薄,湖面上還有些許陽光。目測薄雲外的太陽高度,雖然有些西斜但依然高掛天際。   不知不覺中,白晝的時間增長了。   既然這樣,我還有一個辦法。主人歪了一下頭說:現在正舉行盆梅展。這是很有名的展覽,去看看回來時,時間就差不多了   盆梅?我問道:是什麼呢   是梅花古木的盆栽。是一位高山先生個人舉辦的,非常有可看性以前看過嗎?   不,沒有師父說著,已經站了起來:很好哇,除了紅檀以外也很久沒有看到梅花了。以前看的梅花展大部分是以松桐坊或豬鹿蝶為號召今天就在沒有排場的情況下,仔細看一看純粹的梅花吧!   去看一看是最好,展覽到五點鐘為止,還來得及。主人看了一下手錶走出去:展覽在港口邊的慶雲館。離這裡不遠我還是派車送你們去吧,你們可以慢慢看   鳥忽的主人一如往昔般的殷勤。     3   這個鄉下城市的人口雖然只有五、六萬,而長濱的街道所顯示的安寧,真不愧曾經是豐臣秀吉建造居城的地方,而且是從近江到北陸的古老紡織城市。   乘車離開餐廳,在窄小的道路轉了兩三個彎,就到了由秀吉居城所改造的豐公園。湖裡的波浪沖擊著岸邊。   在湖水隔著公園的相反方面就是長濱港,在東海道線開通之前,從這裡到大津的汽船是唯一的交通工具。在港口附近有一八八二年英國人建造的古老車站,現在已經成為鐵路紀念館。   慶雲館建在港口對面公園明治山的對岸,是雄偉寬大的建築物。年輕的汽車司機告訴我們,這裡原來是個人的私產,後來政府買下,供各種展覽作為會場。   慶雲館建立在和長濱港平行的米川沙灘端上,從寬大的門走進去,首先映入眼裡的是一大片白沙。庭前有松樹、槙樹、楓樹等巨大樹木。由房屋的結構看不出是武士宅邸或寺院,但從建造方法看,可以看出是明治時代的產物。到了門邊回頭望向長濱港,見到水面從附近的港口向湖水伸展。雖然看不到太陽,但飄浮在西邊天空上的雲,呈現出淡黃色,這光澤又映到湖面上,形成不亞於瀨田夕照的湖東落日景觀。   此刻突然傳來歌謠聲。   多麼有趣呀,陰曆三月天,波浪也亮麗的海面上   聽到歌謠的聲音而回頭時,發現原來是師父一時興起,他把手插在和服的懷裡,吟唱謠曲竹生島。   此時,他不像一般的色相藝人吟唱近江八景裡的詞句如春秋的景色望不盡的海等,這正是在復興古典相聲已經立下大功的桂文都師父與眾不同的地方。   桂文都師父出生在關西神職家,大戰期中進入皇學館求學,尚未畢業就接到徵召令,在說相聲的人中算是很少見的學經歷,這是他成為有如業餘國學家學識的基礎,當然對復興古典文化也有很大的用處。當他做為聊天的對象、旅途的夥伴時,再加上他的職業灑脫氣質,像他這樣有趣的人物實在不多見。時光飛逝,我和他相識已經八、九年了,在這段時間裡,我和他既是酒友,也是遊山的夥伴,只要有機會就在一起,從未斷絕過。   酒還沒下肚就這麼興奮了?我看著師父穿和服的背影說了一句玩笑話。   朦朧的晨曦固然很好,但也不能看得太悠然了。你看門口的老太太已經在準備結束了。咱們很快瀏覽一遍就回去吧。   我走進門裡時,他嘴裡還唸著謠曲裡的詞跟著我走進來。   在發出烏黑亮光的帳房櫃檯,規規矩矩的坐著一位圍著黑色圍巾的老太婆。有四、五雙女用的皮鞋或木屐擺在那裡,這些人大概也要回去了,從昏暗的內房間慢慢走出來。離打烊還有三十幾分鐘,看樣子我們是最後的客人了。   付了微薄的入場費,我們走上廊臺,進入通往裡面的走廊時,不知從那裡飄來一陣淡淡的芳香。像這種古老的建築,房柱和紙門都很穩重。由於房內太暗,無法詳視細部構造。順著紙上畫有箭頭的指標參觀路線走進一間房裡。   !   我和文都師父都不由得倒吸一口氣。   說實話,做夢都想不到長濱的盆梅竟是如此的美麗。   由於稱之為盆梅,直覺就照字義認為是梅花的盆栽,從盆栽兩個字又聯想到小小庭院裡、架子上或走廊上,陳列扭曲變形的松樹或萬年青等盆栽,而那患了氣喘病的老人則一面咳嗽一面動剪刀、或噴霧或排列蛋殼的情形。但這裡的盆梅和那種盆栽的印象相去一萬八千里。   每盆都是一個人雙手合抱無法抱攏的大花盆,甚至有一棵粗大古樹看來樹齡可能有幾百年了,像噴水般生長的樹枝上盛開著白梅花、紅梅花。我原以為燦爛這兩個字只適合用來形容盛開的櫻花,現在我想用它來形容這漂亮盛開的梅花實不為過。而那克服了幾百年風雪的老梅樹,樹榦的曲線及蒼勁有力的姿態,樹枝雄偉伸展著,在氣質上實遠超過櫻樹。   雖然沒有流水紋,卻如同看到光琳(古代畫家)的燦爛的紅白梅圖屏風,不由得呆住了。   然後我突然清醒過來,因為在黑暗中聞到充滿整個房間的馥郁芳香。   我從來沒有想到梅花是這樣的撲鼻香。   我曾經去過梅樹林,可能是在室外的關係,當時只覺得微風送來陣陣梅花微弱的香味。   現在是在十幾、二十個榻榻米大的房間,兩側排滿了盛開的梅花,每一次呼吸都是芳香撲鼻,簡直要被香味窒息了。那種芳香甚至可以比擬艷遇,因為我的靈魂似乎恍恍惚惚地飛離軀殼了。   師父   由於一直屏息靜氣地凝視著,反常的呼吸狀況,必須深深吸一口氣才能回頭看。   啊,這真是   文都先生似乎頗有同感,深深嘆了一口氣說:   太漂亮了不如說是非常豪華。   早知道有這麼美妙,應該早一點趁天亮就該來了。   我一面移動腳步,一面輕輕說。   是真的我以前就喜歡日本畫裡的梅花,今天的盆梅遠超過那種畫。   的確是如此我直點頭。家裡也有二流畫家畫的古梅圖,畫得也的確不錯,但總覺得他把樹枝和花排列得太整齊,是屬於理想化的變形。可是現在親眼目睹夠豪華的梅樹,反而覺得畫中的梅樹還不夠理想化。   每走一步就看到另一棵美極了的梅樹。直榦、懸崖、樹排,每看到一盆,就不由得發出讚嘆聲。尤其是一棵淡黃的梅和懸崖前雪崩聲幾近可聞的美妙白梅,不由得停下腳步再三讚嘆。像這樣美妙的盆栽,即使是佐野源左衛門常世,諒他也不敢拿去當木材燒。若是最明寺入道會,便會用乾布摩擦使其保溫,然後說鎌倉算什麼,把那東西丟下,我要抱這棵梅樹逃走如果是我,我就會那樣做。雖然我心裡的激盪已經恢復到可以說說笑笑的程度,但由於被這些梅樹豪華的氣質所壓迫,仍然只能輕聲細語,而不敢暢懷高論。   實在希望能仔細觀賞,但時間已經太晚了。室內愈來愈暗,當進入第二個房間時,榻榻米的邊緣都看不清楚了,只有在昏昏暗暗朦朦朧朧中看到白色的花,而梅花香卻是愈來愈濃了。   就著外面射進的微弱光線看了看手錶。   啊,只剩下一、二分鐘了。   我回頭對距離我兩、三步的文都先生說。   很遺憾,就到此為止吧   我不理會他這種心不在焉的回答,立刻加快腳步走入下一個房間。先是聽到嗆嗆嗆的模仿三味線的口技聲在我背後響起,接著就聽到他唱著盡是梅除非是你,還要給誰看這花。   明知已經沒時間看下去,但不自覺地又進入下一個房間,看到如臥龍擡頭般雄偉的梅樹,腳又不由自主地佇立觀賞。旁邊又有一棵更美妙的懸崖,朦朧地出現在芳香四溢中。   嘴裡唱著謠曲的師父,把臉靠近懸崖說:   喲,這個梅花看不大清楚,會不會是鹿子梅呢?   此時,我突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剎那間我無法判斷是什麼地方出了異樣,只覺得身體在輕輕的搖動。   但是房屋並沒有搖動的跡象,看來是梅花濃烈的芳香把我弄醉了,才會感覺在晃動,於是我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可是情況似乎不像我所想的。屋子裡並沒有百合一類會醉人的花,我未曾聽說梅花的芳香能醉人。   於是我挺直頸部,用力張開眼睛,似乎身體又搖動了一下。眼角似乎瞄到有白色的東西漂游過去。   突然我發現並不是自己的身體在搖晃,而是那白色漂浮物在移動而影響了我的感覺,當我仔細向它凝視時,那白色東西又化入黑暗裡。於是我想起眼睛網膜的構造,在黑暗中用眼角看比正面看可以看得更清楚,我便用斜角再看一次那東西。   白色的東西又在飄動。   師父我不由得用力抓住師父的衣袖。那裡   什麼?師父的臉離開那一棵懸崖擡起頭來。   那個白梅   怎麼樣了?   花在動。   在下一間紙門前放著一盆大約有一人高的白梅。   在昏暗中看不清楚樹榦的形狀,唯有盛開的白色花朵從黑暗中浮現。   向前伸展的樹枝上一串串盛開的白花,看起來好像正向枝梢的方向滑動。同時,從這裡看不到的白花,好像在樹枝上上下移動。   花怎麼會動呢?是不是你   文都師父稍稍彎下腰去凝視那棵梅樹。   可是,的確在動呀。我的手還抓著師父的衣袖沒有放開,我用沙啞的聲音說:看那樹枝花向枝梢去看   樹枝又微微的搖動後,活動的花終於從樹枝上落下,像一條帶子般掛在那裡。   太不可思議了,我的身體變得僵硬,抓住師父衣袖的手更用力了。師父喃喃的說你這樣我會痛的,但他的身體似乎也僵硬了,而且還像是猛吞口水的樣子。   從樹枝頂端向榻榻米伸展的花,到距離四、五吋的地方,尖端像釣鈎一樣向上彎起,搖擺了兩、三下後,發出輕微的異當聲,由根部斷裂,然後掉在榻榻米上。   掉下之後,有一、二秒鐘保持原來的姿態,但是突然響起咻咻的聲音,然後現出白色的波紋。   大概是白蛇吧!   師父鬆了一口氣,但說話聲音仍然像有東西卡在喉嚨似的。   看清幽靈之真相也,梅花與白蛇乃奇妙之搭配呀,白蛇纏住白梅之樹枝,這算哪門子的繞口令呢?   是蛇嗎?我這才放鬆他的衣袖,嘆了一口氣。   但是不合季節的三月天氣還很冷,蛇應該還在冬眠吧   這個嘛任何東西都有異常現象,而且,白蛇是弁財天的使者,說不定是對面的   師父說到這裡,榻榻米上又響起咻咻的聲音,原來蜷在地上不動的尺餘長白蛇,在昏暗中扭動著身體,向隔壁房間游行。   啊,蛇   只是口裡驚呼,並沒有動手去抓的意思,無意中在後面追了兩、三步。扭動的蛇越過門檻,眼睛裡留下白色的殘影,牠繼續向房裡的黑暗處爬去。那間房裡沒有梅樹,大概不在展覽的範圍,裡面黑暗得連家具的形狀都分辨不出來。   是不是該告訴這裡的人呢?我凝視著蛇爬進去的黑暗處。   如果有人住在這裡,可能會嚇壞了而且又是條白蛇,如果處理不好啊   最後的聲音卡在喉嚨裡成為驚訝聲。如果再往前走一步,我想我會顧不得面子,轉身跑回來抱住在後面的文都先生。現在是把身體向後勉強停在那兒,對我而言已經是萬幸的了。   因為我看到那條白蛇在黑暗中發出妖艷的燐火,扭動著身體消失在黑暗處,而現在突然又有一人高的白色物體,輕忽忽地向這邊飄過來。   咻咻蛇聲在榻榻米上摩擦的聲音愈來愈接近。在滿室的梅花芳香裡好像混雜了不一樣的香味。   我眼睛圓瞪,嘴巴半張、身體僵硬,面前似有似無、虛虛實實地出現一個穿白色衣服的女人。她的衣服上是發出銀色光澤的魚鱗花紋   你呆呆的站在這裡幹什麼?   師父站在後面拍著我的肩膀,我才從僵硬中得到解放。從恍惚中清醒過來,發現自己額頭上滲出汗珠,臉上油膩膩的。   穿白色衣服的女子從那個房間走出來,她露出狐疑的眼光看著這一邊。她手上拿著深色的大衣,好像也是來賞梅的客人。   這一邊沒有梅樹。   女人的聲音有點沙啞,但是聽起來很妖媚。   哦,是嗎?謝謝妳。師父很客氣地點頭。因為太暗了,不知道該向那裡走大概快要打烊了。   不知道這位女子究竟是怎麼回事。她在黑暗中像是凝視著這邊,中等身材、皮膚白皙、鵝蛋臉上嵌著一對烏黑骨碌碌的大眼睛。她微微點頭示意後,穿著白色襪子的腳以美妙的姿態向出口的方向走去。在擦肩而過時,聽到衣服咻咻的摩擦聲。   現在我們也該走了。何必這樣張著嘴巴站在這裡發呆呢?你是被剛才那個女性迷住了嗎?   不,沒趕緊乾咳一聲,把卡在喉嚨裡黏黏稠稠的唾液咳出來,勉強擠出乾澀的聲音:因為那黑暗裡進去一條白蛇,卻走出一個白衣女人,我當然會嚇一跳   一大把年紀了,還被那種事情嚇掉魂。師父不禁仰頭大笑。你還寫什麼SF那種時髦的東西,你真以為那女人是白蛇變的嗎?就算是白蛇變成弁財天的樣子,也不可以才進去一秒鐘都沒躭擱就變成女人走出來,那是需要靠機關的呀!至少也要打一陣大鼓,然後吹笛代表風雨和波濤聲,接著是鑼鼓聲逐漸轉成簫聲,才會看到善哉善哉的場面。   可是,你有沒有看到那個女人穿的衣服?是白底有顏色的魚鱗花紋   你到底看到什麼了?是白色沒錯,但那花紋是藍海波。而且還是大島哪(大島是和服式樣之一)!她可不是風塵女郎。像她那種年齡,很少人能把和服穿得那麼整齊。別胡扯了,我們可不能被關在裡面,快走吧!快走吧!野鴨正伸長脖子在等我們呢!   後背挨了一掌,又被取笑一番,很沒面子地跟在師父後面。參觀路線的指標指向另一側紙門的方向,那是一個緊靠玄關的房間,在昏暗中仍看得見由金色的燦爛圖案為背景的紙門,那裡有一棵樹枝雄偉的巨樹,是最後的展示,我的眼光越過師父的肩頭看到這幅美景。我正在欣賞時,比我先一步走進房間的文都師父,突然不顧身分和面子,驚呼一聲哇!,接著氣呼呼的說:你是在幹什麼呀!嚇死我了。   啊,嚇到你了,真對不起   從師父的影子中,出現剛才那位女子雪白的臉孔,她的雙眼向著這邊送來秋波,同時以含著鼻音的聲音說:   請問我一直找不到洗手間在那裡?     4   回到鳥忽,坐在已經完全準備就緒的餐桌前,吃著下酒菜鯽魚壽司。喝下一、二口清朗的無銘酒用庭院中花木上的雪冰鎮過的酒時,方才兩人賞梅驚魂的故事就成為熱門話題,女傭笑得彎下腰,老闆也忍不住露齒而笑。我像木頭一樣僵在那裡,而文都先生在最後一間房裡慘叫一聲,所以咱們扯平了,或者可以說你那時候的表情真是好看,也可以說文都先生的聲音才是好聽,害得梅花掉了不少,明天來賞梅的客人入場券要打折扣才對等等說不完的話,在火鍋燉好之前,熱熱鬧鬧的喝了不少酒。   當那位女性問廁所在那裡時,你們知道文都先生是怎麼回答的嗎?我邊笑著邊模仿他的聲音說:這種事情問我們怎麼會知道。妳還是去問坐在那裡的老太婆吧!不過,她整天坐在那麼冷的地方,說不定自備便壺或尿瓶   原來就笑不可遏的兩位女傭聽了之後,終於伏在榻榻米上直不起身體。   不過,說起來這故事也太巧合了。由於連續喝了幾杯酒,文都師父的臉已經通紅了,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繼續說:白梅、白蛇、白底藍海波衣服的女人,湊巧得太完整了,反而不能看成是笑話。   是啊我附和地應了一聲,然後向老闆問道:現在這種天氣會有蛇嗎?   這這裡是比湖南寒冷多了,離蛇出洞的時候好像還早吧!   在長濱這裡,平常很多蛇嗎?文都師父一面把酒杯塞到老闆的手裡。   聽說在對面的竹生島常有蛇出現,中年女傭插嘴說:那島上供奉弁財天。   我是不大清楚這個,但是我聽說凡是發現白蛇就送到竹生島去放生。另外一個女傭也表示意見:白蛇是弁財天的使者。所以在長濱一帶應該是不多才對。   從竹生島來長濱看梅花嗎?師父用手背擦著嘴說:真是風雅的蛇呀!   可是,師父我已經略有酒意,伸手探頭說:不提那白蛇,你認為那個女人是什麼人呢?是白蛇的化身?還是弁財天投身?   這我也是在想這件事師父把筷子伸進咕嚕咕嚕愉快地響著的火鍋裡,說:這芹菜可以吃了。這種東西煮過頭就沒價值。第一次她突然出現時,衣著舉止清麗脫俗,感覺上有職業婦女的味道,以為是某種技藝師父的女兒,或是俱樂部女服務生,但是第二次看到她就覺得她很妖艷可能是風塵女子。   贊成!我舉起酒杯。而且她說話的聲音和用詞我覺得是江戶(東京)的人。   嗓音有些沙啞,加上奇妙、甜美和嫵媚的低沉嗓音,我推測那是關東而且是關東北部特有的腔調。因為冬季濕氣重,又濕又冷的天氣使京都人很容易得肥厚性鼻炎,整個冬季刮著冷風的關東,喉嚨最容易受到傷害。因此京都人說話會有一種特別的鼻音,而關東人說話就會像烏鴉叫般沙啞當然,我這外行的蒙古大夫所診斷的不一定正確。   可是,愈是討論,那個女人的事愈是撲朔迷離了。火鍋裡已經沸騰,聊天話語更是熱烈,談笑聲此起彼落。服務生又送來一份鴨肉片、連骨頭拍軟的豬肉、芹菜和豆腐。女傭正想將原來那一盤剩下的鴨肉倒在火鍋裡時,文都師父及時阻止她,然後把兩個鴨肉盤左右排列一起。   這邊盆裡有隻鴨、那邊盆裡也有一隻鴨,在盆裡互望的鴨與鴨。這是文都師父最拿手的通常他醉了以後會忘記,但一到鳥忽,每次他都會拿出這招絕活兒胡謅的都都逸(日本民謠之一)。此時有一個女傭唱長濱民謠,另一個女傭唱阿里郎,我和以往一樣唱琵琶湖周航歌,然後大聲吼著昭和維新之歌,當唱起老套的雪裡進軍,變成不管怎麼唱總會回到固定的一句歌詞,在那裡反覆不停沒完沒了。師父不客氣地指出我唱錯了,而他自己則唱起竹生島,但是卻像唱片跳針一樣,突然轉唱起龍神和弁財天,才報上大名,就又回到介紹原來的女人,又重新唱起,也是沒完沒了的。從後段的住在此島,我乃敬神護國的弁財天是也,應該接到歌謠的此時在虛空聽到樂聲但他又接回上面的弁財天乃女體所以又回到歌謠的前段。這次輪到我大聲指出他的錯。但是當我也一起合唱時,不知不覺卻又唱起西陵山的霧深,筑摩河的浪高,簡直是亂哼一場。   火鍋吃到一半,一公升的無銘酒已告罄,兩人又一起懇求老闆,文都師父甚至拿出金飾要送給他。好好先生的老闆只好苦笑著站起來。不一會兒他拿著酒回來說只剩下這些了。看瓶裡大約還有七、八合。我們為此高呼三聲萬歲,我抱住中年女傭,文都師父則抱住老闆,想要給予感激之吻。後來我們為橫井庄一氏、或京塚昌子女士、或墨西哥大總統、或伏見的土地公、或其他莫名其妙的人物乾杯一番,終於倒在榻榻米上。   喂,起來吧!要回客棧了。   被師父一陣猛搖醒來,我搖搖擺擺站起來環視四周,簡直是杯盤狼藉,不忍卒睹。   老闆站在樓下,表示要用車子送我們過去。我說,坐什麼車,我們是老顧客,認得去客棧的路。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們知道肥胖的身體最好多運動。   走出玄關,身體還是支持不住地搖擺,師父差點兒就掉進水池裡。我走在冰凍的雪上常常跌倒,幾乎把有年代的石刻燈籠打翻,老闆很文雅的說危險,我卻說不要緊,還沒醉,不信的話再拿一瓶酒來。近年來我也感染了師父的毛病。   走到路口時,兩人互相勾肩搭背,晃到這邊又搖擺到那邊,兩個人走路佔了八個人的路面,若是有汽車經過鐵定出事。為什麼把馬拴在櫻花樹下,馬跳花會散落開了鬱金香的花梅花開了為何櫻花還不開豬吃黃豆嘿嘿嘿大家出來看月亮一切由我們嘴裡唱出來的歌荒腔走板。後來想到鄉下比城市睡得早,住宅區已經是一片寂靜,只好在嘴裡喃喃的唸著也許老闆早就料到我們會喧嘩高歌,所以雖然只有一町(一百公尺)的距離,還要我們坐車。不過,那無銘吟釀酒可真是奇,才走了四、五十步,湖畔初春夜晚的寒風吹來,先是頭頂清醒起來,大約走了一百步,腰板也能挺直了,到達客棧時已經能興致勃勃地和客棧裡的人寒暄聊天了。   我依稀記得老闆道過晚安後回去。等我再度醒來時,發現自己在睡衣外面又披了一件大衣,四肢呈一個大字躺在棉被上。文都師父坐在旁邊吸烟,臉上帶著感嘆的表情。   好大的鼾聲呀師父好像很欽佩的樣子看著我的臉:紙門都被你的鼾聲震得嘩啦啦的動,你看牆上的粉沙也掉了不少。看樣子今晚我得和這鼾聲作伴了,這問題可是相當嚴重。我看我還是換個房間好了。   真是好酒我伸伸懶腰說:那種酒至少還可以再喝二、三合。我們睡前酒喝威士忌嗎?   你還在說什麼夢話?要不要洗澡?   師父您先請吧!   剛才一到客棧我就去洗了。洗完澡上來後,我還以為蟒蛇盤在牀上呢!那實在不能叫鼾聲,那是噪音,是公害,應該請運輸省來測量看看有幾分貝。   聽到有笑聲,回頭看門口,看到女傭站在紙門口用手摀著嘴笑。大概是來叫我去洗澡的。   我只好起來拿毛巾,請她帶路。我一面走一面看錶,時間出乎意料之外的早,居然還不到十點。也許是因為從五點就以快節奏方式喝酒,速戰速決,所以結束得早吧!     5   雖然不是溫泉,但用岩石建造的浴池非常寬大,能在浴池裡洗個舒舒服服的澡,是這家客棧的優點之一。先在身上淋一次水,然後把身體浸在較溫的水裡時,殘留在身體裡的些微醉意又開始慢慢燃燒起來,我又再度迷濛陶然起來。果然是好酒。   當我把毛巾敷在頭上閉著雙眼打盹時,聽到旁邊有人把水澆在身上的聲音。堆高岩石的另一邊可能是女用浴池。然後又聽到水桶碰到磁磚發出很大的回音,還有水落地又彈起的聲音,以及人從水裡站起來的聲音,如此反覆多次。醉意使頭腦麻痺,也使感覺遲鈍,根本沒有餘力去發揮好色的想像力。不久我又聽到兩次把腳放入水池裡的聲音,同時我想起用腳進入水池的聲音來判斷是男是女的方法,當然這是文都先生的傑作,不由得自己笑了起來。據他研究的結果是,只聽到兩次撲通的聲音就是女人,男人則是在兩次撲通後又聽到小小的啪噠的聲音。   自己正愈想愈得意時突然隔壁傳來很大的嘆息聲。那嘆息的嚴重程度使我感到十分訝異,不由得搔頭看堆積在岩石上和女池相連的空間。那聲嘆息在我聽來非比尋常,像是把凝結積存在內心裡的悶氣,噴到水面上。而且那個嘆氣的女人可能是個年輕女子,這一想使我更豎起耳朵。   間隔一呼吸的時間,又聽到啊的聲音。似乎是在喉嚨深處、身體的深處打開一個大洞,從那裡面肉之深處,如沉澱物般凝固且發出異樣臭味地冒出來。我的鼻子像聞到來路不明的臭味一樣,反射性的縮緊。那種情形又使我聯想到女人在床上真正忘我的開始興奮時,隨著激烈快速的呼吸,從吞入空氣的胃深處發出來的臭味,那是胃酸、胃液素、還有胃消化的東西等混合的臭味。女人男人們或許也一樣每當達到高潮時就像青蛙一樣,用胃呼吸空氣。   可是,從這種嘆氣的內幕所飄出來的某種異樣臭味,並不像胃裡積存物的臭物那樣單純。蛆和腐敗細菌互相推擠,發出噗噗聲冒泡的臭肉,還有那生命力強大的爬蟲類,在巢穴中沾滿了自己的糞便蠕動一樣,有說不出的噁心。還有據說是西洋的魔鬼命令留下山羊的尿臭,以及在地獄中燃燒的硫磺和燐的臭味等,混合後用冰冷卻而形成浮脂般的東西就好像從身體裡吐出這種東西的感覺。   發出很大撥開水的聲音,接著又聽到無法排遣般的哼聲。好像是在水裡苦悶的扭動身體,但又突然一陣水聲,然後是在磁磚地板上放下濕腳的聲音,粗暴地打開更衣室玻璃門的聲音也隨之發生。   我帶著幾許緊張的心情,傾聽那動靜或苦悶的嘆息聲,當然我是不可能興奮的,反而未浸泡到水的肩膀等處都起了雞皮疙瘩。聞到某種不明真相的異樣臭味,先前的陶然氣氛已經完全消失,我又一次把肩膀浸入水裡後,就匆忙出浴擦乾身體。   並不是想要看那嘆息者只是時間上的湊巧而導致如此。當我打開更衣室的門走到走廊上時,剛才在隔壁洗澡的女客,正背對著我由走廊上走去。我的確是聽到那邊打開更衣室門的聲音,但這一次大概是悄悄打開,所以我沒聽到。在寒冷的走廊上響起輕微的拖鞋聲,手拿濕毛巾走去的背影,必然是剛才嘆氣的主人。剛洗過澡後的脖子顯得很雪白,而沒有洗就捲在頭上的頭髮是烏黑的。除此以外,身體較小,其他情形就無從知道了。從她穿著客棧供應的寬大披風的背影,不可能知道身材或胖瘦,只是從她露出因泡過熱水而呈粉紅色的足踝判斷,她是一個年輕女子。   女人像是拖著腳走路般,發出拖鞋的摩擦聲離去。中途有左轉的通路,可是女人既沒轉彎也沒回頭的一直走下去。我就像在女人身後追趕一樣,當我走到向自己房間方向轉彎時,不經意地停了一下,向那女人望去。女人在走廊那一端停下來正要打開紙門,在那一剎那,她突然轉過頭來,從大眼睛的眼角向我這邊看。   師父!   我在走廊上三步併做兩步半跑著衝進房裡,像受到驚嚇般大叫。   什麼事這樣吵文都師父正喝著客棧送上來的洋酒和冰塊做的酒。你應該考慮到自己的噸位有多大,其他客人還以為發生地震,會嚇壞了。   可是在這客棧裡   什麼呀?   還有什麼,就是那蛇   又出現白蛇了嗎?   不是的,就是那個我們以為白蛇變的女人   師父慢慢將手上的酒杯放在桌子上,再把雙手擱在腿上,伸過頭來,說:   真的嗎?又出現了?真是陰魂不散,不愧是白蛇,在那裡見到的呢?   還說那裡,一直是在一塊洗澡的。   你,文都師父的聲音突然高揚起來。和那樣艷麗的女人一起洗澡?   不,不,她是在隔壁的女池   我猛搖動雙手,急忙說明看到那女人的前後經過。   真的是那個女人嗎?師父用右手把靠在腿上的左臂衣袖捲高,以懷疑的口吻說:是真的嗎?是不是你的眼睛不太好?自我今天看過盆梅以後,好像每件事都太湊巧了   如果你不相信的話,何不親自去看一看究竟。那雙鳳眼拋送來的秋波可不是容易忘記的   我去。可是如果她有同伴,問說你來幹什麼,那我要怎麼說呢?有什麼其他可以確定的方法說著他猛拍一下腿說:對了,打電話問櫃檯看看有沒有這樣的女人住在這裡,同時也可以知道她有沒有同伴如果只有她一個人,就請櫃檯把電話接到她房裡。我們可以對她說,很冒昧今天下午在慶雲館還記得我嗎?這麼一提,她一定不會拒絕。兩次相逢,加上又住同一家客棧相鄰的房間。在外鄉異地一人獨睡一定很寂寞如果她答應了,你大概還沒喝夠吧?就用這個酒舉行酒宴。如果一切順利,可以把她夾在中間睡覺當然,這是開玩笑,如果受到拒絕,也是意料中的事。什麼?櫃檯會懷疑?不會有問題的,剛才已經給過紅包了。   也許是又一口的威士忌下肚,再引發剩餘的醉意,師父就像在舞臺上一樣自說自話起來。而且說做就做,他伸出右手拿起電話筒。   喂,我想請問一件不大重要的事什麼?我的?哦,接過來,喂喂,你是那一位什麼?   最後那一句的聲量放大幾倍,然後寂默下來不說話。那時我正趴在棉被上,一面在威士忌裡加入冰塊,一面做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可能是在他打電話給櫃檯的同時,有外線電話找他,而從他說話的口吻,可以預測大概有好戲上場了。   這麼說,現在是在長濱嗎?在鳥忽?怎麼這樣說呢?不,不可以那樣做不要強人之所難。你現在在那裡?不行,不行我有個很重要的夥伴。你現在在那裡?大杉先生,對不起,給我紙和鉛筆謝謝。是好,馬上就去。我說馬上就去。事實上我已經脫衣服了為了誰?少管!   咔嗒!重重的掛了電話。嘴裡嘀嘀咕咕說著有了麻煩,然後站起來開始換衣服。   要出去嗎?   把棉被當枕頭的我,慢慢喝著威士忌,臉上帶著笑容,看著文都師父,他正急急忙忙在換衣服。畢竟是幹那一行的,穿布襪、著長褲,穿上上衣後,腰帶發出咻咻的聲音,以極快的動作繫好,雙手拍了一下肚子。   想不到你這麼熱心,很好。簡直就是緊急追緝令。要叫計程車嗎?   別挖苦我了,又不是什麼好事。沒想到惹麻煩的人物,今晚剛巧也在長濱,而且剛才還在鳥忽的樓下。剛才我們離開島忽時,你在大門口是不是表演得很熱烈?   沒有啊別把我也扯進去,我可沒做過那種事。   那倒不重要。對方聽到喧嘩聲,就問是什麼人在那裡吵他也因為酒喝多了有人就告訴他是何許人物他又問剛才一直在唱竹生島唱個沒完的是誰,會不會是文都。   看吧!我在第三杯威士忌裡加入冰塊,對他歪一下頭說:你應該早點把唱片跳針的地方修理好,免得被認出來。   不管怎麼說,我去安撫一下。一面說,一面請帳房叫計程車。因為這個人實在是不好惹,你不認識她嗎?就是北區的叫做蚯蚓的酒吧老闆娘。一旦讓她喝了酒躺下來,就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據說,她現在就在我要去的地方,掀起襯衣躺在那裡不過,她會穿那玩意兒嗎?一定是一覽無遺了。她還說如果我不過去,她就要帶一羣人到這裡來。她可是說得到做得到的,真的來了可就麻煩了   計程車到達的通知電話響了,文都先生拿起聽筒又放下。   我現在要去一下,儘快回來。威士忌留一點給我,不可以全部喝光。我是說真的。   對著他匆匆忙忙向外走的後背,我說:   你放心走吧千萬別給蚯蚓咬死早點回來吧。對了,文都先生   他回頭來問什麼事?我指著電話說:   有關要跟我們同睡的白蛇,你打算要怎麼辦呢?是不是先打了電話再走?   在這個節骨眼上,你還你自己看著辦吧,要打電話,打電報,或限時掛號,悉聽尊便。   他一面穿上披風,匆忙走出去。我望著他的背影,笑得滿地打滾。笑過之後,我一口喝光加了冰塊的威士忌。     6   做著不可能實現的夢,夢見三十艘石舟,從淀川去八軒屋時,我突然睜開眼睛。剛才夢中聽到打著船板的水聲,現在變成拍打岸上的波浪聲,傳到枕邊。   朦朧中聽到波浪間隔甚短,才發覺這裡是長濱現在是投宿在琶琵湖畔的客棧。在表面面積很小的湖面,受風力也小,沒有像波浪打在地上所激起的那種浪花,所以波浪必然小,間隔也小。   當我聽著嘩啦嘩啦短促而帶著神經質的波浪聲,我越來越急躁,變得沒有絲毫的睡意。記得有一次也是在長濱,就因為這種波浪聲,使我整夜無法入眠。   又刮起風來了。   轟轟地從屋頂的上空吹過,偶爾在房角發出嗖嗖聲,搖動防風板時咔嗒咔嗒響著。在吹過天空的風與打在岸上的浪之間,不斷在嘩啦嘩啦地翻動夜晚的空氣的是松籟。   看看手錶,十二點剛過十分鐘。眼球連轉都不必轉就知道文都師父還沒回來。   客棧裡是有暖氣的,可是我卻感覺到出奇地冷,腳尖像冰一樣冷原來我把天花板上的燈熄滅了,改換成枕頭邊的檯燈,而且倒了一些水在烟灰缸裡,為避免碰翻酒瓶或酒杯,還把裝這些東西的盤子推開老遠,這情景證明我是原想好好睡覺的,可是現在的我卻穿著睡衣成大字狀壓在棉被上。   當我發覺這樣的異常時,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急忙鑽進被窩裡,踡縮著手腳,冷透了的身體是不可能立刻暖和的。我把上身挪到枕頭上,伸手想把酒瓶拉過來時,突然想起也許可以洗個熱水澡。   熱水供應到十二點,以後到一點是我們洗的   我彷彿記得以前帶我們去浴池的那位女傭曾經這麼說過,不過她並不是對一到房間就倒下來假寐的我說,而是對坐在枕邊的文都師父說的。   我想在這種情況下,我現在應該可以去泡一下熱水澡。於是我從床上跳起來,穿上客棧的披風。   走廊上比方才我去洗澡時陰冷多了,寒氣穿透人造皮拖鞋,從腳底滲上來。雖然離浴池已經很近了,但我仍有要回房去穿襪子的念頭。   每個房間都非常寂靜,拖鞋的聲音更襯托出空氣的寒冷,有如走在醫院裡的感覺。當我轉彎走向浴池的方向,又走了五、六步時,好像背後有悄悄打開紙門的聲音,但我一心急著要去浴池,惟恐沒有熱水,所以沒有回頭看,更加快速度走過去。到達浴室前,傳來女池有說話聲和嘩啦嘩啦的沖水聲,我鬆了一口氣,走進男池的更衣室,冷得牙齒猛打顫,以最快速度脫下衣服跳進浴池裡,水雖然不很熱,至少腳尖覺得溫暖起來,這樣舒服地泡在水裡,心情才放鬆下來。   女池裡的女人們,原先喋喋不休在那裡說著不在場同事的壞話、批評投宿的客人,或對歌星的羨慕讚美,當她們發現隔壁的男池有人進來時,立刻像被驚動的蚌殼一樣,立刻閉上嘴。從她們嘩啦啦沖水的聲音,和水桶碰撞的聲音,很明顯地表示出她們的不快。從早到晚不停工作後,唯有洗澡時才能和幾個志同道合的同事盡情聊天,卻遭到隔壁男客的破壞。在她們壓低聲音的談話中,偶爾可以聽到文都?醉鬼大鼾聲外出,然後是一陣有含意的笑聲。我突然感覺顏面全失,浴池裡的身體冷縮起來。沒多久,那些女人一個個走入更衣室,浴池裡開始冷清起來,從更衣室傳來互道晚安及哼唱小調的聲音,然後是女池的燈熄滅。一陣零落的拖鞋聲遠離,以至完全聽不見了。這時候空寂的男池裡,只有一個中年男人孤獨地浸浴著。   由於手上的防水錶並沒有取下,所以我在打哈欠使頸骨發出聲響的同時,伸出手看看錶上的時間,我大約已經在水裡浸泡了十五至二十分鐘。   從浴池裡站起來,一股寒氣立刻襲來。不過本來以為已經泡到雞蛋半熟的程度,原來萎縮的手腳也暖和起來,血液的循環也加速了,現在最希望立刻鑽入被窩裡,像烏龜一樣只伸出頭,乾兩杯純威士忌,如此必能睡個溫暖的好覺。於是我隨便用客棧的小毛巾擦身體,雖然還有幾個部位沒有完全擦乾,但我已經等不及地披上披風輕輕推開浴室的玻璃門,我環視走廊(實在是沒有必要的)。我假設從浴室到房間是個冰天雪地的寒冷地帶一般深深吸一口氣後猛衝。雙手揣在懷裡,用小跑步衝進房裡,用力關上門後喘了一口氣。   回頭看到剛才睡覺的棉被隆起來。   啊,師父,你回來了!   但是把披風也蓋在棉被上的師父動也沒動一下。   結果怎麼樣呢?   我坐在床頭,把威士忌倒在酒杯裡,加入一點水,然後一口喝乾。   剛才我還睡在裡頭,師父,有沒有我的臭昧?到這邊來睡吧,喂喂師父   我抓住被頭輕輕搖了幾下,棉被裡鑽出分不清笑或哭或是忍住咳嗽的聲音。   我立刻警覺到這不是師父的聲音,就在我身體向後退的時候,嗖的一聲,伸出一條有男人手臂那麼粗的大白蛇。牠的頭部有如九頭蛇,分成五股,扁平的頭是血紅色,蠕動著向我的大腿這邊來。   我想喊叫,但發不出聲音,於是揮動著手想趕走蛇,但牠五個頭立刻纏住我的手腕,還來不及甩開,五頭蛇就用可怕的力量想把我拉進被窩裡。   唉呀這個   我嘴裡說著沒有意義的話,扭動身體拚命揮動另一隻手,湊巧手去扯到棉被的一角而把棉被掀起來我看到一條大白蛇盤踞在那裡。   蛇身發出白色光澤,不停地扭動,粗大的蛇尾也隨著擺動,然後從血盆大口裡吐出粉紅色的舌頭。   你是   只說了兩個字,喉嚨就乾渴得說不出話來。已經不是驚訝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懼,因恐懼而舌頭打結,全身汗毛都豎起來。   那是和下午在慶雲館的盆梅展、方才又在客棧裡見到的那個女人完全不同,是另外一個妖怪白蛇。她嵌在敏銳細長臉上的雙眼冒出燐火,白眼球佈滿了血絲,當她以如此閃爍的眼睛掃視過來,我頓覺全身麻痺四肢乏力。她雪白的乳房聳立在胸上,因汗水而散發出光澤,而不斷喘息的嘴,噴出充滿腥味的氣體,我不由得轉開臉去。我還來不及思索這女人是如何進入別人的房間,又如何赤身裸體鑽入別人的被窩裡,我的手臂又被用力地拉了過去緊勒著手腕的力量,不像是個軟弱女子。當我想到這女子不像外表那樣時,我立刻聯想到妖怪,因恐懼而生的寒氣從後頸穿透後背,又從心窩傳到腹部,全身跟著萎縮起來。就在這剎那,身體被拉高懸空,白蛇立刻纏繞上來,酥痛得全身骨頭都像碎了     7   像是有個很重的鉛盒壓在頭蓋骨上,一直壓到眼睛上。四肢麻痺得不像是自己的手腳,全身關節都在刺痛。也許全身骨頭都散了吧。   我說過不要吃早飯的!   我在眼皮重得擡不起來的情況下大聲吼叫。在人家這麼痛苦的當兒,居然還有如此嘮叨不停的人。   不要說吃早飯,你再不起來,連午飯都別想吃啦!聽到這聲音不得不微微張開眼睛是文都師父。   文都師父穿和服外套,沒有舖坐墊就坐在瓦斯爐旁邊,好像很無聊的樣子,不停的吸著煙。   玻璃門外,陽光照射著湖水,從水面發光的情形看,的確是日稍向西,時過中午了。   回想自身的狀況,不由得呻吟了一聲就好像從山上滾下來,全身各處都疼痛無比。   你回來了喔好痛。我扭曲著五官,勉強坐起來: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剛   那麼,昨晚的結果如何?   還會有什麼結果很痛苦地打了一個長哈欠,然後用手腕擦了一下臉上的油脂。   真是別提了!在那邊的酒吧喝到四點,然後走遍了能夠胡鬧的地方,整夜鬧到早晨七點,我實在是受不了了,就要求讓我在沙發上躺一下,但是我一躺下去就睡死了,等我醒來時已經是一點多鐘了。又是舞刀弄拳,又是跳脫衣舞,真令人受不了。你這邊的狀況如何?   說著,眼睛向枕邊瞄了一眼,帶著捉狹的表情說:   看樣子好像是有過一場混戰。若是櫻花散落,好像時期太早了,應該是山茶花的花瓣飛舞吧   我看到枕邊有不少揉成一團的衛生紙,連臉紅的勇氣都沒有,只能垂著肩膀猛嘆氣。   哦?難道仍然是那個左手撐在榻榻米上,上半身靠過來,用右手小指頭指著門的方向說:是白蛇嗎?   不但是蛇而且可能是蛇的化身想起昨夜之事,我止不住又渾身顫抖,這是沒有絲毫的造假:真的,能保住這條命,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原來如此,所以你的臉色才會這樣,你看過這樣的臉嗎?文都師父伸手拿過桌上的小鏡子,送到我面前:你的精力大概都被她吸走了,這樣下去你會腎虛喪命的,現在你已經走到只差一步的地方了。   的確,師父說得絲毫不誇張。看到自己的臉在一夜間瘦得不成人形,我自己也大驚失色。   青色的面容上浮著一層油脂,眼睛下陷,下眼皮泛黑,臉頰也微微凹陷而且,從喉頭到鎖骨一帶,出現錯錯落落的紫色斑點。   不只是這些,你看看這裡。   我脫下睡衣的一隻袖子,露出肩膀和手臂,上頭有三四個黑點。   哦這是   是指印。女人的   真了不起師父縮回上身,吸一口氣後又露出笑容說:   那麼結果你和那妖怪發生了什麼好事呢?   會有什麼好事發生呢我看著窗外金黃的陽光,忍不住眨眨眼道:只怕我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   猛力把我拉進被窩裡,緊緊抱住我、纏住我,這個緊勒著我的女人不知使出了什麼魔力,使得我因恐懼而萎縮的身體竟能在剎那間有用起來。   只要是連成一體,就成為完全一面倒的比賽。即使我已經射出去了,但她仍緊抓不放,她只顧自己不停的蠕動、律動,很快我又回復到可用的程度。被全身香汗淋漓的白蛇捉弄、玩弄,足足有一小時之久,最後連那原本屬於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都好像不屬於自己了。她根本不理會我的喊叫或我所說的話,當我想甩開她逃走,她的四肢即像虎頭鉗般緊緊鉗住我,那簡直不是人的力量。   事到如此,我只好認了,只有在心裡祈禱趕緊雞鳴破曉,妖怪才會離去,在這一段等待的時間裡,只有任她玩弄。她不斷地吐出又熱又腥的氣息,粉紅舌頭在我身體各處游行,時而吸吮,時而扭動、纏繞、呻吟、哭叫、啜泣,好像吞食在她面前的獵物。最後她也許已經玩夠了,突然扭曲著她壓在我身上的美麗臉孔,並且咬牙切齒地長長哀號了一聲,這才放鬆她的力量,但同時也增加了壓在我身上的重量。得到釋放的我卻因為過分疲勞而失去意識。   恢復意識時我是全身赤裸趴在棉被上,呼吸微弱,連移動的力量都沒有。她就在我身邊,我看到她拉過枕邊放酒的盤子,咕嚕咕嚕地喝水,像喝甘泉一般。我連向她說對不起給我喝一杯的力氣都沒有,只有閉著眼睛喘氣。   後來我感到好像有衣服摩擦的聲音,然後又寂靜下來我以為她走了,所以我就擡起沉重的頭看看四周。我看到她穿上睡衣,低著頭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裡。因此,我當然不能再赤身裸體露出滿是黑毛的臀部。於是我急忙伸手拉過睡衣穿上。那女人用細微的聲音說:   非常對不起雙手扶在榻榻米上。夜裡隨便就進來,真抱歉,讓你看到難為情的樣子   我呆呆地張開嘴,忘記穿了一半的睡衣,不知要怎麼回答才好。剛才還緊緊勒住我、捉弄我的白蛇,長相雖然一樣,可是聲音、表情、舉止都完全改變了。一個好像怕冷而把領口拉得很緊的女人,她安靜地坐在那裡,和剛才那個蠕動如妖怪似的女人,有如天淵之別。她大約在二十七、八歲左右還是如剛才的美麗,但已經不是妖艷了。身上隱約還有那種氣氛,奇怪的是已經搖身一變成為良家婦女。   這種變化之迅速,更顯出怪誕的味道。   是這樣的女人撩撥著散亂的頭髮,羞紅著臉,喃喃說道:我有有個很壞的毛病不,是有壞東西附在我身上   請等一下。   我冷得渾身直打顫,急忙穿好睡衣,並且把衣襬拉緊。然後在亂七八糟的棉被和床單之間尋找剛才被蛇女人硬脫下來的內褲,可是怎麼找也找不到,沒辦法,只好勉強把不合身的睡衣下襬拉攏,緊靠著雙腿正襟危坐。   妳說附在你身上的壞東西,會不會是蛇呢?   是的女人擡起手,用睡衣的袖子擋住臉,點點頭:實在是很難為情   她的名字叫水木龍江。   正如我所猜想的,她從十七、八歲就開始在東京白山下或神樂坂的二三流特種營業場所做藝妓,但是她現在已經不接待客人了。在二流的場所裡,她的美貌是驚人的,幾度被金屋藏嬌,每次和戶頭分手,都拿到一筆為數可觀的金錢,現在正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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