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談論我。從我拿著信件登記簿進到部門時突如其來的安靜，從他們很快的一瞥、內疚的表情，我就知道他們在談論我。我拿一張申請表，填上剪刀、打洞機、迴紋針。我盯著時鐘，分針和時針是不是有時候會停下來？
一陣低沉的聲音打破辦公室裡的沉默，這裡有人有問題嗎？
我旋轉椅子，看到一個身高六呎四的身驅、英俊的臉龐、濃密的金髮、開朗的微笑。
原來是莎賓！他坐在我的辦公桌邊緣，我昨天就想應該是妳，妳不認得我了對不對？
喔對，你不是我是說
我的同事既訝異又羨慕地看著我。
歐拉夫，他說，歐拉夫．范奧修，妳知道，羅賓的朋友。
我腦中的疑惑漸漸散去，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瘦長的歐拉夫，我哥哥的朋友。我們還在念中學的時候，羅賓和一群白癡混在一起，比起考試成績，他們對惡作劇更有興趣。
妳想起來了。他一臉高興地說。
我靠近他仔細看著，不就是你在咖啡座假扮瞎子嗎？
歐拉夫難為情地笑了，我能說什麼？當時年少，不過如今已經不再輕狂。就在我的附近，在她通常視而不見滿出來的收件匣裡，蕾芮發現了什麼緊急的文件。她轉向歐拉夫，好像現在才注意到他在這裡，說：喔，歐拉夫，我的電腦有點問題，儲存的時候會出現一些奇怪的訊息，你可以幫我看一下嗎？她邊說邊把歐拉夫拉到她的座位上去。
歐拉夫轉向我說：莎賓，待會兒見。
我努力專注在申請表上，但沒有用。意外面對早已拋在腦後的過去，讓我覺得有點踉蹌，除此之外，我也無法忽視歐拉夫竟然變得如此英俊動人。
終於在十二點半離開時，我和歐拉夫在電梯裡遇上。
妳也要去吃午飯嗎？歐拉夫問。
不是，我要回家。
那更好！
我只上半天班。我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解釋。
我大部分的時間也是，雖然我整天都待在這裡。歐拉夫說。
他雙手交握在胸前，身體靠在鏡子上，一點也不難為情地打量著我。電梯一秒一秒地在縮小之中。
我靠在電梯裡另一側的牆上，雙手也在胸前交握，但無法固定自己的目光。我因歐拉夫的笑話而笑，笑聲聽在自己耳裡卻很牽強。我告訴自己：莎賓，別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一樣，這是歐拉夫，妳以前就認識他呀！
但感覺並非如此。如今他這樣打量著我，感覺並非如此。我試著想一些自然的話說：你在這裡上班沒多久吧，我是說，我以前沒看過你。
來了幾個月。他的雙眼毫不掩飾地從我的雙腿移到胸前，欣賞的表情使我驚慌失措。
我休了一段時間的病假，過勞。我解釋。突然間，憂鬱症聽起來很神經質。
歐拉夫咂咂舌頭，發出聲音，妳休息很久嗎？
滿久的。
現在妳慢慢地適應回來上班。
我點點頭。我們看著對方，一陣沉默。我為什麼覺得他這麼迷人？他的臉形太方正、又不規則，說不上是英俊；他的碧眼太淡，沒有凸顯出他的金色睫毛和眉毛；他的頭髮濃密但很雜亂，永遠無法梳整齊的那一種。他變了，似乎對我的外表也感到很意外，雖然我不覺得自己有變多少。我還是一頭淡棕色的直髮，很少化妝，只畫一點點眼線和睫毛，對衣服的品味也沒有什麼不同。但歐拉夫看著我的樣子彷彿我很漂亮似的！這當然是胡說八道，他大概是在捉弄我。
能這樣巧遇真是有緣。歐拉夫說，話又說回來，好像大家都搬到阿姆斯特丹了，早晚會撞見毎一個人。這樣吧，妳真的想回家嗎？還是一起吃午飯？
我警覺地看著他。一起吃午飯？用顫抖的雙手拿著叉子把食物送進嘴裡，同時看他的眼睛盯著我的臉？
抱歉，我該走了，也許下次吧。
電梯停止，門一打開，蕾芮正和其他同事走出另一部電梯。
別傻了，歐拉夫說，妳總要吃飯的不是嗎？兩個人一起更方便。
蕾芮帶著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我，又看看歐拉夫。
有何不可？我也想知道你的近況。我說。
於是我們一起走進餐廳，彷彿這些年來都有保持聯絡一般。
我要點炸肉餅三明治，歐拉夫說，妳也一樣嗎？
好。過去一年來，我因為吃百憂解和撫慰心情的巧克力胖了五公斤，現在吃個肉餅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我們在蕾芮和她的嘍囉附近挑了張桌子坐下來。她們調整座位的方向，以便隨時注意我。
我試著放輕鬆，對歐拉夫微笑。
妳有看到同學會的消息嗎？他在炸肉餅上抹一層芥末醬。
我點點頭，把麵包切成小塊。我不可能用手拿著這東西一大口咬下去。
妳會去嗎？歐拉夫問。
我想到休息時間的校園、零零落落的小團體、曾經孤伶伶一個人靠著的圍牆
不可能。我咬一口。
歐拉夫笑了。
我也不是很想去。他說著把炸肉餅壓在麵包上，如果我想和誰保持聯絡，早就會這麼做了。不過，這麼多年沒見面，我還是很高興再見到妳。
跟他在一起，我還是沒有很放鬆。他每一次看著我，我都越發意識到自己紊亂的頭髮，疲倦、蒼白的面孔，毛衣上的汗漬。
此時，歐拉夫像禿鷹對付獵物般地突然開始攻擊他的三明治。他在大快朵頤的時候，旁邊的人可以明顯感受、聽到他的享受。我通常不喜歡男人讓妳看到他們怎麼吃東西，但這次卻深深覺得如釋重負，重新得到自信。汗漬也許很難看，但一坨坨的炸肉餅從嘴巴溢出來更糟糕。
歐拉夫似乎完全不在意，用叉子把碎屑撿起來放回嘴裡。他又開口說話時，嘴裡的東西根本還沒吞下去，如果妳改變心意的話，告訴我，我們可以一起開車過去。對了，羅賓最近好嗎？
很好，他住在英國。很慶幸我們不再討論學校這個話題。
他在英國做些什麼？
他也做資訊科技。我說。
哪一種公司？歐拉夫問。
服裝，我回答，男裝。
他要在那裡定居嗎？還是暫時的？
我希望是暫時的，如果他也移民我爸媽已經住在西班牙了，你知道嗎？之前羅賓和我都住在阿姆斯特丹，也在這裡工作，後來他們公司決定開分公司。我希望分公司上軌道之後他就會回來。
你們兩個一直很親近，我記得這一點。歐拉夫咬了很大一口三明治，我移開視線，預備等他嘴裡的東西已經安全下肚，再回頭看著他。他擦著嘴角殘留的東西，用一口咖啡把剩下的食物一併沖下肚。
我該回去受罪了。很高興和妳一起吃飯，我們下次再約。
好，就這麼辦。雖然看過了他吃炸肉餅的樣子，我還是很認真地回道。
我們把托盤拿去回收架，盤子、餐具和其他東西一起放上去，然後一塊兒走到電梯旁。妳要下樓去對嗎？歐拉夫說，我跟妳一起走。
他沒有必要這麼做，大可坐另一部電梯上樓去。我的胃裡一陣攪動。電梯到一樓時門打開，歐拉夫和我一起走出電梯。
我有些不安地看著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試探對方的階段。想約對方出去，閃避這個問題，拐彎抹角地想知道對方是否有興趣。我需要微笑、賣弄一點風情鼓勵他踏出下一步。我不是很拿手。
那明天見，工作順利！我把包包拉到肩上，揮揮手走進大廳。我沒有回頭，不過幾乎可以肯定歐拉夫目瞪口呆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