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人會辛勤的檢視內部的重要器官，
並與同一物種的其他個體相互比較。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六，爺爺駕著馬車帶我去拉克哈。我告訴爸媽的藉口是：我想去圖書館看看；爺爺則什麼藉口也不必說，只要吩咐亞伯特備馬就行了。爺爺雖然已經不管事了，可是大家仍然對他唯命是從。我只要報上他的大名，就好像轉動了一把金鑰匙，所有原本對我關閉的大門，都可以打開。
我把硬紙盒裡的珍貴樣本捧在大腿上，爺爺負責駕車。雖然天空陰沉沉的，我還是拿了把媽媽的舊陽傘，撐在我和那株已經被植入一個小土盆裡的巢菜上。爺爺先用一枝鉛筆在土裡戳好洞，才慢慢的把它脆弱的莖幹移植進它的新家。我們用新鮮的井水灌溉它。我對於爺爺把照顧它的重責大任交給我，感到很驕傲。
可是馬車才開到半路，這株植物看起來已經要開始凋萎了，讓我不禁擔心起來。
爺爺，它看起來好像有點累了。
爺爺看了它一眼，似乎不怎麼在意。這是很正常的事，因為它被我們從土裡挖了出來。妳替它澆點水壺裡的水吧。今天真是個坐馬車的好日子，妳說是不是？
我也這麼覺得，心情就不知不覺的放鬆了下來。爺爺吹起了口哨，他吹的是莫札特的曲子，然後又開始唱歌。歌詞聽起來很粗俗，大意是在講一個水手喝醉了，大家該怎麼辦之類的。為了打發時間，他把那些歌詞都教給我。
到了拉克哈以後，我們把馬車停在霍華克照相館前面。但是不管爺爺怎麼解釋，那位霍華克先生就是聽不懂我們要做什麼。
你要我幫一棵植物照相？他一直問。我想這位霍華克先生可能很擅長照相，可是不太擅長了解我們的需求。爺爺又解釋了一遍，他才不情不願的說：喔，可是我還是必須按照正常的價格來收費。一張特寫一塊錢。
沒問題。爺爺毫不遲疑的說。霍華克先生馬上顯得有點懊惱，好像很後悔沒有再額外加價，恨不得踢自己一下。
那好吧。他說：請跟我到後面的攝影棚。小妹妹，妳在這裡等。
那可不行，先生。爺爺說：她是我的夥伴。
霍華克先生看了看爺爺，只好默默的領著我們穿過了布幔，不再吭聲。
攝影棚裡面擺了許多不同的椅子、躺椅和柳條家具，可是奇怪的是，我每一樣都覺得很眼熟。過了一會兒，我才想起來，我在許多不同人家的家庭照上面看過它們。大家用來用去的，都是同樣的道具。霍華克先生打開其中一個抽屜，翻出一張白紙，然後又打開另外一個抽屜，摸出一本空相本。他把相本拆開來，拿了一張粗糙的黑紙下來。
這樣嗎？他問爺爺：一張黑紙和一張白紙？
就是這樣。
那好吧。霍華克先生顯然還是不太能理解。反正是你的錢。
沒錯，先生，而且就快變成你的錢了。爺爺豪爽的說。我從來沒看他心情那麼好過，尤其是今天他連碰都還沒碰過威士忌。爺爺對我眨了個眼，我也想眨回去，可是我只會兩隻眼睛一起眨，看起來實在有夠蠢。我想這又是一樣我必須學會的重要技能。
霍華克先生把白紙釘到了牆上，再把植物放在前面的木盒子上，然後將他的大蛇腹照相機捲好，開始調整。
請你拍得近一點。爺爺說：愈近愈好，不過，細節一定要清楚。我們必須把那片垂下來的鉤狀葉照出來。
那片葉子？霍華克先生驚訝的說：那就是你們要拍的東西？
沒錯。
霍華克先生皺起了眉頭。太近了，就會變模糊。我想想看。他從各種角度看了看那株植物，然後說：我想我們需要從這個方向補點光，讓這裡變得立體一點，然後再加上閃光燈。說完，他推了一具上面裝了許多燈的滾輪架到那株植物的旁邊打光。那上面一共有九盞燈，他推著它轉來轉去，直到找到滿意的角度為止。
接著，他透過鏡頭看了看，並說：好，我只能拍到這個程度了。我必須先把話講在前面：就算你們看了結果不滿意，也必須付錢。
好的，先生，我了解。雖然我覺得這樣不太公平，可是爺爺二話不說，就同意了。
就算你看不到那個垂下來的東西。
我接受你的條件。來吧！爺爺伸手到口袋裡，我現在就付你錢。
不，不，我只是要確定你了解。霍華克先生在托盤裡裝好了鎂粉，就把頭埋進黑布底下。一秒鐘之後，輕輕的一聲碰響了起來，同時閃過一道強烈的白光，讓我的眼前空白了好一會兒。
在眼睛看得見之前，千萬不要走動。霍華克先生從黑布底下探出頭來警告我們。我記得有一次，有位女士摔了一跤，差點摔斷她媽的腿。他把底片從照相機裡抽出來，一轉身就看到我。喔，糟糕！小丫頭，很抱歉我用詞不當。妳就假裝沒聽到，千萬不要告訴妳媽媽喔。請稍候一下。他帶著底片消失到了一個小房間裡。我們可以聽到他在裡面鏗啷嘩啦的忙著。過了幾分鐘，他捧著一張溼溼軟軟、還夾著兩枚木夾子的照片出來。
平常我是不會在照片沒乾的時候就拿出來，不過，我猜你們一定急著想看，他說：不可以摸喔！
我們看到了：那株植物，也清楚看見了它莖幹底部那一小片關鍵的葉子。
爺爺露出了笑容。先生，你拍得很好，非常好。
霍華克先生臉紅的低下頭。我敢說要是攝影棚的地板上有土的話，他一定會去踢。他囁嚅的說了一句：你喜歡？
拍得太完美了。感謝之至。
那片葉子的形狀是滿清楚的。
你拍得太棒了！先生，太了不起了！我們再拍另外一張吧！我看就算叫霍華克先生在那邊站一整天，沉醉在他因為拍了一張奇怪之至的照片而贏得的讚美之中，他大概也願意。這一次，他把那株植物放在黑紙前面，然後重複了一遍剛才的整個過程。我搶在鎂粉發出強光之前，閉上了眼睛；但是隔著眼皮，我還是看到了眩目的強光。霍華克先生又忙不迭的帶著下一張照片出來，享受更多的讚美。現在，他似乎也成了我們這個探險隊的一分子，還問了爺爺一大堆有關新物種和華盛頓的史密森尼博物館的問題。
我把植物放進紙盒裡，正準備要回家時，爺爺突然說：卡普妮雅，等一下！霍華克先生，我想再拍一張照片。他把植物擺到一個時髦的柳條花架上。
卡普妮雅，妳站這邊，我站這邊。於是我拉了拉我的圍裙，爺爺也拍了拍他的鬍子。我驕傲的挺起身子，擺出了最美的站姿。
憋住氣，霍華克先生喊著：先不要呼吸，來，三，二，一！
這一次，打在我們臉上的強光，足以阻止一頭犀牛前進，整個世界都變白了。雪，會不會就是這個樣子？在霍華克先生喋喋不休的說話聲中，我的視覺漸漸回復了。他帶著三張照片走到前面的櫃台，準備在每張照片的左下角蓋上一個金色的霍華克精美人像攝影的戳印，可是被爺爺及時擋了下來。
對不起，爺爺說：請你蓋在照片的後面。這是科學展示品，形貌一定要非常完整。霍華克先生的臉色一沉，爺爺趕緊又說：雖然蓋在後面，可是全世界還是會知道拍這些照片的人是你。至於我和孫女的紀念照，你就可以在正面蓋章。他給了霍華克先生三枚銀幣。
這位攝影師把照片用牛皮紙包起來，然後用細繩綁住，再交給我們。我們要離開的時候，他依依不捨又喋喋不休的一直送我們到馬車旁。我爬上馬車的時候，他甚至堅持要幫我捧著裝植物的盒子。他著了迷似的一直瞪著它，好像希望它會對他開口說話似的。我撐起了陽傘，把植物拿回來，擺在我的大腿上。爺爺對馬咯咯咯了幾聲，哄牠快點前進。霍華克先生站在馬路上大喊：再見！下次再來光顧！再見！一定要告訴我後續的消息。要讓我知道，他們喜不喜歡我的照片。
等我們到家以後，爺爺說：我要馬上寫一封信，並附上一張照片寄過去。然後，我們就只能等待了。這恐怕是最難熬的部分。請妳幫我們的樣本澆點水，好嗎？
在回芬翠思的漫漫長路上，爺爺和我還有很多用不完的精力可以消耗，我們就消耗了一部分在唱那些胡鬧的水手歌和海盜歌上，不過一有別的馬車靠近，我們就立刻改唱聖歌。接近晚餐的時候，我們終於風塵僕僕、滿身疲憊卻快活不已的回到家。我們先把植物送回它在實驗室裡的床，然後到屋子裡和大家一起吃晚餐。
這一頓飯好像怎麼吃也吃不完。
拉克哈有什麼新聞嗎？爸爸問。
我相信棉花的前景很好。爺爺說：還有，卡普妮雅和我拍了一張合照。
你們拍照了？索羅斯把我當成犯人似的盯著問。你們為什麼要拍照？
為了紀念這一天呀！爺爺說。他環顧了餐桌上的每個人。我和卡普妮雅可能發現了一種新物種的植物。
那很好。媽媽心不在焉的說。
是什麼植物？哈利問。
請幫我傳一下馬鈴薯。拉瑪說。
可能是新物種的巢菜。爺爺說。
喔，山姆哈斯頓說：巢菜。
喔，巢菜。我氣得要吐血殺人了。我很想翻上桌子，撲向山姆哈斯頓；不過，我沒有。我默默的忍住了氣，吃完了這頓好像永遠吃不完的一餐。在我的心裡，我從來沒有把我們家餐桌上的義務性會話，看得這麼愚蠢過。我也從來沒有把我的家人看得這麼弱智，這麼鄉巴佬，這麼的傻瓜。唯一有救的只有爸爸。他作為牛群的主人，至少還知道一個新品種喔，巢菜的重要性，居然還問爺爺那可不可以拿來餵牛；不過，我已經氣得聽不下去了。
最後，好不容易，晚餐終於結束，我和爺爺進了書房，關上房門。他從他掛在背心的鍊子上拆下一支小鑰匙，打開鎖住的書桌抽屜，拿出幾張厚厚的奶油色信紙。
他說：把燈點亮，卡普妮雅，我們要照亮這未知之地的陰暗角落。我們要高高的舉起知識的燈，除掉地圖上的另一條龍。我們要寫信給史密森尼博物館。
我劃了根火柴，點燃壁爐的火種，又跑去拿了更多的燈，放在吸墨紙的四周，就像是一群星星。爺爺拿著筆，沾了沾墨汁，然後停下來看看前方，又沾了沾墨汁，才開始用老式的字體寫信。
一八九九年八月八日
敬啟者
很榮幸有這個機會，為各位介紹我們在卡德威郡（位於德克薩斯州的中心，奥斯汀首府正南方約四十五哩處）的鄉間散步時，所發現的一種可能是新物種的巢菜。乍看之下，它跟一般的毛葉苕子，又名毛野豌豆，沒有什麼不同；然而從附錄的描述和照片中，您將會發現
接下來，爺爺用了整整兩頁，詳盡的描述這株植物和那片重要的小葉子；我一直站在他的背後看；最後，他在信的結尾簽下了名字。
華特．泰德及卡普妮雅．維吉尼亞．泰德 敬上
爺爺把背靠在椅子上。寫好了！他說：我們就等著看吧。也只能等了。
我把手放到他的肩上。他深深的、緩緩的吸了一口氣說：我還以為這一天永遠不會來臨呢，我的乖孫女。我還以為我到死都等不到這一天呢。
可是，我們等到了，一個新的物種，還有一張照片，而且我是他的乖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