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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優秀的爵士鋼琴手

十一種孤獨 理查.葉慈 12825 2023-02-05
  因為午夜時分電話線的兩頭都很吵,哈利紐約酒吧電話接通後一時之間有點混亂。一開始酒保只曉得是坎城打來的長途電話,好像是從某間夜店打來的,接線生慌張的聲音讓人誤以為是緊急事件。當酒保終於把空閒的一隻耳朵緊貼著聽筒,大聲問了幾個問題,才知道原來只是肯‧普萊特打來找他朋友卡森‧懷勒聊天。他氣得搖搖頭,把電話放在坐吧台的卡森點的綠茴香酒(Pernod)旁邊。   拿去,他說。找你的,老天爺。是你的好朋友。他跟其他幾個巴黎酒保一樣,和這兩人都熟:卡森是英俊的那個,生了一張慧黠的瘦臉,說起話來有英國口音;肯是笑口常開的胖子跟班。兩人都從耶魯大學畢業三年,趁住在歐洲的時間玩個過癮。   卡森?肯著急的聲音在聽筒裡發抖。我是肯我就知道你在那兒。聽著,你到底什麼時候下來?

  卡森對著電話皺起漂亮的眉毛。你知道我什麼時候下去,他說。我發電報給你說我禮拜六下去。你是怎麼回事?   哈,我沒事可能有一點醉吧。不是,你聽我說,我打電話給你是因為,這裡有個叫席德的傢伙,彈得一手超棒的爵士鋼琴,我要你聽聽。他是我朋友。聽著,你等一下,我把電話拿靠近點讓你聽。你聽一下。等等。   話筒裡傳來模糊的摩擦聲,肯的笑聲和另一個人的笑聲,然後是鋼琴聲。在電話裡聽起來尖銳刺耳,但卡森聽得出彈得很好。歌曲是<甜蜜蘿倫>(Sweet Larraine),豐富的經典手法,一點也不商業,他覺得詫異因為肯對音樂的鑑賞力通常很差。過了一分鐘他把電話拿給一起喝酒的陌生人,一個來自費城的農機推銷員。   你聽聽,他說。一流的。

  農機推銷員一臉困惑地把耳朵貼著聽筒。什麼東西?   <甜蜜蘿倫>。   不,我是說這怎麼回事?電話是從哪裡打來的?   坎城。肯在那邊發現的一個人。你見過肯吧?   沒有,推銷員說,對著電話皺眉。拿去,鋼琴聲停了,有人在說話。你最好接一下。   喂?喂?肯的聲音說。卡森?   是,肯。我在。   你跑哪兒去了?剛才那個人是誰?   一位來自費城的先生,叫他抬頭詢問。   伯丁格。推銷員說,整整身上的大衣。   伯丁格先生。我們一起坐在吧台。   哦。好吧,聽我說,你覺得席德彈得怎麼樣?   很好,肯。告訴他我說是一流的。   你要不要跟他說話?他就在旁邊,等一下。   又是模糊的噪音,然後一個低沉中年男子的聲音說:你好。

  你好,席德。我叫卡森‧懷勒,我很喜歡你彈琴。   噢,那個聲音說。謝謝你,非常感謝。我很感激。有可能是黑人或白人的聲音,但卡森假定他是黑人,主要是從肯說他是我朋友的語氣帶點自覺和自傲來判斷。   我這週末會去坎城,席德,卡森說,期待到時   但席德顯然已經把電話交還給肯,因為肯的聲音插進來。卡森?   怎樣?   聽著,你禮拜六幾點到?我是說火車時間什麼的?他們本來打算一起去坎城,但卡森在巴黎跟一個女孩談起戀愛,肯只好自己一個人先出發,以為卡森一個禮拜後就去找他。現在已經過了快一個月。   我不知道確切哪一班,卡森有點不耐煩。很重要嗎?我們禮拜六在飯店碰面就對了。   好吧。哦等等,還有,你聽我說,我打電話是因為我想贊助席德加入IBF。可以嗎?

  好,好主意。叫他聽。等待的時候他拿出鋼筆,要酒保拿出IBF會員名冊。   你好,又是我,席德的聲音說。我現在是要加入什麼?   IBF,卡森說。全名是國際吧蠅(International Bar Flies),之前有人在哈利酒吧創辦的,很久以前,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算是個倶樂部。   很好。席德輕笑一聲說。   好,總的來說是這樣,卡森開始,就連覺得國際吧蠅無聊又煩人的酒保也笑著看他認真仔細地說明每名會員會收到一枚有蒼蠅標誌的翻領徽章,以及一本印有會員規則及全球國際吧蠅酒吧的手冊;其中最重要的規則是,會員碰面時必須以右手食指在對方肩膀掃一下,一邊發出嗡,嗡!的聲音。   這是卡森的特殊才華之一,他可以從瑣碎的事找出樂趣,且面不改色地轉述給另一個人聽。大多數人為爵士樂手描述國際吧蠅時,一定會不好意思地笑笑,並補充說明,這東西當然是寂寞觀光客想出來的可悲小遊戲,是個老古板玩意兒,就因為缺乏深度才好玩;但卡森講得一本正經。就像在耶魯時,他曾經讓一群比較文藝的學生,把禮拜天早上認真詳讀《紐約鏡報》的幽默版當成流行的事情;近來,這樣的個性特質讓他大受許多偶遇之人的喜愛,尤其是他現在交往的女孩,他就是為了這個瑞典來的美術系學生而留在巴黎。你對任何事情的品味都真棒,兩人共度的第一個難忘夜晚她這麼告訴他。你有一顆教養很好、非常有原創性的頭腦。

  清楚了嗎?他對著電話說,喝一口他的綠茴香酒。好的,席德,請給我你的全名和地址,我在這邊處理好一切。席德拼出他的名字,卡森仔細寫在會員名冊上,把自己和肯列為贊助人,伯丁格先生在一旁看著。一切結束之後,肯的聲音依依不捨地說了再見,然後掛斷。   那通電話一定很貴。伯丁格先生說,對他另眼相看。   你說得對,卡森說。我想是的。   這個會員名冊是怎麼回事?什麼吧蠅的。   哦,你不是會員嗎,伯丁格先生?我以為你是。來,我贊助你吧,如果你願意的話。   事後,伯丁格先生描述他從中得到無比的樂趣:一直到凌晨他還在酒吧裡,悄悄走到很多人身邊對他們嗡嗡兩下。   卡森沒有在禮拜六到坎城,因為他花了比預期中更久的時間來結束與瑞典女孩的戀情。他預期哭泣的場面,或至少勇敢地交換柔情承諾與微笑,然而她對於他的離開卻是那麼隨興甚至滿不在乎,彷彿她已經專注在下一顆教養很好、非常有原創性的頭腦上焦慮逼得他多次更改行程,但只讓她覺得不耐煩,自己覺得被拋棄。他又跟肯通了幾次電話,一直到下個週二下午才到坎城。當他牛步走到月台上,因為宿醉而全身僵硬發餿,他咒罵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太陽攻擊他,熱度深入他的頭皮,他起皺的西裝下立刻飆出一身汗;陽光在路邊的汽車和摩托車的鍍鉻金屬外殼製造刺眼的閃光,讓粉紅色建築物外表升起一股病態的藍色蒸氣;陽光照在他身邊衣著鮮豔的大群觀光客身上,他們推擠著他,露給他看身上所有的毛孔、店裡新買的運動衫、手上抓緊的行李箱和身上掛著的相機,以及急著大笑大喊的嘴巴。坎城就跟世界上任何一個度假勝地沒什麼不同,匆匆忙忙而令人失望;他為什麼沒有留在他歸屬的地方,某個高層樓、涼爽的房間裡,跟一個長腿女孩在一塊兒?他為什麼讓自己被人哄著坐上火車來到這裡?

  然後他看見肯的開心面孔在人群中上下跳動卡森!他來了,一個孩子氣的胖子,跑步時大腿內側在摩擦,笨手笨腳地歡迎他。計程車在這邊,你的袋子拿著好傢伙,你看起來還真累!先去沖個澡喝一杯吧?你到底好不好?   車子開進夸賽特大道,卡森輕鬆地坐在計程車後座,迎面而來是明亮的藍色金色和令人舒活的海風,他開始放鬆。這麼多女孩子!簡直一望無際;而且跟老朋友肯再聚在一起也很好。現在顯而易見了,要是他留下來,巴黎那檔子事只會愈來愈糟糕。他走得正是時候。   肯話講個不停。卡森沖澡時他不斷在浴室進進出出,把口袋裡的零錢弄得叮噹響;他的說笑聲宏亮又開心,像一個好幾個禮拜沒聽見自己聲音的人。事實是,肯不在卡森身邊時,從不曾真正開心過。他們倆是最要好的朋友,但兩個人都知道這不是一段平衡的友誼。在耶魯時,肯若非身為卡森那個無聊但無法割捨的同伴,可能不會有人找他做任何事。這個模式到了歐洲也完全沒變。大家到底討厭肯的什麼地方?這問題讓卡森想了多年。只因為他又胖又拙,或者他為了討人歡心會做出咄咄逼人又傻氣的行為?但這些基本上不都是會讓人喜歡的特質嗎?不,卡森覺得,他能想到最有可能的解釋,就是肯笑的時候上唇會往回捲,露出一小片潮濕的內唇緊貼著牙齦抖動。有這種嘴唇的人大多不覺得這算什麼缺陷卡森也同意但每個人想到肯‧普萊特時,最記得的就是這點,無論是否提到其他規避他的理由;總之,這也是卡森自己在惱火時最先注意到的,比如現在。他只想擦身體、梳頭髮、換上乾淨衣服,然而這個開得很大又動來動去的雙唇笑容不斷擋住他的去路,哪裡都見得著;它擋著毛巾架,太靠近他混亂的皮箱,在鏡子裡遊走遮住他打領帶的視線,直到卡森不得不咬緊下巴以免自己大喊:夠了,肯你給我閉嘴!

  但幾分鐘之後,他們已經在陰涼安靜的飯店酒吧坐定。酒保正在剝檸檬,俐落地一掐,立刻用拇指和小刀刀鋒拉出一段明亮的果肉。好聞的檸檬香,加上霧狀碎冰裡的琴酒味,讓他們又完全放鬆下來。幾杯冰馬丁尼淹沒了卡森最後的怒氣,當他們離開酒吧、晃走在人行道上要去吃晚餐時,昔日友情和熟悉的肯對他源源不絕的仰慕,讓他覺得自己又壯大了起來。這感覺帶點悲傷,因為肯不久後就得回美國去。他的父親在丹佛是作家,撰寫一份關於商業出版的諷刺週報,正等著肯回去做資淺合夥人的工作。肯在索邦大學的課業早已修畢,表面上這是他來法國的理由,所以現在沒藉口再逗留。卡森比較幸運,在這方面以及其他方面亦然,他不需要藉口:他有一份優渥的個人收入,也沒有家庭牽絆;如果他願意,還能在歐洲四處遊覽多年,尋找讓他感興趣的事物。

  你還是白得跟一張紙一樣,他在餐桌對面告訴肯。你沒去海邊嗎?   當然有啊。肯快速看了盤子一眼。我去過幾次。只是最近的天氣沒那麼好罷了。   但卡森知道是因為肯不好意思光著身子,於是改變話題。噢,對了,他說。我有帶國際吧蠅的東西來給你那位鋼琴家朋友。   噢,太棒了。肯抬起頭,看起來著實鬆了一口氣。吃完飯我就帶你過去吧?彷彿為了這一刻快點到來,他叉了一大口滴汁的沙拉放進嘴裡,捏了太大塊的麵包一起嚼,拿剩下的那頭去吸盤子裡的油和醋。你會喜歡他的,卡森,他邊嚼邊嚴肅地說。他是個很棒的人,我很佩服他。他費點勁吞下去繼續說:我是說,他有那樣的才華,隨時可以去美國賺大錢,但他喜歡這裡。當然,他在這邊有個女朋友,一個很可愛的法國女孩,我猜他可能沒辦法帶她一起回去但其實應該不只是這樣。這裡的人接受他,身為一個藝術家,也身為一個人。沒有人看不起他,沒有人想去干涉他的音樂,他這輩子要的就是這樣。噢,這不是他自己說的如果是的話可能很無聊但你從他的人可以感受到。從他講的每一句話,還有他整個人的思想態度。他把浸了油醋的麵包塞進嘴裡,嚼得很有權威。我是說,這傢伙真正有骨氣,他說。很了不起。

  而且聽起來是彈得他媽的好,卡森說,伸手拿酒瓶,光就我聽到的一小部分而言。   等你現場聽過再說,他進入狀況的時候。   兩人都滿意這次是肯的發現。過去帶頭的永遠是卡森,他找到女孩,他學會諺語,他知道每分每秒怎麼度過最好;是卡森找到巴黎各個有趣、絕對看不見美國人的地方。正當肯也開始自立門戶,卡森卻相反地把哈利的酒吧變成最有趣的一個角落。從頭到尾肯都樂於跟隨,搖頭感激讚歎‧但自己一個人在陌生城市挖掘到一個無法被收買的爵士樂手絕對不是件小事。這證明肯畢竟沒有完全依賴他,對兩人都是加分。   席德表演的場所屬於昂貴的酒吧而非夜店,距離海邊幾條街,是一個鋪地毯的地下室小空間。時間還早,他們看見他自己一個人坐在酒吧前喝酒。

  嗯,他看見肯的時候說。你好啊。他是個矮壯、衣服剪裁講究、皮膚很黑的黑人,笑起來一口健康的白牙。   席德,我要你見見卡森‧懷勒。那次你跟他在電話上聊過,記得嗎?   對噢,席德邊握手邊說。對噢。幸會,卡森。兩位喝點什麼?   他們舉行簡單的儀式,把國際吧蠅徽章別到席德深色華達呢西裝翻領上,在他的肩膀嗡嗡兩下,也把兩人同一式的麻織布西裝上衣肩膀讓他嗡嗡兩下。嗯,這還不賴,席德說,一邊輕笑一邊翻手冊。很好。然後他把手冊放進口袋,喝完他的酒,從坐著的酒吧高腳凳上移開。失陪一下,我得工作去了。   現在還沒幾個觀眾。肯說。   席德聳肩。像這種地方我還寧願人少。人一多就會有老古板點<深入德州>(Deep in the Heart of Texas)或其他該死的東西。   肯笑笑對卡森眨眼,兩人轉頭看著席德在鋼琴前面坐下。鋼琴放在室內另一頭有打燈的低台座。他隨意摸摸琴鍵,彈了幾個零散的樂句和和弦,像個工匠在撫弄工具,然後開始認真彈。強烈的節奏浮現,接著是旋律的爬升和搖擺:他重新編曲的<寶貝,回家吧>(Baby, Won′t You Please Come Home )。   他們待了好幾個小時聽席德彈琴,他一休息就買酒請他,明顯令其他顧客羨慕不已。席德的女友來了,棕髮而高䠷,明亮而看似受驚的一張臉稱得上美麗,肯介紹她的時候壓抑不住語氣裡的炫耀:這位是賈克琳。她小聲說自己不太會說英文,席德再度休息的時候店裡現在已逐漸坐滿,一首曲子彈畢有不少掌聲四個人坐在同一桌。   肯現在大多讓卡森講話;他光是坐在那裡已經心滿意足,微笑對著一桌的朋友,表情像個吃飽飯的年輕教士一樣安詳。這是他在歐洲最快樂的一夜,連卡森也料不到他快樂的程度。幾小時的時間填滿了過去一個月的空虛,從卡森說那你就去啊,你不能自己去坎城嗎?開始。多少個大熱天,他在夸賽特大道走到腳起水泡,就為了偷看躺在沙灘上幾乎裸體的女孩;百般無聊地擠公車到尼斯、蒙地卡羅和聖保羅;還有那天他花了貴三倍的錢在一間黑心藥房買了一副墨鏡,然而一看櫥窗裡的倒影卻發現自己像隻盲眼的大魚;年輕、有錢又有閒,身在里維埃拉里維埃拉!卻沒事好做,這可怕的感覺沒日沒夜地折騰他。到的第一個禮拜他跟了一個妓女回家,她不懷好意地笑,尖聲尖氣索求高價,一看見他的身體時臉上嫌惡地抽動,把他嚇到不舉;其餘的晚上他從酒吧到酒吧喝到醉或吐,害怕妓女,害怕女孩子的拒絕,甚至不敢跟男人說話,唯恐被當成同性戀。他曾經花一整個下午待在法國版的十元商店,假裝自己有興趣買釦鎖、刮鬍膏和便宜玩具,走在窒悶又明亮的店裡,他想家想到喉嚨緊繃。他曾連續五天晚上躲在黑暗戲院裡尋求美國電影的慰藉,就像多年前在丹佛,他也是這樣避開叫他肥豬普萊特的男孩們。他最後一次從事這種消遣回到飯店是哭著睡著的,嘴裡還有甜膩的巧克力奶油味。但這一切都溶解了,在席德大膽優雅的琴聲,在卡森迷人的笑容,以及音樂一停卡森就舉起手鼓掌的樣子之中。   午夜過後,除了席德以外每個人都已經喝得太多,卡森問他離開美國已經多久。開戰之後,他說。我跟軍隊一起來,一直沒回去。   這時,被一身汗和快樂所籠罩的肯,高高舉杯敬酒。老天為證,希望你永遠不必回去,席德。   為什麼說不必?賈克琳說。陰暗的燈光下,她的臉看起來嚴峻而清醒。你為什麼這麼說?   肯對她眨一眨眼。我的意思只是你知道的他不必出賣自己。當然他不會了。   出賣自己是什麼意思?一陣尷尬的沉默,直到席德以他低沉富有磁性的聲音笑了笑。放心,親愛的,他說,然後轉向肯。我們倒不是這麼看,你知道。其實我正想盡各種方法要回美國,去那邊賺點錢。我們倆都這樣想。   噢,但你在這裡過得很不錯啊?肯說,幾乎像在懇求。你在這裡賺的錢也夠,不是嗎?   席德耐心一笑。但我不是指這種工作,你知道。我指的是賺大錢。   你知道莫瑞‧戴蒙是什麼人嗎?賈克琳問,眉毛揚起。那個拉斯維加斯的夜店大亨?   但席德邊搖頭邊笑。親愛的,等等我一直跟你說那件事八字還沒一撇。莫瑞‧戴蒙幾天前來過這裡,他說明。他沒待多久,但說這禮拜會找一天晚上再過來。對我來說是個好機會。當然了,就像我剛才說的,還不能仰賴這件事。   但是老天,席德肯不解地搖頭;他的臉色因憤慨而緊繃,還握拳拍桌。你為什麼要賣身?他質問。該死,你知道去美國的話,人家會要你賣身的!   席德仍然微笑,但眼睛稍微瞇起來。我想這端看你從哪個角度想。他說。   對肯而言,最糟的是卡森立刻出面搭救。哎,我相信肯不是那個意思,他說,肯自己則喃喃道歉(不,當然了,我只是說你知道的)卡森繼續說了幾句輕鬆、機智、只有他才說得出來的話,一直到完全化解尷尬。到了說晚安的時候,大家微笑握手,許諾很快再相見。   然而他們一踏到街上,卡森立刻轉過來看著肯。你剛才幹麼那麼他媽的天真?你看不出有多尷尬嗎?   我知道,肯說,加快腳步趕上卡森長腿的步伐。我知道。但該死,他讓我失望,卡森。重點是我從來沒聽過他那樣說話。當然了,他沒說那天晚上害羞的攀談就是他唯一一次聽見席德說話。之後便是哈利酒吧那通電話,再之後肯快速溜回飯店,害怕人家不再歡迎他。   就算這樣,卡森說。你不覺得他要做什麼是他的事嗎?   好啦,肯說。好啦。我跟他道歉了不是嗎?因為他一時覺得很慚愧,以至於過了幾分鐘才發現,從某方面來看,他其實沒有表現得太差。畢竟,卡森今晚唯一的成就只是交際手腕和安撫;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才對。無論天真與否,衝動與否,能夠大聲說出自己心裡的話不是很令人敬重嗎?他舔舔嘴唇,邊走邊看著卡森的側影,挺起肩盡可能直行,試著跨出男人一般的大步伐。我的感覺就是這樣,沒辦法,他堅定地說。當我對某人失望,我會表現出來,就這樣。   好吧,算了。   雖然不可置信,但肯幾乎可以確定,他從卡森的語氣聽出一點勉為其難的敬意。   隔天一切都不對勁。下午天色漸暗時,兩人萎靡地坐在一間離火車站不遠、勞工聚集的咖啡店,幾乎不說話。而且這一天的開始異常順利這就是麻煩所在。   他們睡到中午,吃完飯以後去海邊,因為有伴的時候肯不介意去。沒多久他們就搭上兩個美國女孩,卡森處理這種事一貫輕鬆與得體。一分鐘前女孩們還是慍怒的陌生人,互相幫對方塗精油,一副只要被打擾就報警的模樣,下一分鐘兩人被卡森逗到眉開眼笑,把酒瓶和環球航空藍色拉鍊包移開,讓位給意外的客人。高的那個給卡森,她有修長緊實的大腿,聰慧的眼神,把頭髮撥到後面的樣子是正格的美女;矮的那個給肯可愛又好脾氣的雀斑姑娘,從她每一次愉快的瞥視和姿態來看,她已習慣了當二號。肯趴在沙灘上,下巴擺在交疊的拳頭上,他的笑臉離她溫暖的雙腿很近,他幾乎感受不到通常在這種時候會阻礙他對話的壓力。就連卡森和高䠷女孩起身跑進海裡玩水,她對他仍然興致未減:她好幾次說索邦大學肯定很有意思,而她同情他得回丹佛,雖然這樣可能最好。   然後你朋友會無限期待在這裡?她問。他說的是真的嗎?我是說,他沒在讀書也沒工作?就這樣到處流浪?   嗯對啊,沒錯。肯試了卡森式的瞇眼微笑。怎麼了?   就很有趣。我好像從來沒碰過像他這樣的人。   此時肯才慢慢了解,在笑聲和布料極少的法式泳裝所掩飾下的這兩個女孩,是他和卡森已經很久沒遇到過的那種在郊區長大、中產階級,經父母同意才參加旅行團來此地旅行;她們吃驚時說天哪(譯註:golly Moses。老式禮貌的驚嘆語,因為沒用到god 或damn等字眼。)在校園商店買衣服,小心翼翼的走路方式,讓她們走在街上明眼人一看就知其出身。這種女孩子曾經聚在調酒缸旁邊,對著第一次穿燕尾服的他悄悄發出噁!的聲音,她們無知又令人捉狂的排斥眼光看著他,戕害了他在丹佛和紐黑文(譯註:耶魯大學所在地)的每一天。她們是規矩又無趣的女孩。但了不起的是,現在他感覺很好。他翻身用一隻手臂支撐全身重量,慢慢抓起一把沙子又放掉,不斷重複這個動作,他發現自己說話流暢又平順:但真的,巴黎很多地方值得一看;可惜你們不能在那裡多待幾天;其實我喜歡的地方大多是比較少人去的;當然我運氣好,法文說得還可以,然後也碰到很多興趣相投的他自己一個人穩住場面;他在調情。他幾乎沒注意到卡森和高䠷女孩游完泳小跑步回來,輕盈健美一如旅遊海報上的男女。兩人一屁股坐下忙著拿毛巾拿菸,發抖笑著說海水有多冷。現在卡森一定也發現這些女孩的底細了,肯只擔心他會決定不想跟她們浪費時間。但一瞄到卡森說話時臉上的狡猾笑容,他心安了:卡森坐定在高䠷女孩腳邊,她正站著用毛巾擦後背,胸部的擺動非常迷人,顯然卡森決定堅持到底。聽著,他說。我們大家一起吃晚飯吧?之後說不定可以   兩個女孩開始喋喋不休說她們有多遺憾:恐怕不行,但還是謝謝邀約,她們跟朋友約了在飯店吃飯,雖然百般不願意,其實現在應該動身了天啊,這麼晚了!她們聽起來真的很遺憾,遺憾到肯還鼓起勇氣,伸手牽起矮個女孩在大腿旁邊擺動的那隻溫暖漂亮的手,四人踩著沙走回淋浴間。她甚至捏了捏他的胖手指,對他微笑。   那就改天嗎?卡森說。在你們走之前?   嗯,其實,高䠷女孩說,我們幾乎每天晚上都有事。但說不定會在海灘再碰到你們。剛才很開心。   該死又傲慢的新羅謝爾(譯註:紐約州的郊區)婊子。他們兩個獨自在男淋浴間時,卡森說道。   噓!小聲點,卡森。會被她們聽見。   噢,你別笨了。卡森把短褲在木板上甩出一把沙。被她們聽見才好你有什麼毛病?他憎惡地看著肯。該死的專門玩弄人的處女。老天,我為什麼不留在巴黎就好?   然後就到現在,兩人透過痕跡斑斑的窗戶看著日落,卡森怒目,肯則面帶慍色,一群身上有大蒜味的勞工圍著彈子台又笑又叫。兩人喝酒喝到過了晚餐時間,很晚才吃了不愉快的一餐,葡萄酒有酒塞味,炸馬鈴薯太油膩。髒盤子收走之後卡森點了根菸。你晚上想做什麼?他說。   肯的嘴巴和臉頰泛著一點油光。不知道,他說。很多好地方可以去吧。   再去聽席德彈琴會不會冒犯你的藝術品味?   肯回了他一個無力、有點惱火的笑。你還要講那件事?他說。我當然願意去。   雖然他可能會賣身?   別再說了,卡森。   他們走在街上,還沒到從席德的店門口傾瀉出來的一小方燈光,就能聽到琴聲。下樓時琴聲愈來愈強烈豐富,現在混合了嘶啞的男性歌聲,但一直到進了屋裡,當他們瞇眼透過藍色的煙霧看過去,才發現歌手是席德本人。他半閉著眼,頭往肩膀轉,對著觀眾微笑,邊唱邊擺動身體,手在琴鍵上彈動。   老兄,她那對眼睛   藍色聚光燈打在他牙齒表面的濕潤,和太陽穴滲出來的汗珠上,映照出閃爍的星星。   比夏日天空還明亮   你一見就明白   為何我愛甜蜜的蘿倫   他媽的爆滿了,卡森說。酒吧沒有空位,但他們還是靠近站了一會兒,看席德表演,後來卡森發現在他正後方坐在吧台的女孩就是賈克琳。噢,他說。你好。今晚人很多。   她微笑點頭,然後轉頭回去看席德。   我不知道他也唱歌,卡森說。是新的橋段?   她收起笑容不耐煩地皺起眉頭,伸出食指放在嘴唇前。卡森碰了釘子,回頭把重量從一隻腳移到另一隻腳。然後他推了肯一把。你要走還是要待?要待的話我們至少坐下。   噓!好幾個人從座位上轉過來對他皺眉。噓!   來吧,他說,領著肯小心翼翼但東碰西碰地穿越一排排聽眾到唯一的空桌,這個位置太靠近樂手,桌面有打翻的飲料,剛才為騰出空間才被推到這裡。坐定之後,他們看見席德並非看著全部觀眾。他是唱給坐在隔幾張桌子,一對身穿晚禮服、看起來有點無聊的男女聽。銀色金髮的女孩或許是什麼電影明星,矮胖禿頭而黝黑的男人錯不了就是莫瑞‧戴蒙,簡直是被選角指導挑出、叫來演這個角色的演員。席德的大眼睛偶爾往屋裡其他地方或煙霧籠罩的天花板看,但似乎只有看這兩個人的時候才對焦。就連歌曲結束,獨剩一段長而複雜的鋼琴獨奏,他還是不斷注意那對男女是否在看。彈完之後響起如雷的掌聲,禿頭男抬起頭,叼著一個琥珀菸嘴,拍了幾下手。   很好,山姆。他說。   我叫席德,戴蒙先生,席德說,總之還是感謝您。很高興您喜歡,先生。他往後靠,轉頭咧著嘴笑,手指在琴鍵上遊走。您喜歡聽什麼特別的嗎,戴蒙先生?懷舊的,正宗迪克西蘭爵士,還是來點搖擺樂,或是甜蜜一點,所謂的商業歌曲?什麼歌都有,就等您挑選。   什麼都有是嗎,席德?莫瑞‧戴蒙說,金髮女孩附耳過去說了幾句話。<星塵>怎麼樣,席德?他說。你會彈<星塵>嗎?   戴蒙先生,要是不會彈<星塵>,我看我沒辦法在這一行混太久,無論是法國或是任何國家。他的咧嘴微笑變成低沉做作的笑,雙手彈起歌曲開頭的和弦。   這時卡森給了肯幾個小時以來第一個友善姿態,面有愧色又感激地看著他。他把椅子挪向肯這邊,用低到不會招致抱怨的音量跟他說話。你知道嗎?他說。太噁心了。我的天,我不管他是不是想去拉斯維加斯,也不管他會不會為此到處幫人吹喇叭。這個了不起,讓我想吐。他打住,對著地板皺眉,肯看著他的太陽穴青筋如小蟲扭動。裝什麼假口音,卡森說。學什麼雷默斯叔叔(譯註:十九世紀出版的黑人民謠故事中的主角)那一套。然後他做出突眼仰頭的樣子,惡意模仿席德。是的,戴蒙老爺。您想聽什麼,戴蒙老爺?什麼歌都有,就等您挑選,呵呵呵,我滿嘴狗屎!他把酒喝光,用力放下酒杯。你他媽的很清楚他不必那樣說話。你知道他是個聰明受過教育的人。我的天,在電話上我甚至不確定他是黑人。   嗯,對啊,肯說。是有點令人洩氣。   令人洩氣?是丟人現眼。卡森噘起嘴唇。墮落。   我知道,肯說。那天我說出賣自己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你果然沒錯。簡直快讓人對黑人種族絕望了。   對肯而言,被肯定一直是他最興奮的事,尤其在今天這種日子。他把酒一飲而盡,坐直了身子,將上唇的汗漬抹掉,緊閉著嘴唇,顯示他對黑人種族的信心也嚴重動搖。老天,他說。我真的看錯他了。   不,卡森向他保證。你又不可能知道。   聽著,那我們走吧,卡森。別理他了。肯的心裡已經做好盤算:待會兒兩人就先在涼爽的夸賽特大道上散步,花一點時間認真討論骨氣的意義,是有多罕見又多容易造假,以及骨氣的追尋是人生唯一值得奮鬥的事,一直討論到白天的不偷快都消失為止。   但卡森把椅子往後推,邊笑邊皺眉。走?他說。你怎麼回事?難道你不想留下來看這個奇觀?我想。你難道不覺得這超級吸引人?他舉起杯子,示意再來兩杯白蘭地。   <星塵>優雅地結束,席德站起來被掌聲包圍,準備休息片刻。他往前走下台時人就在他們這桌的正上方,汗滴在他的大臉上發亮;他經過兩人身邊,卻直直看著戴蒙的桌子,走過去停下來說:謝謝您,先生。但戴蒙沒跟他說話,逕自往酒吧走去。   我猜他以為自己沒看見我們。卡森說。   這樣也好,肯說。我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麼。   你不知道?我想我知道。   屋裡悶不透風,肯手上的白蘭地看起來和聞起來都有點令人生厭。他用汗濕的手指鬆開領口和領帶。走吧,卡森,他說。我們離開吧,出去透透氣。   卡森不理他,看著酒吧發生的事。席德喝了一杯賈克琳拿給他的酒,然後去男廁。幾分鐘後他回來,擦過臉也打理過自己,卡森轉頭研究自己的酒杯。他來了。我想我們會得到盛大的招呼,因為戴蒙的關係。你看著。   一會兒之後席德的手指擦過卡森肩膀的布料。嗡,嗡!他說。今天晚上好嗎?   卡森緩慢地回頭。他半閉著眼看了席德的微笑一秒鐘,就像看一個不小心碰到他的服務生,然後回頭繼續喝酒。   糟糕,席德說。我可能沒做對。說不定嗡錯肩膀。我還不太熟悉規則和規章。莫瑞‧戴蒙和金髮女子在看,席德對他們眨眼,用拇指秀出翻領上的國際吧蠅徽章,移動到卡森椅子後面的另一邊。我們都屬於這間俱樂部,戴蒙先生,他說。吧蠅俱樂部。問題是我還不太熟悉規則和規章。他去碰卡森另一邊肩膀,現在幾乎整間店的人都在注意他。嗡,嗡!這次卡森縮一縮身子把西裝外套拉開,對著肯困惑不解地聲肩,彷彿在說:你知不知道這個人要幹麼?   肯不知道該笑還是嘔吐;這兩個慾望忽然間都很強烈,但他板著臉。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還記得自己靜止不動的雙手間擦拭過的黑色塑膠桌面,彷彿全世界只剩下這個穩定的平面。   嘿,席德說,往後退到鋼琴旁,臉上的笑容呆滯。怎麼回事?這是什麼陰謀?   卡森等現場一片死寂,才做出忽然想起什麼的樣子,彷彿說:噢,對了!他站起來走向席德,他不解地後退一步走到聚光燈下。卡森面對著他,伸出一隻微彎的食指碰了他的肩膀。嗡,他說。這樣可以了嗎?轉身走回座位。   肯希冀某人會笑任何人都好但沒有人笑。屋裡沒有任何動靜,只見席德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嘴唇慢慢合攏遮住牙齒,以及漸漸瞪大的眼睛。   莫瑞‧戴蒙也在看他們,只略略看了一眼一張強悍黝黑的小臉然後清清喉嚨說,來一首<擁抱我>如何,席德?你會彈<擁抱我>嗎?席德坐下來開始彈,眼神空洞。   卡森以尊貴的模樣點頭要賬單,把確切數字的千元和百元法郎放在桌上。他走出去似乎不花一點功夫,熟練穿過桌子步上台階,但肯花的時間就多了。他在煙霧中顛簸前進,像一隻被囚禁的大熊,還沒經過最後幾張桌子就碰上賈克琳的眼神。她的眼神毫不留情盯著他鬆垮臉上顫抖的笑容,射穿他的背,讓他在上樓時跌跤。當冷靜的夜風一吹到他,當他一看見卡森直挺的白西裝走在幾道門之外的距離,他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他想跑過去用全身力量在他肩膀之間用力打下去,狠狠的一劈,讓他跌倒在街上,然後他會再打他一次,或許踢他對,踢他他會說,你該死!你該死,卡森!字句已經在他嘴裡,他已經準備出擊,這時卡森在路燈下停住轉過來面對他。   怎麼回事,肯?他說。你不覺得好笑嗎?   他說了什麼並不重要有那麼一分鐘,彷彿卡森說的話再也不重要了而是卡森臉上的表情竟離奇地跟肯的內心如此相似。那張臉,就是他肥豬普萊特這輩子一直做給別人看的:焦慮、無助又無可救藥地依賴他人,想笑但笑不出來。那表情說的是:請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肯低下頭,既不是因為憐憫也不是因為羞恥。該死,我不知道,卡森,他說。算了。我們找個地方喝咖啡。   好吧。他們又走在一塊兒。現在唯一的麻煩是,他們剛才一出門就走錯方向:要到夸賽特大道,就得回頭經過席德店門口的燈光。就像過火,但他們很快走過,任誰都會說他倆泰然自若。他們昂著頭直視前方,只聽見一、兩秒的琴聲,接著琴音漸弱,被兩人富有節奏的腳步聲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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