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盆大雨連續下了一整天。冬樹隔著餐廳玻璃向外眺望,搖了搖頭。天空一直陰陰的,一點要放晴的跡象也沒有。
明日香走過來了,她也看著窗外。冬樹聽見她歎氣。
好像水中飯店。
的確。
飯店四周已完全泡在水中了,看不見地面。再這樣下去,地板浸水恐怕是早晚的問題。
雨真的可以這樣無止盡地下個不停嗎?雨雲難道都不會用光嗎?
雨雲是在海上生成的。只要海水沒乾涸,應該永遠不愁缺貨吧。
是嗎。對手是大海,那就只好認輸了。明日香把手上的東西朝冬樹遞上。來,這個給你。
是罐裝番茄汁。冬樹道聲謝接下。
不曉得有多少年沒喝過番茄汁了。他邊搖罐子,邊說。
我也是。不過,我本來就不怎麼愛喝。
可是妳現在卻想喝了?
那是因為如果不喝點這種東西,就完全攝取不到蔬菜。明日香拉開拉環,大口喝下。從她品嚐的表情看來,她的確不覺得那好喝。
她說這果汁是從飯店客房裏的小冰箱拿來的。除了番茄汁,好像還有啤酒和罐裝咖啡、礦泉水等等。
冬樹也試著喝了番茄汁。雖然一點也不冰,但舌頭感受到蔬果類特有的菜味後,感覺還是很舒服。不需明日香提醒,他也早就覺得欠缺蔬菜攝取了。光靠真空包食品和罐頭,無法攝取到足夠的份量。
我們還會有吃到新鮮蔬菜的那天嗎?還有生魚片之類的。
植物還在生長,只要去哪找找看,一定能發現蔬菜。
生魚片呢?
生魚片嘛恐怕就不可能了吧。冬樹垂眼望向罐子。
明日香在旁邊的椅子坐下,搖搖頭。
人類和動物從地表消失了,所以魚類也從海中消失了嗎?
壽司店養在水槽裏的活魚就消失了。
真不敢相信。明日香喝著番茄汁,凝視罐身。就跟我居然在喝番茄汁一樣難以置信。
冬樹想,這種時候虧她還有心情開玩笑,邊想邊在她身旁坐下。
不知道我們這些人會變成怎樣。食物遲早會吃光,也沒住的地方,更沒有交通工具。不管怎麼想,狀況都令人絕望。
我還沒有放棄喔。明日香說。雖說大家消失了,但又不是死了。他們一定在別的地方。而且,我認為他們正在找我們。
但願如此。
你別這麼愁眉苦臉嘛。我為了鼓舞士氣,可是拚命往好處想耶。明日香皺起臉。之前我不也說過嗎。最大的危機之後,一定會有最棒的轉機來臨。我就是在等那個。
冬樹點點頭,咧開嘴角。
說得也是,也只能往好處想了。他一邊喝著番茄汁,一邊暗想:要靠高中女生鼓勵未免太沒用了。
那兩個人,不會有事吧?明日香問。
哪兩個人?
你哥和菜菜美小姐呀。他們不會感染新流感吧?
誠哉和菜菜美現在也還待在交誼廳,好像在照顧那個男人,但詳情不明。據說太一送食物過去時,誠哉要他不要待太久。
要真是那樣,他應該會有甚麼消息傳過來吧。我哥他們應該也會小心提防。
說得也是,明日香說完話,撩起瀏海。
你哥他真的好厲害喔。
是嗎。又是讚美老哥嗎?冬樹邊想邊應聲。
他自己雖然說他不是甚麼領導人物,可是如果沒有他在,我想我們可能早就死在哪裏了。說不定,也無法這樣相遇。
那種事,誰也不知道
像這種時候,的確需要有個人帶領大家。能夠有他在,我覺得真是太好了。如果大家各持己見恐怕甚麼事也決定不了,氣氛可能也會變得很糟。幸好有他在,我們才能暫時活下來。像他那樣的人,如果是我們學校的老師該多好。
這種話,妳該對他本人說。他一定會告訴妳他不是當老師的料。
那個人,還是適合當警察嗎。明日香皺起鼻子。不過話說回來,他好像層級很高,該怎麼說他是地位很高的人吧?
他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管理官,階級是警視【註:按日本的警察法規定,階級自上而下依序為警視總監、警視監、警視長、警視正、警視、警部、警部補、巡查部長、巡查長、巡查。警視以上的人數僅占全體警察的百分之三。】。
雖然不確定明日香是否瞭解這些官銜,但她還是驚呼好厲害。接著,她又歪著小腦袋問:那冬樹你是甚麼階級?
巡查。他悶聲回答。轄區分局的小刑警。
明日香毫不客氣地噗哧一笑。
原來是這樣。要爬到誠哉先生的位子,得費很大的力氣吧。
我哪爬得到啊。人家是高學歷高出身的名牌精英,我是沒學歷沒出身。從起跑點就不一樣。
那是怎麼不一樣?甚麼出身不出身?
通過國家公務員考試被警視廳錄用的人就是高級出身,只通過一般縣市警員考試的人是沒出身。簡而言之我哥是國家公務員,我們是地方公務員。就算順利升遷好了,以我們這樣的背景爬到我哥現在的地位時,也快要退休了。
啊?差別那麼大啊。既然如此,你一開始也走精英路線去報考那個不就好了?
哪有妳說的那麼簡單。國家公務員考試也分很多種,必須考取最高級的考試才行。能夠考取的,都是東大畢業的那種人。
那,誠哉先生也是東大的?
對呀。
好厲害喔。明日香目瞪口呆。居然有人都唸到東大了,還想當警察。我頭一次知道。
這一點也不稀奇。況且,我哥當警察是家裏的教育方針。我們的老爸就是警察,他好像很希望兒子繼承衣缽。我哥從小就聰明,他心想,既然要當警察不如立志走精英路線,所以就用功唸書。
嗯可是冬樹,你卻不想那樣努力用功是吧。
我啊,他遲疑著,在想該不該說,最後還是開了口。我根本不想當甚麼警察。上大學時,我也毫無那個打算。我當時另有夢想。
你本來想當甚麼?
這個嘛沒甚麼好說的啦。
你怎麼這樣,很討厭耶。既然都說到一半了,就全部說出來嘛。
說呀說呀,明日香拚命催促。冬樹皺起臉,搓搓鼻子底下。
我想當老師,體育老師。
啊?學校老師?啊明日香的表情顯示出她打從心底感到驚訝。
真是抱歉喔,想當老師的不是我哥而是我。他來回滾動桌上的果汁空罐。
我只是有點意外所以嚇了一跳嘛。嘿,原來是這樣啊。嗯,冬樹當老師或許也滿不錯的。但你後來為甚麼轉換方向了?因為太崇拜你哥嗎?
才不是,是別人要求的。
誰要求你?你爸?
是我媽。冬樹回答。老實告訴妳吧,我跟我哥是同父異母。我哥的母親年輕時就過世了,我媽是續弦。當然,並沒有因此就有甚麼差別待遇。我爸算是很疼我媽,也從來不會拿我哥和我做比較,但是我想我媽可能還是感到心虛。
為甚麼?因為她是後母?
應該說,是因為我的表現不佳吧。冬樹抓抓頭。我哥從小品學兼優,從來沒讓家裏花過甚麼錢。他靠自己的本領考取東大,又順利通過國家考試。讓父母傷透腦筋的是我。我大學重考,最後唸的是學費很貴的二流大學,大三時又留級。我媽覺得無地自容。前妻的小孩一帆風順地走上精英之路,自己生的小兒子卻是沒出息的敗家子,她當然很沒面子。
那是她想太多了吧?周遭的人根本不會在意那種事。
實際如何的確不得而知,但是當事人自己就是會在意。比方說我媽和我。於是,有一天,我媽對我說:兒子,你想不想當警察?我能理解我媽的心情。她大概是覺得,我爸希望我也能當警察,所以至少該滿足他這個心願吧。我當場就回答:好啊,當警察也可以。
明日香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然後莞爾一笑。
你也有好的一面嘛。
冬樹皺起眉頭。
那有甚麼了不起,我和我哥的差距還是一樣大得離譜。這麼無聊的話題,一講就講了這麼久,妳聽聽就忘了吧。
才不無聊呢,很有意思。現在我終於懂了。你們兄弟之間的氣氛實在太不自然、太尷尬了,我本來還想,在這種狀況下你們居然還有心思吵架。
從小我們一直就是這樣相處的。
那種相處模式最好趁早改掉喔,否則會讓周遭都變得很悶。明日香喝完番茄汁,站起身來。她的視線瞥向遠處,咦了一聲。是未央。
冬樹也轉過身,發現未央在餐廳角落抱膝而坐。
那孩子,實在很可憐,竟然發不出聲音。明日香說。也難怪她會那樣,就連我們這些大人都快要瘋了。
不過話說回來,妳不覺得那對母女,有點怪怪的嗎?
我也早就有同樣的疑問了。你們兄弟固然古怪,那對母女更不正常。因為未央很少待在榮美子身邊,榮美子好像也對她有所顧忌。我甚至懷疑她們不是親生母女。
怎麼可能。妳想想,她們長得一模一樣。
這點我當然也知道
這時,太一從廚房出來。請你來一下。
怎麼了?
我想跟你商量食物的事。
又是為了食物?你怎麼滿腦子就只有那個。
一進廚房,巨大的調理台上堆滿罐頭和真空包食品。榮美子站在一旁。
我找遍整間飯店,只搜集到這點食物。我想能吃的恐怕只有這些。太一說。不用我說你應該也知道,冰箱裏的東西全壞了。
冬樹望著台子上堆的東西。份量足以開一家小型乾貨店。但如果要供十二人天天吃會怎樣呢
這樣可以吃幾天?冬樹並沒有針對誰提出這個問題。
就算可以勉強單吃蟹肉罐頭和魚子醬好了,藍莓果醬總不能當飯吃吧。太一面露不悅。
如果有白飯,我想應該可以勉強撐個一星期。榮美子低語。
白飯?沒有米嗎?
米倒是有,問題是沒工具煮。太一回答。唯一能仰賴的小瓦斯,只剩下三罐。如果煮飯和炒菜各用一罐,接下來就只能再吃三次熱食了。
不能煮飯這可是嚴重問題。麵包呢?
太一向後仰,動作誇張。天氣這麼悶熱,早就發霉了啦。
是嗎。冬樹交抱雙臂。那就只能用別的方法生火了。比方說,拿東西來燒。
換言之,又得搭個烤肉架了。而且,這次可不像上次有木炭那種方便的工具喔。
去找些木材吧,把家具拆開也行。叫其他人也一起幫忙吧。話說回來,怎麼沒看到小峰先生和戶田先生?
他們兩個正在後面製作收集雨水的器具。
收集雨水?
因為水就算有再多也不夠,就連煮飯也總得先洗米吧。
對喔
他深深體會到,大家等於是置身無人島了。而且,這是個沒有清澈的河川流淌、也沒有樹木結果的孤島。釣不到魚,更不會有野兔。
喂,不好了!明日香衝過來。
這次又怎麼了?
未央她說到這裏,她忽然打住。
榮美子不發一語地走出廚房,冬樹等人也跟在她後頭。
未央還待在剛才那個地方。她環抱雙膝,把臉埋在其間。
未央!榮美子跑過去,抬起女兒的頭。連冬樹也看得出來,未央渾身無力。榮美子把手放在她額頭。
怎麼樣?冬樹問。
榮美子滿臉絕望地說:
好燙她在發高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