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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殺人兇手

死神之網 松本清張 13352 2023-02-05
    1   特快列車鴿子號,十二點三十分從東京站開出。   專務董事搭乘這趟列車去大阪,龍雄也去送行。專務董事矮小的個子,圍在大家中間,越發顯得矮小了。開車之前,周圍的人說說笑笑,氣氛好像很明朗,不知怎的,看起來總有些淒然。   專務董事是調到大阪去任分店經理的。其實是明調暗降,顯然是為了三千萬元被詐騙的事,要他承擔責任。這對他是一項處分。   不用說,送行的人全是昭和電器製造公司的職員。在這種場合,送行人的興致是不會很高的,可是對當事人本人,總不能不客氣些。有些人的目光裡,還帶著幸災樂禍的神氣呢。雖然傳來笑聲陣陣,卻透著虛假的成分。   龍雄遠離那夥人,站在後面。他還沒機會跟專務董事說一句話。與其站在人堆裡隨便打個招呼,不如遠遠地站在後面默默送行。

  列車開動了。眾人揮著手,董事則探身窗外,從揮舞的手中漸漸離去。董事也在揮手。突然他眼睛一頓,看見龍雄站在人群後面。董事盡力伸出手來搖著。龍雄這才用力地向他頻頻揮手。感情如同旋風一般掀起了波瀾。   等到只能看見車尾的紅燈時,送行的人也都已散去。月臺上只剩一片空虛。人們三三兩兩,懶洋洋地走上出口的樓梯。   龍雄打算今晚回去寫辭呈。休假早已過了期限,能夠一直休息到今天,全憑董事一力維持。龍雄事事都仰仗他的照顧。   儘管龍雄勁頭兒十足,可是到現在還沒有一點兒頭緒,始終只是徒勞無益地徬徨而已。究竟什麼時候能窺到途徑,一時還難預料。不過,他並不灰心。他之所以要辭職,也就是為了要騰出時間去尋找這條路。躲在暗處的那個傢伙,逼得一個人自殺,又將另一個人趕下臺,他不追出來絕不罷休。固執固然是固執,可是他怎能容許那種人在街上大搖大擺,招搖過市呢!等到董事那孤寂落寞的身影從龍雄的視野中消失殆盡的時候,他胸中的怒火越發熾烈起來了。

  餬口問題,他想總有辦法對付。在這種時候,獨身自有其方便之處。好在自己一個人,靠退職金維持一年的生活還不至於成問題。想到自己還年富力強,就更加促使他下定辭職的決心了。   龍雄往前走著,驀地有人從後面輕輕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一個剛上了年紀的人,穿著很整齊,衝著龍雄微微一笑。是公司的瀨沼法律顧問,龍雄沒有馬上認出來。瀨沼律師通常出入在公司巨頭辦公室,龍雄認識他,卻從未交談過。見他親切地拍拍自己的肩膀,龍雄一時間不知怎麼辦才好,便鞠了一躬。   董事也終於到西邊去了。瀨沼和龍雄並排走著,一邊說道。他也是來送行的。   有勞您來送行,多謝了。   龍雄以公司職員身分向他道謝,又行了一禮。瀨沼也點頭還禮,望著龍雄的臉,像說客套話似地問道:

  近來在班上不大看到你。   是的,我休息了兩個多月。   在旅客這股匆忙的人潮裡,兩人慢慢地走著。   身體有什麼不舒服嗎?瀨沼問道。   不是,我在休假。   唔,那就好。   閑談剛完,律師突兀地說出一句話來:   要保重身體呀。你還年輕,危險的事,盡可能敬而遠之。   龍雄轉過臉去看他,律師放開聲音笑了起來。   哈哈。好,再見。   笑聲彷彿代替了告別的話。瀨沼身體微微前傾,急忙快步從龍雄前面走掉了。他的駝背,在擁擠的人群裡,轉瞬間便被吞沒了。   宛如有隻無形的手,猛地揍了他一下似的。律師那句模稜兩可的話,該怎樣理解才對呢?龍雄雖然有些迷惘,心裡卻為之一震。未及回味話裡的含意,他先自有一種直覺。

  律師知道我的事了。   這是忠告,還是警告?   龍雄想知道,那話究竟出於善意,抑或出於惡意?   仔細想來,瀨沼知道龍雄何所事事,也是不無道理的。他或許是聽專務董事說的。但他為什麼不用平常的話來勸告自己呢?那樣閃爍其詞,真有些怪異。   龍雄又轉念一想,也許那話不便正面談?未嘗不可以作如此設想。那話確是不能公開講的。律師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後才那麼說的吧?   在出口剪票處,龍雄下意識地交了票,這才覺得喉嚨乾渴。天氣悶熱異常。陽光炎炎炙人,照射在廣場和車站對過的丸大樓上,從陰暗的車站裡望過去,恰似鑲嵌在鏡框裡的風景畫。   龍雄驀地收住腳步。方才,他沒有注意,原來瀨沼律師的背影就在前面,正向右手拐過去。龍雄沒有看清,律師已經推開一扇門,倏然消失在裡面。門上寫的字龍雄不用看便知道,那是頭等、二等車的候車室。

  龍雄的心不由得怦然而動。這難道是不期而遇嗎?   案子發生的前夜,他和關野科長去過那裡。科長要在那裡等著與人碰頭。對方在那裡拉開了序幕,把科長推上自殺的絕境。現在,瀨沼律師傴僂著身子,也走進那間有過一段因緣的候車室。   既然是候車室,當然誰進去都不足為怪。走過門前的時候,雖然覺得這不過是巧合,但是,龍雄心裡依然是亂糟糟的。他掏出香煙點火,藉故停下來。指尖簌簌發抖,說明了內心的不寧。   他站了一、二分鐘,忍不住慢慢地踱到門口。緊挨著門朝玻璃門裡張望過去。   穿藍軍裝的外國人,有的站著,有的坐在沙發上。曾幾何時,同科長一起來過,如今物是人非,車站倒一點兒也沒有變化。不料,龍雄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看見律師那有特點的背影站在那裡。正對著律師的那個人,龍雄只看見半邊臉,卻也是一個他見過的人。   不等看清那人的面貌,龍雄先已認出了那頂帽子那頂無沿呢帽。分毫不差,是紅樓酒吧裡貼鄰而坐的那個顧客。   律師的背駝得更圓了,他在聽無沿帽說話。      兩人始終站著講話。龍雄的眼睛一刻不離地看著他們,陡然想起那晚的黑衣女人,也是這樣隔著玻璃向裡張望,自己現在這姿勢不恰恰同她一模一樣嗎?   果然那女人當時也是這樣往裡瞧著的。   龍雄從切身的經驗知道,人的某些信念,往往得之於偶然的啟發。由此他又產生了一個直覺。   科長那時已被人監視了。   的確,這個推測不會錯。恍惚之中,上崎繪津子和紅樓酒吧的女掌櫃浮現在他的腦海。

  也許是談話結束了,律師吃力地坐到沙發上。無沿帽則逕自走了過來。龍雄趕緊躲開。   突然快走,別人會覺得奇怪,龍雄便慢騰騰朝月臺走去。結果失算了。   腳步聲一直追到了背後。   你好啊?就在龍雄的身後打招呼說道。   龍雄知道方才被發現了,便回過頭來。無沿帽嚴厲的面孔上帶著笑容。依舊是紅樓酒吧裡坐在自己身旁的那張笑臉。   哦,你好。龍雄不得已,應聲說道。   對不起,我記得你這身西裝,所以過來招呼一下。   啊,可不是!龍雄苦笑了。平時總是穿這一身衣裳,這也難怪。   近來不常見呀。我幾乎每晚必去。無沿帽窺探地說。他是指紅樓酒吧。   你常去,那不錯啊。龍雄笑著說道。

  小職員要常去也去不了。費用太貴了。   是太貴了。龍雄附和道。   不過,幸而常去,終於也吊上個把女孩子了。哈哈,要下本錢啊。   張嘴一笑,露出香煙薰黃的牙齒。龍雄戒備森嚴,看來對方並無別的意思。   你不去玩玩賽馬嗎?   問得很唐突,龍雄頓時想起他同紅樓的酒保談過賽馬的事。   不,絲毫沒有興趣。   那太遺憾了。無沿帽確實有點遺憾的樣子,凝目望著龍雄,我現在就去府中賽馬場。   從衣袋裡窸窸窣窣地掏出一張折起來的賽馬表。已經揉得皺巴巴的,拿在手上晃了晃說道:   今天下午的比賽頗有意思哩。怎麼樣,光看看熱鬧也好,不隨我去一趟?   不,我實在沒有興趣。   會有你感興趣的事的。乾脆還是一起去一下吧。

  有點兒過於拘執。有你這句話似乎是故意說給龍雄聽的。   我確實還有點兒別的事。龍雄嫌他太煩,便這麼說道。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遺憾之至。   好歹斷了念,舉了舉手,說聲再見,便離開龍雄,急忙走上二號月臺的樓梯。   看他的背影,一身西裝是便宜貨,而且已經穿走了樣子。可是,倒很像有幾個錢。他究竟是怎麼一路腳色呢?與瀨沼律師相識龍雄不由得感到其中有條無形的線索。      在商店街一爿咖啡館裡,龍雄一口氣喝乾了一瓶桔子水。喉嚨裡乾渴得厲害。心不在焉地一邊聽唱片,一邊吸著煙,各種各樣的念頭在腦海裡紛至沓來。   董事臨去時那淒涼孤寂的身影還在眼前晃動著。他又想起關野科長自殺前在電話裡告訴家人暫時不回家了這句話,依稀看見科長在內湯河原黑暗的山林裡徬徨的身影。

  然而,此時此刻,正在徬徨四顧的不恰恰是自己嗎?到目前為止,究竟掌握了多少線索呢?只不過依稀覺得三千萬元巨款從支票騙子的手中流進了右翼組織的金庫裡,而且,沒有任何真憑實據。既然沒有確鑿的證據,被別人嘲笑為想入非非,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儘管出現了一些可疑的人物,像山杉喜太郎、舟坂英明、上崎繪津子、紅樓的女掌櫃這一干人,但仔細想來,要說他們是自己憑空猜想出來的也未嘗不可。因為自己沒有掌握任何的根據。而對關鍵人物堀口這個支票騙子,更是連一星半點的線索都沒有。   那麼,難道自己在追尋一個完全虛幻的影子,空忙一陣嗎?不,絕對不是,的確有些跡象。走出紅樓酒吧間,自己不是無緣無故遭到了暗算麼?那正表明敵人不是一團虛無縹緲的空氣。事情很棘手,但絕不灰心。方向沒有錯。對手已經露出一些蛛絲馬跡來了。   想到這裡,龍雄悚然一驚。   會見岩尾議員後,曾覺得這是輕舉妄動,現在看來未必如此。岩尾果然是同夥的話,他必定要去通風報信。其結果不是出現徵候了麼?這就是機會。是的,想不到那次會面竟產生了試探的作用。妙極了!這豈止不是輕舉妄動,簡直是意外的成功。龍雄心裡劇烈地跳動起來。   他馬上站起來,走到電話機旁。田村會不會已經掌握了什麼徵候呢?龍雄心裡這樣忖量著。   電話裡立即傳來田村滿吉的聲音。   來得正好。我正在想用什麼辦法和你聯繫呢。田村的聲音很低,但相當興奮。   怎麼,發生什麼事了嗎?龍雄嚇了一跳。   不,沒什麼事。我知道了一點情況。   什麼事?電話裡不便講,我馬上來。   不必,可以講。對了,還是電話裡說吧,馬上趕著要發稿。   那麼你就說吧。   嗯。關於票據騙子的事。我現在知道那夥人進行交易的地點了。   在哪兒?   東京站的候車室。他們大抵利用頭等候車室,在那裡接頭。這是可靠方面的情報。喂喂,你聽清楚了嗎?喂喂!   東京站的頭等候車室!   龍雄愣在那裡出神,忘了擱回聽筒。他腦海裡轉個不停。   他想到的,不單單是關野科長最初去車站那個晚上的種種情景。   科長在遺書裡提到瀨沼律師極力主張事情要暗中了結;無沿帽在紅樓酒吧裡喝酒,自己被襲擊是從裡面出來之後發生的這兩件事,現在已經能夠猜出個所以然了。   那兩個人方才不就在候車室裡談著什麼事嗎?   律師那句話看來是對自己的警告。   龍雄把凡是遇到的人,一個個全當成了敵人。   然而,過了不久,龍雄對自己於無意中拒絕無沿帽的邀請,沒去賽馬場一事,感到後悔莫及了。     2   太陽當空照在頭頂上。碩大的喜馬拉雅杉樹,枝葉扶疏,在樹根旁投下一圈圓圓的濃蔭。無數的紙片狼藉地面,人們在那上面徘徊徜徉著。   無沿帽趕到這裡時,售票處已空無一人,剪票處也人影寂寂。比賽似乎已經開場。他慢騰騰地朝比賽場走去。   馬匹正在遠處奔馳。對於心不在焉的人來說,那奔騰的聲音彷彿一片虛空。只有擴音器在報導比賽的情形。無沿帽從下面朝著臺上望過去。   數以千計的面孔都盯著賽馬的場面。從一張張面孔中要找出他來,談何容易。無沿帽兩手插在袋裡,慢慢移動著腳步。依別人看來,他的動作是過於緩慢了,顯得無精打采的樣子。   忽然人聲騷然,人頭鑽動。色彩繽紛的賽馬到達了決勝點。看臺上的人向四處湧動。   天氣顯得十分晴朗。草坪綠草如茵。白色的柵欄,把青青草色襯托得格外翠綠惹眼。遠處農家的屋頂上灑滿了陽光。   無沿帽點了香煙,改變了腳步的方向,跟在人潮後面。但眼睛不停地搜尋著他。   售票處又擠滿了人,無沿帽也擠了進去。手插在衣袋裡,他壓根兒不打算買馬票。只是隨著人潮擠來擠去。他斜側著身子,便於看清別人的面孔。   售票處有一長排窗口,有的窗口忙,有的窗口閑。無沿帽從這些窗口前慢慢走過去,別人還以為他遊移不決,不知買什麼馬票才好。   從檢票處又湧出來一股人潮。售票處更加喧嘩吵鬧。無沿帽被推來擠去的,他的眼睛溜來溜去,追得更緊迫了。   忽然,他的眼光落在某個地方不動了。他一直未注意到那裡也是售票處。觀眾很少。上面掛著千元券售票處的牌子。   無沿帽走過去,在那裡等他。對了,他準會到這裡來。無沿帽的眼神裡帶著一種自信。   聚在窗口前的人逐漸在減少。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買馬票的人一個個動作都很匆忙。售票截止前最後五分鐘的鈴響了。可是他還沒有出現。   無沿帽正要向賽馬場走去,卻又停下了腳步。   這時,跑過來一個男人。穿著一套醒目的藍色西裝。氣急敗壞地直奔窗口,一手伸進圓形窗口。一會兒縮回手,手裡握著六、七張紙片。   無沿帽笑容滿面地拍拍穿藍西裝的後背。   喂,你來了?   那人盯住無沿帽凝視了片刻,咧嘴一笑說道:   嚇,您好!先生您也買馬票?   看光景你運氣不壞呀?無沿帽彷彿數過對方手裡的幾張千元馬票說道。   哪裡喲。從清早就一個勁兒輸。剛才馬房裡一個傢伙露了點口風,我便趕緊跑來買上這幾張,也不知到底中不中。   錯不了,會有一筆意外之財的。   兩個人肩並肩,向看臺走去。走在無沿帽身旁的人,正是無沿帽要找的那個他。      馬兒已經開始跑了。賽馬場的風景優美,青蔥碧綠,如同公園一樣。群馬整齊地排成一行,向前奔馳,繞了一圈,最後又跑了回來。   他沒有片刻安寧的時候,過一會兒就開始急得直跺腳。四周人聲鼎沸,像海嘯一般。   畜生!   他撕掉了手上的馬票,碎成許多小紙片,散落在腳下。周圍的人又開始湧動。他依舊站在那裡,望著跑過終點線繼續小跑的馬匹。   這次又沒中?無沿帽像是安慰輸了七千元的他似的,這麼問了一句。   那個傢伙告訴我的,真是豈有此理!   他嘖了一下舌頭,臉色並不顯得怎樣沮喪。   你專找冷門,想發大財?   哪裡哪裡。我原以為他的情報是可靠的。   他擡腳走了。無沿帽跟在旁邊。   你買的是幾號呢?   三號和五號。殿軍和後衛各要了兩張。全都吹了。   怪不得呢。   無沿帽沒再說什麼。   先生您怎麼樣?他問道。   我今天先歇歇。從早晨起就好像不大走運,我得謹慎些。   您真穩當。   兩個人走到剪票處,出場的馬兒正在慢慢地轉圈子。   他掏出一張折皺的賽馬表,一匹一匹對著比較。臉上的神情極為認真,鼻尖上冒著汗。   依您看,這回該買幾號?他突然問道。   不好說。無沿帽臉上掠過狼狽的神色,二號和四號也許行。沒興趣嗎?語調裡不大有把握的樣子。   嘿,您也在鑽冷門呀。他不大起勁似地說了一句。   他們又走到售票處。二︱四號只開了一個窗口,沒有人過來買。女售票員正看著自己的手,擺弄著玩。   百元售票處,他正眼都不瞧一下。逕自向千元窗口走去,手又伸了進去。抽回的時候,無沿帽見他手裡握著一疊紙片,有十來張。   他向看臺走去,無沿帽仍跟在身旁。   先生您買了嗎?   買了三張一百元的。像你那樣大手筆,我可辦不到。   他鼻子裡哼了一聲,眼睛望著剛起跑的馬。   然而,那一場比賽結束時,他的手指又將十來張馬票撕得粉碎。一萬元鈔票轉眼變成了一堆紙屑,紛紛揚揚灑落到地上。   又輸了。   他又嘖嘖了兩下,聲音比方才響得多,臉上的氣色也不大好。   看樣子今天不會中了。他用舌頭舔了一下嘴唇。   嗓子乾得很。又邀無沿帽說,先生,喝杯啤酒去怎樣?      小賣店裡空蕩蕩的。   來兩瓶啤酒吧。   說完他便會鈔,擦了一根火柴,點著銜在嘴上的香煙。人氣呼呼的,舉止間顯得很粗暴。   輸掉多少?   無沿帽一面給他斟啤酒,一面問。他豎起三根手指。   三萬?嗯,損失不小。無沿帽瞇起眼睛看著對方。   平時身上帶多少錢呢?   也就五張左右。   五張。是五萬嗎?大數目,真是一筆大數目。同我輩可謂天淵之別。無沿帽喟嘆地說,嘴角上還留著啤酒的泡沫。   畢竟是你們手頭闊綽。   那是原先贏了積攢下來的。他嚼著豆子說道,反正贏了輸,輸了贏,周而復始,倒來倒去。   你很會買呀。無沿帽誇讚道。   門上影子錯雜,映出人潮滾滾。   等會兒還買不買?   先休息一下吧。不換換手氣不行。他端起杯子大口喝著說道。   你說休息,今晚店裡也不去了?   聽無沿帽這麼一說,他看了看手錶。   糟了,已經到這時候了?稍微遲了一會兒。該跟店裡打個招呼吧?   他站起來,問女招待電話在什麼地方,然後大步快速走了過去。無沿帽目送他的背影,呷著啤酒。   他在打電話。這邊聽不到電話裡講什麼。起初他直著身子,漸漸地,弓著背,耳朵貼在話筒上,竟至彎起了腰,他像是非常專心地聽對方說什麼。無沿帽坐的地方離電話較遠,無從知道他臉上當時是怎樣一副表情。當然會發生某些變化。   他掛上電話筒,站在那裡愣了好一會兒。竟有一分鐘功夫,眼睛定定然瞧著牆上的某一點,動也不動。然而,好像彈簧似的,他身子一轉,又大步走回無沿帽的桌旁。   無沿帽盯著他的臉,可是沒有注意到他神態的變化。   今晚我不去店裡上班了。   要說變化,就在這句話裡。而無沿帽卻淡然處之,未加理會。   怎麼,你要休息?   不知怎的,提不起精神來。   消沉了?   有一點。您還去買嗎?   唔,買不買都行。無沿帽含糊其詞地回答。   我要回去了,想找個地方喝一杯。失陪了。   等一等。無沿帽把杯子砰地放到桌上。你別這麼寡情寡義,丟下我一個人呀。我似乎也沒什麼興致了,和你一道回去吧。   那就一道走吧。   他眼裡閃過一道光,但對方只顧急著喝完最後一杯酒。   好,那就走吧。   比賽又開始了,擴音器在廣播。售票處附近,買票的人稀稀疏疏。喜馬拉雅杉樹拖著長長的影子,雜役正在掃地。   兩人並肩走出賽馬場大門。他向出租汽車停車場走去。      去新宿。他一坐進車便對司機說道。   新宿。哦,想在新宿喝一杯?無沿帽坐在旁邊問道。   那裡舒服,痛快。您去哪裡?還是老地方銀座?   唔,回答得不十分爽利,這樣吧,我也去新宿。同你對酌一番,你看如何?行吧?   那也好。他的眼光又那麼一閃。   車在甲州街上急馳。景物已經染上了暮色。   您今天手氣怎麼樣?   你問賽馬的事嗎?無沿帽反問道。   噯,您今天贏了沒有?   沒有。從早晨起就一直沒中過。   第四場比賽,您買了幾號?   第四場無沿帽作出思索的神情,買的是幾號來著?記得是三號和五號。   三號。哦,是日出嗎?正在緊要關頭,落到後面去了。   聽他這麼說,無沿帽臉上的神情現出如釋重負的樣子。   那匹馬在重要跑馬場裡,會是一匹很強勁的馬。上一次在中山賽馬場,天下著雨,牠還跑了第一。那匹馬起跑很快。五號是峰光吧?   對。   跑了第四名,比鷹一落了六匹馬的距離。按那匹馬的實力來說,差距本不該拉得那樣大。上次在府中比賽您看了嗎?   沒有,那一次機會錯過了。   同濱風,只有一頭之差。那匹馬有實力,不過就是怕擠,一擠就不行。那麼,第五場您買的什麼?   第五場嗎?無沿帽神情隱隱有些不自在。是第二號吧?   二號?   不對,是六號。   月王嗎?那一匹也不怎麼樣。   不錯,是六號。二三得六,還買了一張連環號三號。無沿帽一時彷彿很確信地說道。   三號是星元。這匹馬在第三個拐角處,給擠住了,結果脫不開身。馴馬的時候,聽說跑得相當快。一到賽馬場上就不靈光了。   正是呢。無沿帽小心翼翼地隨聲附和著,好像沒有什麼主見。   先生您對賽馬很內行吧?   談不上內行,喜歡而已。   他的眼光冷冷的,嘴角上透出一絲曖昧的微笑。新宿的高樓大廈已經近在眼前了。     3   在新宿的歌舞伎街,無沿帽和他走進一家小酒館飲酒。   不知不覺之間,外面已經暝色四合。店裡顧客盈門,全是下了班的職員和迷戀於夜新宿燈紅酒綠的男人。   桌上擺著兩盤酒菜,醋拌涼菜和海膽醬拌墨魚片,前面是三壺酒。   以為你只喝洋酒,不料對日本酒也是海量。無沿帽拿起酒壺,一邊往他酒杯裡斟酒一邊說道。   您也兩種酒都來得?   還行。不過我更適於日本酒。今晚慢慢喝它一通。   慢慢喝嗎?好是好,他倏地瞥了無沿帽一眼,但我已經想回去了。   還有事要忙嗎?   事情倒沒什麼,心裡不大痛快。   你總不至於像那些外行一樣,輸幾張馬票就垂頭喪氣吧?還是再來上兩杯。醉了,我送你回去。你家住在哪裡?   我家嗎?這時,他的眼神又複雜地一閃,在目黑。   唔。目黑嗎?目黑的哪一邊?   您這簡直是拷問我!   無緣帽臉上掠過一陣狼狽的神情。   很抱歉,我想叫車送你回家才問起的。我住在品川,正順路。   住在目黑靠近祐天寺。   無沿帽點點頭,沒敢深問下去。   要是沒有別的事,那就再喝兩盅。我也一個人,就此回去的話,未免太冷清。我來付錢好了。   不用,錢我有。   最後,又要來兩壺酒,他便搶著付錢。從上衣裡面口袋摸出一疊一千元的紙幣,沒有夾在錢包裡,塞回去後袋子鼓了出來。   兩個人走出小餐館。此刻街上行人正多,有抱著樂器到酒店挨門串戶賣唱的,也有勾肩搭背邊走邊鬧鬧嚷嚷的,市聲一片嘈雜。   真熱鬧。就此回去了?無沿帽問道。   想回去了,您不必送了。他說道。   依我看,咱們接著喝,你還沒有醉。同我一起喝它個一醉方休。   喝醉了便有好戲看了,是嗎?他嘴邊上浮起一絲獰笑。   醉裡乾坤大嗎。無沿帽說道,你是個好對手。我捨不得這樣同你分手。我這人,要輪番喝過幾家才覺得痛快。再陪我喝一通吧。池袋那邊有一家鋪子,酒很不錯,算是我還席請你,走吧。   難道無沿帽醉了嗎?死纏住他不放。看見一輛出租汽車是空車,無沿帽便拚命招手,拉著他的胳膊坐進車裡。   我絕不放你走。聽無沿帽的聲音已經醉醺醺了。   他一句話不說。無沿帽將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他望著窗外飛掠而過的路燈,不知在轉什麼念頭。   兩人在池袋西口喝過兩家酒館之後,已經酩酊大醉了。他臉色發青,從最後一家酒館出來後說道:   實在是醉了,很想睡一覺。先生,我要告辭了。   是嗎?要回去了?行,我送你。無沿帽東倒西歪拍著他的後背說道。   不必送了,我一個人能回去。他推辭道。   那不行,你已經醉了。咱們說好的,我應該送你。   一個人能回去的。   不不不,我來送你。   路很遠,送起來麻煩。我一個人不要緊。   遠怕什麼!是順路,送你回家門口。   兩個醉漢正相持不下,湊巧一輛出租汽車看見是樁生意,便停下來,也解決了他們的爭執。司機伸手打開門,無沿帽把他推了進去。這時,他意外地覺出對手力氣頗大。   去目黑。無沿帽先吩咐司機說道。   汽車順著環行路向西往回開。車燈接連掃過黑黝黝的馬路。十分鐘後,又開進了燈火輝煌,繁華熱鬧的新宿。   經過伊勢丹前的十字路口時,一直靠在座位上彷彿睡著似的他,猛地擡起頭喊道:   停車!   什什麼事?無沿帽也坐起身子。   我要在這裡下車。   他打開車門,一隻腳正要踩到地上。無沿帽也跟著欠起身來。   怎麼,不回目黑了?   想在這裡再喝一回。再見。   等一等!   無沿帽一骨碌也跟在他後面下了車。   那麼,我也奉陪。咱們一直互相搭檔,別嫌棄我呀。   客人,車錢!   司機叫付車費。無沿帽答應著,從褲袋裡掏出兩張皺巴巴的一百元。另外一隻手緊緊拉住他的一條胳膊。   先生,您也太纏人了。   他嘖嘖咋著舌頭說。無沿帽全不理會。   別那樣說。一喝醉,我就不願意一個人孤零零的。你要去的那家在什麼地方?   他沒有作聲,不高興地只管大步往前走。無沿帽緊跟著不離身。   是這邊嗎?   他穿過大街,又走過幾條小巷。雖然喝得醉醺醺的,步子卻邁得很大,很快。奇怪的是無沿帽也不認輸,走得也飛快。   走過一段黑路,進了一條小巷子。路很窄,兩側的店家掛著一排排的燈籠,當作招牌。小酒店裡擠得摩肩接踵。是用木頭搭的臨時板房,門口女招待在招徠顧客。   好哥哥小聲跑來招呼的竟有三、四個之多。   這地方倒蠻有意思。   無沿帽抽著鼻子嗅著。煮東西香噴噴的味道裡,混合著尿臭。房子旁邊便是公共廁所。      他走進一家酒店。無沿帽自然也跟著進去。一個徐娘半老的女人銜著香煙,站在櫃臺裡面招呼他們說道:您二位來了。店裡坐上五、六個人便擠得滿滿的了。   先來的兩位客人,工人模樣,臉曬得黑黝黝的,正在喝燒酒。旁邊一個女人挪到他身邊坐下來問道:   您要點什麼?   啤酒。他說道。   我也一樣。無沿帽說著,拿出香煙,神情嚴厲地打量著店裡。鋪面很窄,能用的地方全用上了。爐灶、貨架,還擺著一架電視機。   您的啤酒。   兩個人接過冒著泡沫的酒杯。喝剩半杯的時候,他用手叫來年輕的女招待,湊過臉去,咬著耳朵不知說些什麼。徐娘半老的女人視若無睹,一邊給無沿帽斟啤酒,一邊問道:   您覺得這啤酒怎麼樣?   年輕女人狐媚地一笑,眼睛瞟著無沿帽說道:   那位答應嗎?   他在她手上拍了一下。年輕女人慢慢地站起身來,不露聲色地從顧客身後走進裡邊。   先生,他低聲對握著酒杯的無沿帽說道,我上樓和剛才那女的玩玩去。您是在這裡等呢,還是先回去?   他嬉皮笑臉的。無沿帽仰起頭,盯著天花板。好像在品味話裡的意思,臉上露出為難,遊移的神色。   喝完去不行?   無沿帽問道,可是他笑了起來。   好吧,等你。算我倒楣。什麼時候完事?   半小時。   我可是等著你,咱們一起回去。   他離開小椅子,開門走了出去。然後挨著隔壁鋪子的夾道,側著身子走過去,打開旁門,進到裡邊。無沿帽看清他走進去之後,轉身回到店裡。   老闆娘眼角堆滿皺紋笑道:   您真的等著?多可笑啊。   無沿帽接過啤酒問道:   這一帶全幹這種營生?   差不多。您要告訴別人就麻煩了。   不會的。我那夥伴常到這裡來嗎?   不,是頭一次。   當真嗎?   是真的。老闆娘一本正經地說。   哦,他對這裡倒挺熟的。   無沿帽若有所思的神情。   看看手錶,他才走十分鐘。於是嚼豆子,又喝起啤酒來。第二次看錶,過了二十分鐘。   嘻嘻,等急了吧?   真不像話。   一見過了三十分鐘,無沿帽的神情開始不安起來。猛地將杯子一敲,問道:   喂,你這店裡只有兩個門吧?   老關娘一驚,望著無沿帽的臉。他的目光變得非常尖利。   是的。   老闆娘猜到客人準是在釘什麼人,不由得變了臉色說道。   好傢伙!   無沿帽推倒椅子站了起來,衝到裡面,咚咚地跑上狹窄的樓梯。      紙拉門就在樓梯口。無沿帽用力敲著門。紙門很不結實,便晃動起來。   喂!   沒人應聲。又敲。   來了。女的在裡面答道。   我可要開門了!   請吧。   無沿帽把門拉開。女的站在花被子旁邊,正扣著短裙上的釦子。連他的影兒也沒一個。   他呢?無沿帽咆哮著。   回去了。女的掩頭看著他說道。   無沿帽眼睛在房間裡掃視了一圈。三張席子大小,一目了然。紅鋪蓋佔了半間房間。小桌上面的擱板擺著布娃娃。牆上斜下裡貼著明星照片。此外,還掛著一件睡衣。從窗上看得見外面紅色的霓虹燈。   什麼時候走的?   剛走。   無沿帽跑下樓梯,想快些跑出夾道,可是夾道窄,怎麼也跑不快。好不容易到了街上,左顧右盼,行人裡沒有像是他的身影。他正想朝一邊跑去,猛地收住了腳。   他兩眼一轉,彷彿想起了什麼。房間裡確實有個壁櫥。   無沿帽於是慢慢地往回走,側著身子走進夾道。正想擡腳上樓梯的時候,好像賣唱的走進酒店,吉他彈起急速的曼波(註:一種古巴舞曲。)舞曲。顧客拍手應和,跟著唱起來。   音樂聲蓋過了上樓時吱吱的腳步聲。   無沿帽猛地一下拉開門。被褥照舊攤在那裡,可是闃無一人。他擡腳邁了進去。   亮錚錚的東西倏地在眼前一晃。剛要抽回身子,他撲了過來。無沿帽覺得有個硬梆梆的東西頂在肚子邊上。   慢,慢著!   無沿帽瞪大了眼睛。樓下彷彿挺熱鬧,彈吉他的彈吉他,拍手的拍手。他一言不發,用不著說什麼,緊緊頂在對方身上的槍,啪地一聲。想不到槍聲倒很沉悶。   戴無沿帽的人倒在花被上,帽子飛到了一旁。房間裡一股硝煙。   他凝視著對手。倒下的人在撐著爬著。手腳如同蟲子的觸角,東抓西摸。   樓下的吉他,琴聲不斷,拍手的聲音卻停了下來,有人在說什麼。   他騎在蠕動的那人身上。那人壓在下面,駭然睜著眼睛,翻出了白眼珠。   畜生,你是個密探吧?賽馬你不懂裝懂,還不怕窮酸,想請客,誘我上鉤?見你的鬼去吧。   他滿頭大汗,一手按住那人的腦袋,一手拿槍想撬開他的嘴巴。那人閉住嘴,咬緊牙,抗拒著。   他像擺弄機件似的,硬撬開那人的牙。槍口捅進嘴裡。那樣子像是嘴裡銜著一把手槍。砰然一槍,聲音比方才大得多。硝煙瀰漫下,那人的嘴像石榴開了花,鮮血四濺。   吉他聲如同斷了弦似的戛然而止。他跑下樓去,仰面撞倒正要上樓來看情況的年輕女人。奔進小夾道,側著身子,想快又跑不快。急得像扒泳一樣,剛出夾道,便撒開腿,一溜煙跑掉了。   這裡的人剛吵吵嚷嚷,亂作一團的時候,他早已溜之大吉,不見踪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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