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地逡巡至門畔,準備悄悄地離去。
杜素瓊是看見了,臉上浮起悲慘的神色,沒有作聲。
任共棄也警覺了,驀爾出聲道:韋明遠,你站住,事情並非一走可以了之!
韋明遠應聲止步,回頭道:你們父女夫婦團聚了,我留此已屬多餘
任共棄指正在熟睡的嬰兒道:你應該還記得,她叫什麼名字!
韋明遠道:任兄以前就說過了!
任共棄點頭道:我是說過了,可是你應該再說一遍!
韋明遠痛苦地道:任兄何必逼人大甚!
任共棄厲聲笑道:你自己也感到負愧了吧?我替你說,她叫念遠,那是紀念懷念的念,你韋明遠的遠,你自己想一下
韋明遠大聲地道:我也許不配她懷念我,可是瓊妹分娩之際,除我外並無一人在旁,我將她安全地接生下來,送到這兒,我做這些並不需要你感激我,卻也不許你這樣地侮辱我!
任共棄也厲聲道:你以為有恩於我,就可以對素瓊那樣了嗎?
韋明遠忍無可忍地道:她是我的愛人,從前是,現在是,將來永遠都是
任共棄冷靜下來,陰陰地道:她是我的妻子,從前是,現在是,將來永遠也是!
韋明遠憤不作答,回頭就走!
任共棄在後大叫道:站住,懦夫,你走不掉的!
韋明遠憤怒地又站住了腳,回頭道:任兄還待怎地?
任共棄道:我從前也講過了,你再見素瓊之面便該如何,而且這也是你自己答應的,我相信你總不會沒膽子承認吧!
韋明遠道:任兄是一定要置我於死地了?
任共棄正色道:是的,你活一天,我便一天得不到素瓊,她的人伴我,她的心卻追隨你,貌合而神離,我受不了。
韋明遠耐性子道:那麼我死後你以為就可以得到素瓊嗎?
任共棄搖頭道:也不會,我若殺死你,她永不會原諒我,甚至於會殺死我,所以我會繼你之後自絕,免得她勞神!
韋明遠道:你難道不為自己的孩子打算?
任共棄道:素瓊會照顧她的!尤其因為孩子是由你接生的,她更會盡力地撫養她長大,毋需我操一點心!
韋明遠道:損人不利己,任兄你這是何苦呢?
任共棄黯然道:對素瓊而言,我從一開始就注定是個失敗者,不過我認敗不認輸,她已是我的妻子,不能再做你的情婦!
韋明遠怒聲道:你侮辱人太甚!
任共棄道:我倒不覺得,這本來是事實,何況為了湘兒,我也該殺死你,我不能讓她永遠受你感情的矇騙!
提起湘兒,韋明遠又感到一陣歉然。想到她真摯而無邪的眸子,想到她溫馴如羔羊的依人嬌憨
默然片刻,他才消沉地道:若非我身負親仇未雪,我一定自動地奉上六陽首級,但不知任兄可肯假我數日!俟一清身邊未了之事!
任共棄搖頭道:不行,我一分一刻也不能等待,在殺死你之後,我替你去完成那些事!
韋明遠作色道:親仇豈可假手他人!
任共棄道: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但是你若將我殺死,這些困難就都不存在了,素瓊也可以歸你了
韋明遠憤怒填膺,厲聲道:你看得我太卑鄙了,韋某豈是那等之人!
任共棄毫無表情地笑著道:我看得你太重了,我殺死的人不下數十,卻從未像今日這般,要費許多唇舌,末後還必須賠上一命!
韋明遠道:任兄大概認為你必能殺死我?
任共棄大聲道:搏鬥定有勝負,生死自難逆料,不過想來總是我先殺你的可能較大,好在你並不吃虧,我也還是要死的!
韋明遠知道再無可商量的餘地,遂道:好吧!什麼地方?什麼時候?
任共棄想了一下道:現在就走吧!隨便找個空曠的地方即可,本來我還想跟素瓊說幾句話的,但此刻她必是一句也聽不進!
語調頗是悽苦,神情尤見落寞,韋明遠倒覺得他很可憐,然而杜素瓊卻毫無表情地開始穿衣服
任共棄溫柔地道:素瓊!你還沒有滿月,這種不愉快的場合,不去也罷!去了反而更增加你的痛苦,又是何苦呢!
杜素瓊冷冷地道:一個是我的丈夫,一個是我生死不渝的戀人,總不能讓你們暴骨荒郊,我替你們收屍去!
任共棄望著韋明遠苦笑道:我若能與你易地而處,挫骨揚灰也甘心你此刻若是抱起她逃走,我擔保絕不追你們
杜素瓊突然道:你以為他那樣做了,我就會跟他走嗎?一個男人之值得愛,並不在於武功與像貌,那些都是無關緊要的事!
任共棄極感興趣地問道:是什麼?
杜素瓊神色湛然地道:是一種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移,義無反顧,為所當為的氣質,這就是你永遠及不上他的地方!
任共棄垂頭無語。
杜素瓊抱起孩子道:走吧!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要來的總會來的,你們早些解決了,也讓我早些安心!
倒是她領先出了房門,兩個男人默默地跟在後面。
這山城並不大,頃刻便已走到城郊。
此時夜色已深,星光隱隱,四籟俱寂,偶而傳來幾聲荒村狗吠,午夜雞啼,越發現得淒涼可怖!
杜素瓊抱著孩子,顯得有些吃力,斜身倚在一塊山石上,額際隱約現出汗漬,微喘著道:就在這兒吧,我走不動了!
任共棄拔出寶劍,望了杜素瓊一眼,才對韋明遠道:拔兵器吧!我們這是拼命,別顧忌虛套了!
韋明遠撤出腰際鐵劍,朗聲道:在下心敬任兄乃一代高手,敬以家傳鐵劍求教!
任共棄冷冷地道:是嗎?我以為你還是拿出拈花玉手的好,閣下的鐵劍雖未親見,卻有風聞,恐怕連十個照面都走不了!
韋明遠功力恢復之後,今夜尚是第一次與人交手,聽見譏諷之言,不禁豪情大發,爽然一笑道: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看,任兄如光憑傳言,恐怕你要上當了,拈花玉手出必傷人,我還不想對任兄使用!
任共棄不答話,平胸劃出一劍,劍走弧形,韋明遠尚未看出他使用的是何招數,劍光已臨胸前。
好在他功力大增,毫不猶豫地抬起鐵劍,朝他的劍鋒上推去,勁道奇強,當時即將他的長劍盪開。
任共棄極是輕敵,那一劍只用了一半的功力,被韋明遠反彈回來,長劍幾乎脫手,忍不住喝了一聲道:好傢伙,你果然大有進境,看來當初幾大門派圍攻之下,你仍能保得殘命,倒不是完全靠運氣!
說完手底一加勁,展開滿天劍影,罩向韋明遠,用的都是梵淨山中毒辣的招數,似乎每一招都要將他立斃劍下!
韋明遠卻以深沉的內力,從容磕架,劍招博大渾厚,雖無攻著,穩守卻有餘,表現出一種令人心折的風度。
杜素瓊表面上雖是冷漠,內心依然是關切這場戰鬥的,她看出韋明遠的進步,臉上不自而然地現出寬慰的微笑!
這笑容讓韋明遠覺得安心,卻更激起了任共棄的憤怒,他深有一種被愚弄與出賣的感覺!
所以他牙齒一咬,劍法開始變了,不但內力盡注,而且攻勢變得異常詭異,每一劍所刺出的部位都在人意料之外。
杜素瓊是知道這套劍法的,它是梵淨山管雙成的精研之學,雖使用者本身極耗功力,卻必能收克敵之果,不由替韋明遠捏一把汗,因此她插口驚呼道:師哥!快退後,用你的二相飛環吧!
韋明遠搖搖頭,悶聲不響地拼命苦擋,雖是性命之搏,他仍是不屑於使用暗器來取勝!
任共棄的嘴角現出獰笑,忽地連發三劍,削頸、刺腰、刖足,三招幾乎在同一時間內完成。
韋明遠格架不及,躲開頭足,腰上卻被刺進三分來深,痛得連鐵劍都脫手了,用手掩著創口退後一步。
任共棄乘勝進劍,又被韋明遠躲開了!
他忍痛地對任共棄道:任兄劍術幾稱獨步,我們到此為止吧!
任共棄卻獰笑地道:你求饒也不行,我說過這是生死之爭,我今天絕不放過你,但是我可以允許你取出拈花玉手再戰!
說完又連續地進招。
韋明遠再無可忍,自懷中取出拈花玉手,沉聲道:任兄若再進逼,兄弟只有不顧情面了!
任共棄劍發如雨,長笑道:誰要你留情面,今天是不死不休!
韋明遠再次躲開他兩次追擊,腰間血流如注,揚起拈花玉手,撲身搶前,一招玉女添香,直擊過去。
絲絲的勁風立刻盪開劍氣,罩向任共棄的胸前大穴,任共棄想要收劍回保,卻已不及,右肩上立刻被抓破一塊。
這一來激發他先天的戾性,猛喝一聲,顧不得去看血肉模糊的肩頭,脫手將長劍擲出去。
韋明遠輕輕舉起拈花玉手,長劍立刻被它吸住,足見這天香遺寶的妙用無窮,韋明遠將長劍甩脫,正預備說話!
忽見任共棄一掌拍來,望之力道以不甚強,遂也輕描淡寫地翻掌迎下,一旁杜素瓊卻尖聲地驚呼道:不能接,他掌上有毒!
喊聲嫌遲,韋明遠掌已接實,掌雖無力,可是他全臂立覺一麻,一點力氣都用不出來了!
韋明遠飄身退出四、五步,低頭一審視自己的右掌,紅徹的手掌已泛出一片烏雲,可見中毒不輕!
他悲從中來,眥目大呼道:任共棄,你是一個卑鄙的小人!
任共棄陰惻惻地一笑道:這不算是卑鄙,我說過我們是生死之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為了求主存,任何手段都是正當的!
說完又是一掌劈來,掌心烏黑,顯見用的仍是毒掌,韋明遠再無可避,左掌提足太陽神抓的無上威力,迎了上去。
任共棄毒掌先發先至,可是太陽神抓之力亦已發出。
韋明遠只覺左掌亦是一陣痠麻,立即倒地不起。
任共棄卻被擊出二、三丈外,口噴鮮血不止。
杜素瓊急忙站起來,走至韋明遠身畔,見他雙目緊閉,烏黑已蔓延至頸間,心如刀割,淚下如雨。
任共棄卻掙扎著爬起來,撿起長劍,搖搖晃晃地過來。
杜素瓊攔住他道:你還想幹什麼?
任共棄切齒道:我要將他碎屍萬段,方消得心頭之憤!
杜素瓊恨聲道:他中了你的毒掌,已無生理,難道你連個全屍都不肯留下,他對你留了多少情面,你怎能如此狠毒地對待他
任共棄恨聲道:不行,我一生幸福、希望,全毀在他的手中,就是把他砍成肉泥,也難以補償我於萬一,你快讓開!
杜素瓊懇求地悲聲道:我求你放過他行嗎?
任共棄道:我再救活他都行,你能答應從此一心一意愛我,無論人前人後,都不再想念他,你做得到嗎?
杜素瓊想了一下道:不行,從前或許還行,經過這半個月後,他已深入我的生命中,我再也不能忘記他了!
她說至此處,頓了一頓,更堅定地道:那麼你連我也殺了吧,我活著也沒有意思了!
任共棄呆了一呆,望她道:你還要撫養孩子呢!怎麼可以陪他一起死去呢!
杜素瓊平靜地道:孩子本來是你的,我對她毫無感情,將我們一起殺死後,隨你帶孩子到哪兒去,怎麼樣養活她都可以!
任共棄的臉色突地變為異常陰沉道:好!我只道你愛他,卻不知有如許之深,我成全你們吧,我殺死你之後,再殺死孩子,然後自己也自絕於此,這一筆怨仇舊賬,讓別人來替我們算吧!
杜素瓊仍是極平靜地道:隨便你怎麼辦,反正你若不殺死我,就休想傷害到他!
任共棄見威逼、情懇,都無法打動她的心了,長嘆一聲,舉劍比她心口,顫著抖聲音道:素瓊,我不想這樣做的,是你逼我做的!
杜素瓊閉目待死,劍尖已觸及她的衣襟,她連動都不動一下,倒是任共棄的手顫抖著,提不起勇氣刺進去。
正在此時,忽然飛來一頭白羽鸚鵡,高叫道:巡山侍者住手,你怎敢對山主無禮?
任共棄抬頭驚視,見是管雙成的愛禽小玉,不解地問:山主,誰是山主?
後面跟來了一大群人,都是錦衣宮的少女,由紅衣少女率領著浩浩蕩蕩而來,只聽小玉接著道:是的,仙子已在杭州西湖西遊,遺命由杜姑娘接掌梵淨山主,你怎麼敢對山主如此無禮!
任共棄大喝一聲,口中再度噴出大量鮮血,向後便仰!
此時紅衣少女已率眾走至跟前,朝杜素瓊跪下道:朱蘭及同門的婉妹,敬謁山主!
杜素瓊睜開眼睛,疑惑地問道:你們沒有弄錯嗎?
紅衣少女道:仙子遺命如此,我們敬候山主吩咐!
杜素瓊仍不解地問道:我從未見過仙子的面,仙子怎會看上我的呢?
紅衣少女道:為山主者,必需斬盡七情六慾,做到面冷心冷,仙子已調查清楚,認為您是最適當的人選!
杜素瓊朝任共棄看了一眼,沒有作聲。
紅衣少女道:巡山侍者雖與山主有夫婦之名,卻無夫婦之情,這點仙子很清楚,現在依法應將他處死!
杜素瓊想了一下道:算了吧!將他取消巡山侍者之職,逐出梵淨山門派,反正我永遠也不想再見他的面了!
紅衣少女道:謹遵山主吩咐!
杜素瓊忽地又指著韋明遠道:這人還有救沒有?
紅衣少女上前審視了一下道:此人中了本山玄沙千毒掌,只是時間還短,若再過三、四個時辰,就一定無法救治了!
杜素瓊急道:那你趕快將他救治好吧!
紅衣少女道:我身邊沒有帶藥,不過我可以立刻去配齊,這藥方雖煩,所需藥品卻不難求,普通藥店都買得到。
杜素瓊道:那麼你趕快帶幾個人,將他抬到城中,立刻將藥配齊,等他痊癒了你們再回山吧!
紅衣少女躬身道:敬遵山主之諭!
說完,立刻上前,毫不避嫌疑地一把抱起韋明遠,另外招呼了兩名少女,便待離身而去!
杜素瓊卻急道:站住!回來!
紅衣少女聞聲又轉回身子,走到她面前道:山主還有什麼吩咐?
杜素瓊緩緩地道:讓我再看他一眼!
說著伸手摸著韋明遠的臉頰,眼淚已流了下來!
無數少女都躬身侍立在一邊,沒有一個人露出驚奇或是不耐的樣子。
過了半天,杜素瓊才黯然道:好了你們走吧!
紅衣少女抱著韋明遠走了。
杜素瓊目送著她們的背影,噙淚在暗中自語道:別了,明哥,這是我最後一聲叫你,從今以後,你只活在我記憶中,我再也不會見到你的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