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關洛風雲錄

第14章 第十四回 柳暗花明 絕境新莊開局面 燕啁鶯嚦 灰心今日隱姓名

關洛風雲錄 司馬翎 10594 2023-02-05
  暫且按下碧雞山諸魔行蹤,再說在中州西北,有一處地方,名喚萬柳莊,乃屬懷慶府治。這萬柳莊佔地甚廣,良田千頃,處處楊柳垂植,大概便是得名來由。此時已是深秋,楊柳的葉子早就枯黃脫落了。   這萬柳莊少說也有萬餘戶人家,卻非一姓族居,約有十餘姓,內中以李姓最大。近數十年,因為李族出了一位才子,在康熙年間,由進士及第出身,歷任外官,晚年以戶部侍郎致仕,歸隱田園,為萬柳莊首戶。此人官諱光鴻,字邦卿,因歷任朝官,致仕後依然聲望顯赫,李族的人,也因此沾光得勢。   李光鴻今年已逾七旬,晚年方始得子,卻是連誕兩雌,此後便無所獲。因此膝下只有兩女承歡,大的已是雙十年華,芳名月娟,小的也是二九佳人,芳名月華,都待字閨中,尚未許人。本來以李光鴻這等閥閱門第,即使疼愛兩女,尚未出閣,也應訂下親事。何況兩女俱是長得月貌花容,人如其名,年來不少門戶相當的富貴人家,遣人提親,都不得要領,莫明其故。

  李光鴻雖是年逾七旬,身體卻十分硬朗,元配夫人劉氏老蚌生珠,兩女俱為所出,幾年前已經物化。尚有側室柳氏,是這萬柳莊人氏,過門已有三十年,卻無所出。另有姬妾兩人,一名婉兒,一名小鶯,全是劉氏夫人未歿之時,為李光鴻招納入室。那時節講究孝道,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以這名堂納妾,便皇帝也不能干涉,任他妒婦如虎,亦無能禁夫納妾。況且身為顯貴者,誰無三妻四妾。李光鴻素以儒節自礪,只因無後,方始置納姬妾,算是極為難得的了。   他往日外放為官之時,曾得名師傅授太極拳,數十年來,操練不輟,精神老而彌佳。只是對閨房間事,不免甚為冷淡。蓋練武者恆以色事為首戒。他每日凌晨即起,到莊外溜一圈,便是太極門中所謂行功,真個雨雪無間。這兩年來,雖然懷有甚大心事,卻仍然操練不歇。

  這天凌晨,他照例出莊,溜了一個大圈,忽然匆匆回來。在內碰到好些早起的鄉人,那些鄉人都恭敬地問安道早,如在往常,他多半和藹地招呼回答,或者攀談幾句,可是這次卻顯得甚是匆忙,只點點頭,便走回家去。   李家本是書香世族,房宇甚是氣派宏闊,高大深邃,大門之內,迴廊曲檻,院落重疊,一時也說不完。除了他自己一家之外,尚有好些近枝本家同住,故此頗不寂寞。這時在大門外那雙石獅子處,一個家人,正持著掃帚,掃著門外大石階的落葉。   李光鴻沒理會他,自顧自走進大門,一個家人,揉著眼睛,打門房內走出來,見了他連忙躬身道早。李光鴻道:李成,你多喚幾個人,找扇門板,把莊外石丘邊,臥著不動的人抬回來,我看此人尚未氣絕,也許有救!

  家丁李成愕然應一聲,李光鴻道:快點,這冷的天氣,凍也凍死了!我在書房裏等候。他官味十足地一捋頷下的白鬚,走向書房去了。   那書房分作內外兩間,自成院落,甚是幽恬靜雅。小院中植有一叢芭蕉,此刻早就焦黃了,院牆邊一個木做的葡萄架,上面爬滿了葡萄藤。在書房中早有一個小婢,持著盥具等候。原來他常常獨宿在書房,柳氏便打發一個小婢,清早來服侍他盥洗等。他洗過臉,漱完口之後,又有一個小婢,捧著一個食盒,原來裏面一碗清燉燕窩,還有一個小盤,盛著面做的點心。他在書房外間,慢慢地吃著。   歇了一會,把早點吃完了,便聽到鬧哄哄好些人的聲音,走入小院來。卻是幾個家人,用一塊闊板,抬著一個人進來,那人還用棉被裹著,他滿意地點點頭,命家人將那人移放在書房的一張藤床上。他移步緩緩走近那人身邊,察看那人臉色,便道:這人口目緊閉,眉頭深鎖,恐是患有內疾。李忠,你去弄一碗熱醋來。李明,把我的救急散找出來!

  兩個家丁哦地應著,只片刻間,兩樣東西都齊全了。李光鴻親自動手,先命人撬開那人牙關,攙起頭項,把那碗熱醋,和著藥散,灌入那人口中。一會工夫過去,那人面色轉紅,眼皮微動。李光鴻高興地道:好了!好了!這人已經醒轉啦!一手又去捋頷下白鬚。   他話聲方歇,那人已睜開眼睛來,打量了眼前景物一下,心中明白是回什麼事,忙掙扎著要下床叩謝。李光鴻俯身按住他道:你剛醒來,快躺著別動,此刻不是行禮言謝之時。   那人委頓地躺下,低聲道:多蒙老恩公賜手相救,在下感銘恩德,未能言宣!   李光鴻揮手命家人退出書房,呵呵笑道:老夫行將就木,能多積一分功德,便覺其樂無窮。尊駕言語風雅,斐然成章,同是斯文一脈,實不必言謝!

  那人緩緩抬手拂拭去臉上塵土,低低問道:敢問老恩公,此是何地?並乞賜告尊諱!   此地名萬柳莊,屬懷慶府治,老夫李光鴻,早年服官帝都,今已致仕。   原來是李大人,在下汝州鍾靈,一無所成,孑身流落至此,蒙大人洪恩下救   老夫看閣下眉宇間,清爽之氣撲人,應是雅士,切勿再以大人相喚。老夫致仕已久,頗喜脫略人間枷鎖,鍾兄如不見外,請改稱謂!   鍾靈連聲不敢,但拗李光鴻不過,只好改稱老先生。當下李光鴻道:老夫與懷慶府陳府台,略有交情,故爾敢於伸手救人。換了別人,雖有救人之心,卻恐是非叢集,難以應付哩!說罷一笑。   鍾靈振衣起床,精神越發振奮,方才委頓之色,一掃而空,極口恭維李光鴻幾句。李光鴻見他渾身塵土,衣服也破碎不堪,便道:鍾兄想是久困征途,風塵滿身,且隨小婢綠芸,到裏面洗澡換衣,再來傾談!鍾靈連忙拜謝,隨著那名喚綠芸的小婢子,走出小院子。

  兩人來到一所偏院,裏面有個澡間,綠芸喚人挑來熱水,又有人送來一身儒生衣服。鍾靈掩上房門,脫換身上骯髒不堪的衣服,覺得身上那股氣味,連自己嗅著也難受,忙跳進大澡盆,盡情洗濯。且喜旁邊還有兩大桶熱水,他見這盆水已浮滿一層污垢,便走出澡盆,把污水倒掉,另換兩桶。   那水桶少說也有五六十斤重,甚是巨大。鍾靈長得文文弱弱的,卻毫不費力,抬起水桶倒水。他痛快地洗完之後,自覺精神煥發,換了衣服,便如卸下百斤重擔似的。當下他在那堆舊衣服當中,摸出一個小小的玉匣,小心翼翼地揣在懷裏。這才走出澡間。卻見那綠芸在近處等候,引他到了隔壁一間房中。這房四面都鑲著大鏡,左面牆邊一個木架,上面擺著一盆熱水,他以為在這裏抹面,便走過去,只聽那綠芸嬌滴滴地道:請相公坐下,待婢子替你洗頭!

  鍾靈自個兒照照鏡,不覺笑了一下,原來鏡中映現出他滿面塵土,頭髮蓬鬆,也是沾滿了泥沙草屑,他囁嚅地道:綠芸姐姐,不敢有勞玉手,小生自己洗便是!   綠芸微笑道:此是老大人吩咐婢子,相公不必推辭!   鍾靈聽她居然應對嫻雅,不禁打量她一眼,這綠芸年紀大約十五六歲,長得嬌小玲瓏,滿面靈慧之氣,不覺衝口道:鄭家詩婢,豈遑多讓?   只見綠芸微微呶嘴道:相公你好沒來由,小婢怎能和鄭家相比?請相公作速洗頭吧!   鍾靈見她微有輕蔑自己之色,便乖乖坐下,延頸伸頭,讓她洗濯。可是心中卻仍然驚佩這麼一個小婢子,居然懂得自己說的話,那李老大人可想而知了!(按東漢大儒鄭玄家,婢僕均讀書,後世稱為詩婢。)

  這一洗足足換了六七盆水,方始洗淨。綠芸掩口輕笑道:相公這頭,想是向悟空大聖借來的!妙語雙關,暗中嘲他是猴頭,而又骯髒齷齪,因為孫悟空在佛祖的五指山下,被壓了五百年,頭上都長出青草來了!   鍾靈眯縫著眼睛,不讓熱水流進眼裏,好容易等她替自己拭乾面上水漬,才抬頭起來,白她一眼,懶得去反駁她。綠芸這時看清楚他的面容,那股嘲蔑的神色,忽然退淨。拿起銀梳,替他梳頭,編好一條油亮烏黑的大辮子。鍾靈這時在鏡中,瞧見自己簡直換了一個人,精神奕奕,唇紅齒白。本來被水弄紅了的眼睛,此刻已恢復原來的明亮澄澈,竟是個俊俏書生!   他站起來,文雅地向綠芸揖謝,綠芸這時不知怎的,不敢驕矜,還了一禮,口中連聲不敢!她帶領著他,回到李光鴻的書房。李光鴻一瞧鍾靈,也不禁驚訝,連忙請他落座。

  鍾靈拘謹地坐下,即使他動作迂緩,還顯出十分飄逸瀟灑。綠芸勤快地張羅著,捧來一杯香茗。鍾靈暗裏皺皺眉頭,肚中餓得直響,便不敢喝茶,恐怕更加飢餓難當。   李光鴻像是甚為高興,自己擎起茶盅,連連邀他同喝,一面道:這茶葉是我早年知杭州府時,帶回家來的,是最好的龍井,普通人拿銀子也沒處買,鍾兄請嘗嘗看!   他只好持起茶盅,慢慢品呷,果然香生齒類,其味清絕,便讚歎幾句。可是那隻右手,不知不覺揉一下肚子。   綠芸侍立一旁,妙目注視著他的動靜,這時若有所悟,稟道:老大人,日前姑娘親自醃製了兩隻山雞,說是留與大人下酒,又著小婢製了好些蛋黃細麵,如今用以奉客,是最好不過了!   李光鴻一捋白鬚,笑著說道:你說得正合我意,快去端來奉客!綠芸嗷然應聲,飄飄走了。鍾靈聽了什麼醃山雞和細麵,肚子裏作個反應,大鬧起來,卻不由得感激地向她背影投了一眼,巴望她快些弄出來,忖道:這小婢子好靈慧,知道我肚子餓了!

  這裏李光鴻甚為高興,順口尋些學問的典事,和他聊著。他打點起精神,盡心應付,竟是甚為淵博通順。李光鴻問知他孑身一人,無個去處,便道:鍾兄才高八斗,清雅出群,老夫一世為官,自覺俗了!既是先生未有高處,老夫有意請鍾兄屈就西席,不但小兒們能親臨教誨,即老夫也可時接通人,未知鍾兄意下如何?   鍾靈料不到有此機會,大喜過望,連忙謙謝答允了!只聽李光鴻又道:鍾兄入浴之時,有家人報謂莊外五六里遠的山邊,有一條小桶粗的大蛇,斷為兩段,死在山林斜坡之處,鍾兄可是打那邊走來的?   他連忙搖首,回答不知此事,同時說出自己幼時,被一個惡乞打傷,每逢勞動過度,便會人事不省。這次傷發得最重,若無李光鴻相救,恐怕會被冷風吹僵。   李光鴻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這時綠芸已托著一個棗紅色的漆盤,走進書房來。另外一個小婢,已在桌上擺好匙筷。他偷眼一覷,這些食具都極為名貴。綠芸把漆盤中的食物移在桌上,卻是一盤雞絲炒麵,又一盤撕開了的山雞腿肉,還有一個小青瓿,盛著醬油。肉香和麵香,撲鼻而來。他如久旱之望雲霓,有點急不及待,卻又不能露出老饕之形,斯斯文文地和李光鴻相讓著,慢慢一箸一箸地吃著,心中甚苦。綠芸一旁替他幫忙,夾了好多麵,放在他的小碗內,他才覺得有點東西下了肚子。   儘管他是慢慢吃,到底把整盤面和那盤醃山雞腿肉,搬進肚子裏。李光鴻不過是作陪,略略吃了幾箸而已!綠芸支使另一小婢,把食具都撤下,自己卻另沖了兩盅龍井茶,端了上來。   李光鴻捋捋白鬚,向綠芸道:你去命人收拾那暖紅軒,鍾先生已俯允為本府西賓,便住在那兒。另外通知總管李明,著棟兒、樞兒、樂兒、渠兒等不必再到家塾,改隨鍾先生教讀,明日方始正式行禮。並告知娟兒和華兒,到時也出來拜見先生。啊!若娟兒精神不佳,便由得她好了!   綠芸應了自去。李光鴻對鍾靈道:老夫一生只得兩女,大的名為月娟,小的名為月華。其餘所說的都是侄孫兒,老夫兄弟共有四人,老夫居長,三個弟弟都在三數年前故世,各有兒女,全都娶媳或出閣了。一眾孫兒,如今不下二十餘個,除了年紀太小,未曾開蒙的之外,十餘人中唯有二弟的孫棟兒、樞兒,以及三弟之孫樂兒,四弟之孫渠兒略為聰穎可人,故煩先生教誨!鍾靈忙欠身遜謝。他又道:那綠芸是次女月華貼身之婢,靈慧可人,先生可有此感?   鍾靈極口稱是,他道:老夫那次女,賢慧伶俐,老夫就指望她承歡了!那大女月娟,唉他忽地捋鬚沉吟,長嘆無言,一似懷有什麼沉重的心事。鍾靈不便多言,唯唯否否地敷衍著。   李光鴻像用力抹開什麼似的,用力一捋白鬚,又說道:老夫為官多年,自信有些眼力,見先生眉宇清明,一團正氣,故敢以侄孫輩相煩   鍾靈搶著答道:在下既受老先生再生之德,又賜我良枝,自當稍效犬馬,盡力圖報。大德不言謝,在下永銘五內!   當下兩人談鋒移轉,李光鴻發覺這鍾靈,雖然學問尚算不錯,每每別有超妙見解。但對鬼蜮人世事情,卻未見深刻體會。談了許久,綠芸已來覆命。他自家也覺得微有倦怠之意,便道:綠芸,你帶鍾先生到暖紅軒休息,那李明怎的不來見我,著他挑個合適僮兒,讓先生使喚!   鍾靈聞言,起身揖辭,恰好那總管家李明進來,李光鴻親自吩咐了服侍小僮之事。   他隨著綠芸穿過一個院落和一條短廊,便來到暖紅軒。只見又是一個院落,兩旁開著的是月亮洞門,月亮門外接著兩道長廊,前後相通。院中滿植花樹,都是迎春桃杏海棠牡丹之屬,可以想像得到春天來時,那片燦爛旖旎的光景。如今看來卻不免惹人悲秋情懷。   軒內一個小廳,廳前一道短廊,左右兩側,各有一個房間,右面那間房,已經拾掇好,錦帳繡衾,重帷厚幔,床邊懸著一盞銀燈,靠自處擺著一張圓石面紅木桌,兩邊分擺著曲腳高背椅,都有棗紅厚絨坐墊鋪著。窗框上兩盆白菊,花正鮮妍,撲鼻清香。桌上有筆硯等物陳設著,這房內雖是富貴本色,卻擺設得不俗。鍾靈喜形於色,顯出有點呆頭呆腦。   綠芸笑道:相公,這房子還住得麼?   鍾靈忙道:住得,住得,便神仙也不敢嫌!   她道:相公大約走了不少路,請休息一會吧!婢子要回到倚琴樓了!   鍾靈詢問似地望她一眼,她道:倚琴樓是我家二姑娘所住。這後宅裏共有兩座樓,一是碧岑樓,在內宅左面,為我家大姑娘所居。一是倚琴樓,便是二姑娘香閨,婢子乃服侍二姑娘的人。   鍾靈點點頭,向她道謝過。綠芸一笑走了。這裏鍾靈獨自一人,四下瞧著,真有疑真疑幻之感。瞧到厚軟的被衾,不覺引起倦意,和衣倒在床裏,微微嗅到一股甜香,便十分舒服地闔上眼睛,卻驟然又痛苦地翻個身,把面龐埋在繡枕上,雙眉微動,竟是輕輕啜泣起來。   但隔了一會,他便沉沉睡著了。到了午間,綠芸手拿著一條捲軸,走進暖紅軒來。看見一個小廝,蹲在一叢海棠下,煞有介事地瞧著什麼。綠芸道:玉書,你在瞧什麼?不去伺候先生?   這小廝抬頭道:我在瞧螞蟻打仗哩!相公還睡著未醒,姐姐也來瞧瞧麼?   綠芸沒理他,逕自走進房間去。只見鍾靈和衣仰臥著,也沒蓋被,便走近床去,準備替他蓋上被子。眼光掃處,只見他下面鼓起高高的,甚是突兀礙眼。綠芸雖然在懂事和未懂事之間,卻禁不住羞紅雙頰,輕輕啐一口,那顆心兒,像隻小鹿般上下亂撞。連忙拖起被子,正待替他蓋上。哪知被角讓他壓住,抽扯之時,鍾靈震撼一下,倏然張開眼睛,只差點沒跳起來,把她更嚇了一跳,噗地把手上捲軸掉落床前地上。   鍾靈反應甚快,目光一射,已辨別出是誰人,見她花容失色,以為被自己嚇著,連忙道:對不起,我把你嚇著啦!說著話,在床上弓身垂手去拾那捲軸,這時便發覺自個兒身上那事,不覺也自玉面飛紅,半晌沒把那捲軸拾上來。停了一會,他才拾起那捲軸,坐起身來,遞給綠芸。只見她兩頰暈紅,悄然接過捲軸,扭轉身去到窗邊,把它擺在桌上,背著面提高聲音道:這捲軸是我家二姑娘著我拿來,掛在房內,好讓相公無事欣賞   鍾靈啊了一聲,從床上起來,十分誠意地道謝過。說道:那是幅什麼捲軸?承你家小姐盛情,可折殺小生了!他一邊伸手去拿那軸子。   綠芸這時漸把心兒定下,回身遞那捲軸給他,卻是低著頭兒,不敢和他眼光相觸。她早就覺得這個俊俏文雅的書生,兩道目光就像兩柄利刀一般,十分銳利,而且食量更大得驚人,那盤麵和雞肉,教她和小姐兩人同吃,準得食個兩三天。   當下鍾靈請她持著卷首的絲繩,自己慢慢打開來,卻是五尺來長的條幅,設色鮮妍,氣格清老,乃是明代徐青藤的榴實圖。右上方題著兩行字,下有文長落款。圖中只有一顆爛熟綻開的石榴,皮紅勝丹,實瑩如珠。   鍾靈忘卻適才尷尬之事,搖頭擺腦地讚賞起來。接著又四面張望,找尋地方懸掛。綠芸微笑道:在那面牆壁上,已有釘子,是早先懸掛著東坡先生的墨寶條軸遺下來的,那幅字已被二姑娘搬回倚琴樓時除下,現在把這幅掛上,正好合適!她一面說著,一面去搬椅子,擺在牆邊。   鍾靈道:待小生來掛,綠芸姐姐你瞧著好了!   綠芸輕輕搖頭,道:哪有讓相公動手之理?婢子自該勞動,沒的讓老大人知道了,怪責下來,婢子可吃不消哪!   他聽了只好負手無語,看著她把椅上坐墊拿掉,又找張小凳子,疊將其上,然後仔細地爬上去,身形都顯得不大穩。   原來這綠芸在李家裏,算是下人中第一個紅人,不但是二姑娘的貼身侍婢,十分推心置腹,就是李老大人,也甚是寵愛她。而她的確乖巧玲瓏,善伺人意,無怪李光鴻喜愛。每日早上,都由她到廚房去,端早點與老大人,簡直兼管了老大人許多事情,李家所有奴婢,都得讓她使喚,連李光鴻一干侄媳,也得讓這老爺眼前的紅人一頭。故此她雖是甚忙,但卻不必爬高爬低,去操那較重勞役。而且那雙腳略略纏過,十分瘦小,站也怕站不穩,這一爬上去,口中雖硬,心裏卻微微發慌。   她指尖捏住絲繩,伸手去掛,卻差一點點掛不到,只好踮起腳尖,再向那釘子套去。只聽她哎的一叫,那絲繩倒是套在釘上了,可是她腳下一滑,撲地向橫倒下,嚇得閉了眼睛,大聲尖叫起來!   忽然覺得自己有如身在雲端,微微搖晃幾下,卻沒真個摔在地上。睜眼一看,原來是被鍾靈抱住。他微笑道:綠芸姐姐別慌,再也摔不著的!說完,把她放下地上。   歇了一會,她的驚恐才過,又害羞起來,兩朵紅雲泛上面頰,低聲向鍾靈道謝。鍾靈道:你別謝我,這是孫悟空教我的,名字喚著懷抱小猿!說完,哈哈一笑。   綠芸低首不答這碴兒,抬眼見小廝玉書進來,不敢多耽在房內,連忙一溜煙走了。   玉書稟報導:相公,老大人差人來問,若相公醒了,請到書房去一道用膳!他微微頷首,問了那小廝名字,便跟他走出暖紅軒。   耳畔隱約聽到鐘聲繚繞,忖道:真個鐘鳴鼎食之家,只是有一樁,那老恩公何以眉宇之間,帶有一股隱憂之色?這個就奇怪了!他一面忖想,一面走著,眼光到處,但覺都是富貴雍容氣象,心中更是不解。   來到書房,只見外間中央擺著一張小圓桌,兩副碗筷分對面擺著,卻未有菜餚。李光鴻危襟坐在窗下,正在看書,一見他進來,便放下書卷,道:鍾先生好睡,精神已復原了吧?   鍾靈改了稱謂,揖答道:晚生一介寒士,蒙東翁優渥恩遇,著實是夢想不到,賤軀已完全復痊,乞釋垂注!   兩人揖讓著,分別坐下,酒菜在指顧之間,已端上來。一個少年過來斟酒,他抬頭看時,但覺這少年眉目清秀,可是在眼睛裏,隱隱有刁滑奸狡之色,不禁多望了幾眼。   李光鴻道:此子名為李謨,乃總管家李明之次子,一向在府中長大居住,有時也來服侍老夫,是乃父一片心事,我也不好堅拒。此子心竅玲瓏,甚稱人意,先生你看怎樣?   鍾靈道:老東翁目光如炬,料事如神,晚生豈容置喙,自然如是!   他道:先生且飲一杯,此是家居自釀的百日春,請先生品評一下!   鍾靈微笑道:晚生向來不會飲酒,真是門外漢,恐怕辜負了青州從事!   先生客氣了,此酒小飲,能明目健身。趕明兒那十餘盆寒菊盛開時,必請先生一同賞花,共謀一醉!   晚生先謝過老東翁!   先生不必言謝,老夫將來有事相求之時,幸勿推託便了!   老東翁說哪裏話來,晚生漂泊無依,年來雖有數奇之嘆,萬念已灰。但此身蒙老東翁再造之恩,雖赴湯蹈火,未敢稍惜!   先生言重了,請飲一杯。他殷殷舉杯勸客,鍾靈只好回敬。李謨不住斟酒,不一會,他已有了幾分酒意。   李光鴻見他實不會飲酒,便命李謨撤下壺盞,開始用膳。突然綠芸走進來,向李光鴻道:老大人,小姐命婢子問,那醃山雞尚有許多,要不要端些出來?   他搖搖頭,道:這裏不用了!綠芸領命出去,鍾靈冷眼旁觀,見她理也沒理李謨,卻見李謨趑趄著,跟了出去。他俯首吃著,耳中卻聽到從小院門外傳來李謨低低的聲音叫道:綠芸,我有話跟你說!   又聽綠芸輕啐一口,逕自去了。李謨咕嚕著走回來,只聽到他詛道:賤妮子,擺什麼架子   鍾靈聽在心裏,卻暫時不去推想,待到用膳完畢,那李光鴻似乎老興不淺,留著他呷香茗聊天。   他談到自己當年,認識了一位太極名手楊旭,承他傳授了正宗太極功夫,至今勤加操練,因此身體依然硬朗。談到興起,便捋起衣袖,掖住長衫,在院子裏拽開架式,練了一趟太極拳與他看,一邊叫道:謨兒,你試試來打我!   李謨應聲走出院中,徐徐一拳搗心打去。李光鴻一式攬雀尾,右手一撥來拳,鍾靈看得一清二楚,只見他的手還差了少許才沾敵臂。李謨已踉踉蹌蹌地退向一旁,彷彿快要跌倒的神氣,暗中偷偷一笑,李謨已大聲道:老大人越發精進了,小的不敢再試啦!   李光鴻一收架式,捋鬚笑道:沒用的東西,一招也受不住!又向鍾靈道:老夫獻醜了!   鍾靈趕快讚道:老東翁真是老當益壯,拳腳高明,崑崙古押衙之徒,不外如是!   他微笑謙道:先生過獎了,想那古押衙等,一代俠客,老夫怎敢相比!可是辭色間,也相當自喜。   這時日影西移,李光鴻要回內宅去,便各自別過。他回到暖紅軒去,在花樹間徘徊了一會,雖則那些花木都凋零無生氣,但那股氣息,卻能挑起他無量思潮。   他正在發愕,忽然綠芸又裊裊走來,手上捧著一疊素箋,喚道:相公,你在瞧什麼呀?   他回顧道:啊!沒有,隨便站站,哪有什麼好瞧的?   她道:婢子奉命送些紙來,讓相公使用!   他訝道:桌上不是有紙麼?何必又勞動你呢?   她道:這些紙又不同,一半是宣城夾貢紙,一半是江左陳坊連史紙,雖不比那薛濤松花,子昂白鹿,但也算是精品!   他隨綠芸進房,綠芸指著一種潔白光滑而又十分堅韌的道:這便是連史紙,另外那些便是宣紙,桌上原本放著的,不過是普通粗紙,怎可相比?   他這時才認識了,暗中笑自個兒未曾見過世面,一面道:請姐姐替小生謝謝大人的厚賜!   她道:是我家小姐命我送來的,老大人向來不管這些小事!   他想道:她說的應是二小姐了,我才來這李府不久,倒像跟她有了交道似的!便請她轉謝二姑娘,綠芸沒有逗留,匆匆離開。   晚飯他獨自在暖紅軒中吃,由另外一個家人送來的,菜餚十分精美。正吃之時,綠芸又來,端了一盤精緻的小菜,說是小姐親自做與他嘗的。他暗自納悶,想道:那二小姐和這綠芸,有點古怪,不知是她小姐有意炫弄?抑是別有用心?   到了次日,李府大廳裏擺了幾桌筵席,都是本族近親及李府年事較長的子侄們,同參那四個小孫子拜師之禮,似乎甚為隆重。李光鴻更向親友子弟,盛讚鍾靈學問文章,有如他當年,簡直是取青紫如拾芥。鍾靈聽了,暗自汗顏不安,忖道:早日縱談之時,我對闈墨甚是生疏,老恩公聰明淵博,豈有不知之理?可是此刻予我過當盛譽,又作何解?啊!是了,莫非我既忝為西賓,他若盛讚我,則於自己面上,也有光彩?此是烘雲托月之法,一定不訛。想罷,漸漸安心下來,對李光鴻的諛贊,也就心安理得地受下。   眾人見李光鴻也對他這等讚佩稱道,都添了許多分尊敬。他益發估料自己的猜想是對了!   散席之後,那位二小姐蓮步姍姍,出來拜見老師。幾個小孩子對她甚是親暱,滿口姑姑地直叫嚷著。她只出來一下,便驚鴻似地回內宅去!但鍾靈已看清楚她的樣子,真有沉魚落雁之容,而且舉止之間,十分楚楚荏弱,令人有弱不勝衣之憐!不過他卻漠然置之,古詩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卻半點好逑之心都沒有!   此後,那幾個小孩子便每天到暖紅軒來,聽他講解一些經史之類,這時暖紅軒左面那間房間,已佈置成書房,他授課時便在此處,用膳也是在此,由一個家人李福,按時送來。   他住了好久,才知道這暖紅軒竟是緊邇內宅,婢女往來,常常得經過此處,他若坐在廊外,便可以從月亮門看見她們,其中也頗有風姿綽約者。只因府中老師的地位,那些內眷侍婢等,都對他不甚迴避,甚至執經問難等等,不到十餘天功夫,許多都認識了。   他晚上很晚才上床,早上卻極早便起來,反正那書僮玉書起來之時,早見他坐在窗邊吟哦,或是在院中負手散步。天氣越來越冷,時常彤雲滿天,像要下雪模樣,但鍾靈仍是一襲輕裘,半點也不顯得寒冷。   漸漸李府的人,都知道這位老師有許多怪癖,例如他來了這多日子,卻從來不踏出大門一步。對於內宅眷屬侍婢,等閒也不瞧一眼,像是個性情十分沉靜端方的君子,甚至流於古板。   綠芸差不多天天都來,那藉口可多得很,一會送筆,一會送墨,又送衣裳,換被褥,或是端點心小菜等等。鍾靈與她最熟,談話便比較多,不過也漸漸變得冷峻一些,禮數甚是周到,保持住一段距離。   不知不覺過了個把月,這當中二小姐來過兩次,都是稍坐便走,他並沒有把她的影子放在心上,雖則他也認為這位小姐的確是絕代佳人,而且柔婉可人,反而常在他腦中湧現的,都是李光鴻兩個姬妾婉兒和小鶯。這兩個都是花信年華的少婦,身材甚是豐滿,而且眉稍眼角,隱含春意,態度也較為放恣輕佻。還有那李謨,不時到暖紅軒走動,偶爾遇著綠芸,便不覺現出一副賤淫淫的樣子,老想跟她談些什麼。可是綠芸總是驚如脫兔地溜走,雖沒有開罪他,也不肯理睬。他都看在心裏,卻不去詢問綠芸。   最使他奇怪的,便是內眷他都差不多見過,只未曾見過大小姐,甚至在那些人口中,也不曾聽她們提過。就像這位大小姐,住在另一個世界似的,不跟這些人來往。他覺得此間甚為舒服溫暖,雖然大家庭之中,不免也有一些明爭暗鬥,挑撥是非的事兒,卻不會惹到他身上。在夢中哭醒的次數也逐漸減少了,那是因為青春活力的緣故,少年人縱然有什麼傷心的事,也容易排遣忘卻。不過他還是顯出很灰心的樣子,許多事都不感到興趣。只逐漸對這李府產生出依戀的情緒,不管是人或物,他都有了感情!   正是:寒窗姑守十年寡,朱戶空留一般情!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章。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