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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五部 走出地圖之外

雪地拼圖 傑弗瑞.亞契 33198 2023-02-05
§WALKING OFF THE MAP§ 36 挑戰煙囪 1922   一九二二年,三月二日,星期四   ﹡   喬治在蒂爾伯里踏上加勒多尼亞號(SS Caledonia)輪船時,知道自己正要展開一趟他準備了一輩子的旅程。   登山隊花了五個星期的海上航程來到孟買,在那裡添購較好的裝備,增進體能,並學習如何以小組為單位共同工作。每天早餐前一小時,他們會繞著甲板跑步,向來都由芬奇設定速度。偶爾喬治的腳踝會有點狀況,不過他從來不承認,甚至對自己也不願坦承。吃完早餐,寫完給露斯的每日一信後,他會躺在甲板上讀凱因斯的《和平的經濟後果》。   芬奇進行了幾場高海拔使用氧氣的演講。整個團隊很盡責地拆開又裝上三十二磅重的氧氣設備,把設備綁在彼此背上,然後調校用來調整氣體釋放量的活塞。鮮少有人對此表現出熱忱。喬治專注地觀察著。毫無疑問,芬奇知道他在說什麼。不過大多數隊員原則上不贊成使用氧氣。諾頓說過,光是氧氣瓶的重量,就一定會抵銷其中填充物可能提供的任何好處。

  芬奇,你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我們會需要這些鬼玩意兒才能攀上頂峰?他質問。   沒有證據,芬奇坦白招認:不過要是你發現自己置身於兩萬七千呎高處,沒辦法再前進了,或許你終究會很感謝有其中一個鬼玩意兒可用。   我寧願折回去。桑莫維爾說。   然後攻頂失敗嗎?芬奇追問。   如果那就是代價,就這樣吧。歐岱爾堅定地說。   雖然喬治也反對使用氧氣的想法,卻沒有發表意見。畢竟,如果事實證明芬奇是錯的,就不會有人期待他來裁奪了。眾人熟悉的喊叫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伙伴們,體能訓練時間到了。所有隊員爬起身來,在布魯斯將軍面前形成三排井然有序的隊伍。將軍站著,手擺在髖部,腳穩穩地踩在地上,顯然無意以身作則。

  一小時的激烈運動後,將軍消失在甲板下面,喝他早上的一小杯,留下其他隊員做自己的事。諾頓和桑莫維爾打起甲板網球,歐岱爾坐定了,打算讀E .F .班生(E.F. Benson )1最新出版的小說。喬治和蓋蹺著腳坐在甲板上,閒聊某位劍橋人在巴黎奧林匹克運動會贏得百米賽跑冠軍的可能性。   注1E .F.班生(Edward Frederic Benson,一八六七︱一九四〇年),英國作家,以創作鬼故事而知名。   我曾在芬納板球場看過亞伯拉罕跑步,喬治說:他很棒,棒得要命,不過桑莫維爾告訴我,還有一個叫做利德爾(Liddell)的蘇格蘭人,一輩子沒輸過任何賽跑,所以看看他們彼此對抗時會發生什麼事,應該很有意思。

  我們會及時回去,弄清楚他們之中哪一位贏得金牌。事實上,蓋咧嘴一笑,又說:這會是很好的藉口,可以回到喔,我的天啊。蓋看著喬治背後。他在幹什麼?   喬治轉身看到芬奇站著,雙手環抱胸前,兩腿岔開,瞪著船上正噴著黑色煙雲的煙囪。   顯然他該不會想要   我覺得他有可能會這麼做,喬治說:為了壓過整個團隊的鋒頭,他會做任何事。   我認為他在乎的不是隊裡的其他人,蓋說:他想打敗的只有你。   在這個狀況下,喬治回答:我最好和船長談談。      喬治在某一天的信上告訴露斯,他和芬奇就像兩個小孩子,總是搶著勝過對方,以便爭取老師的注意。此時,老師就是布魯斯將軍;喬治還悄悄對她說:他也許是個老頭,卻不是傻子,而且我們全都高高興興地接納這個遠征隊領袖。他停下來看著露斯的照片,這次他記得帶在身上了,不過卻忘了帶刮鬍刀,離開家的時候也只帶了一雙襪子。他繼續寫道:

  □□□   我還是花了好多時間思索,參與這趟旅行究竟是不是正確的決定。當你找到了關妮薇王后(註2),何必還要追尋聖杯?我已開始明白,少了妳,每天都是虛擲的日子。上帝知道,我希望能一勞永逸地驅除這個惡魔,這樣我就能夠回到霍特宅邸,和妳及孩子們共度餘生。我知道,對妳來說,要把真實情感訴諸文字有多困難,但請讓我知道妳真正的感受是什麼。   妳深情的丈夫,喬治   註2:在亞瑟王故事中,圓桌武士隨著亞瑟王尋找聖杯,而關妮薇(Guinevere)是亞瑟之妻,卻與亞瑟最信賴的圓桌武士之一蘭斯洛互生情愫,最後蘭斯洛只好離開。      露斯又讀了一遍喬治的信。她不斷自問,沒在他離開前讓他知道她又懷孕,到底對不對。她從窗旁的椅子上起身,走向小小的寫字臺,開始寫信,努力試著如實回應他最後那個問題。

  □□□   我親愛的:   我從來無法貼切表達每次你離家時我的感覺。這回和你過去前往西部戰線或阿爾卑斯山時沒有太大不同,當時,我每天時時刻刻都在擔心你是否安全,擔心能不能再見到你。現在也一樣。有時我會嫉妒其他人的妻子,她們夠幸運,能看到丈夫毫髮無傷地從那場取錯名字的大戰(註3)中復返,然後認為這輩子永遠不必再面對同樣的恐懼。   註3:世界大戰的英文為Great War,Great有大的意思,也有偉大之意,因此露斯說這場戰爭取錯了名字。   和你一樣,我渴望這次遠征能夠有成功的結果,不過這只是基於自私的理由:我不想再經歷一次這樣的折磨了。你根本還沒開始了解我有多麼想念你,想念你的陪伴、你的溫文風趣、你的善良、你對所有事所做的指引,不過其中最重要的是你的愛與深情,特別是在我們獨處的時候。我醒著的每一刻都在擔心你會不會回來,我們的孩子是否必須在沒有父親的狀況下成長,無法從他身上學習容忍、同情與智慧,而我是否會失去我唯一能愛的男人,就此終老。

  你忠實的妻子,露斯      露斯回到椅子上,把信件放進信封前又讀了一次。她朝窗外看去,望著車道尾端開著的門,就像在戰爭期間那樣地想,究竟會不會再看見丈夫大步走過那條小徑。      將軍最後一次吹響哨子後,大多數隊員就會躺平在地上,試圖從晨間體能訓練中恢復過來。喬治坐起來環顧甲板,確定沒有同僚特別注意到他,然後站起來漫步走向他的艙房。   他走下樓梯來到乘客甲板,穿過舷梯,先回頭張望了一陣,才打開一扇寫著僅限船員進入的門,然後沿著船員專用梯又下了三層階梯,直到來到輪機室為止。他握拳敲敲那扇厚重的門,一會兒後,輪機長走出來與他會合。這個男人點點頭,卻沒打算在引擎的噪音下談話。他帶著喬治經過狹窄的走廊,來到一道寫著危險禁入的厚重鐵門前才停下來。

  他從連身工作服口袋裡拿出一把大鑰匙來開鎖,然後把門開著。   馬洛里先生,船長給我明確的命令,他喊道:您有五分鐘,不能再多。   喬治點點頭,消失在門裡。   蓋.布拉克一看到喬治站在中央煙囪頂端就開始拍手。諾頓和桑莫維爾暫停打甲板網球,想看看到底出了什麼大事。歐岱爾擡頭往上看,閤上了書,然後加入鼓掌的行列。只有芬奇把手插在口袋裡,岔開兩腿站著,沒有任何反應。   他怎麼做到的?諾頓說:只要稍微碰觸到其中一根煙囪,就會磨出蘋果般大小的水泡了。   就算沒有熱度的問題,桑莫維爾也同樣困惑:你要有像帽貝一樣的吸力才能爬上那個表面。   芬奇繼續瞪著馬洛里看。他注意到,中央煙囪就這麼一次沒有噴出黑煙;他瞥了一眼布拉克,他笑得不可遏抑。當芬奇再度往上看時,馬洛里已經不見了。

  喬治往回爬下煙囪內側的梯子時,他還無法決定是不是要告訴芬奇,每星期四早上那些煙囪都會有一根暫停運作,以便讓船上的輪機手進行完整的檢查。   過了一會兒,羽毛似的黑煙從中央煙囪噴了出來,團隊裡的其他人再度自動爆出喝采。我還是想不通。諾頓說道。   我唯一想得到的解釋,歐岱爾說:就是馬洛里一定把魔術師胡迪尼偷渡上船了。   隊上的其他人笑了出來,這時芬奇卻還是保持沉默。   而且,他似乎不用靠氧氣輔助就爬到頂端了。桑莫維爾補上一句。   我很納悶他是怎麼做到的?蓋這麼說,臉上始終掛著開懷的笑容。毫無疑問,我們的常駐科學家會有個理論。   不,我沒有理論,芬奇說: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一件事:馬洛里不能從埃佛勒斯峰內側往上爬。

     露斯坐在窗邊,手中握著信,開始思索她的率直到頭來會不會讓喬治分心。沉思幾分鐘後,她把信撕成小小的碎片,丟進霹啪作響的火焰裡,回到書桌前,開始寫下第二封信。   □□□   我親愛的喬治:春天降臨在我們的霍特宅邸了,水仙盛開。事實上,花園從不曾這麼美麗。每件事都像你期望中那樣。孩子們的表現都很好,克蕾爾寫了一首詩給你,隨信附上 37 是的,將軍閣下   加勒多尼亞號在孟買停泊時,第一個下船的人是布魯斯將軍。他穿著剛燙過的短袖卡其襯衫,以及線條壓得平整的卡其短褲,這裝扮已成為英國軍隊在炎熱天候下服勤的標準配備。他經常提醒這支隊伍,是貝登堡爵爺(Lord Baden︱powell)(註1)以他為範本來選擇童軍團的制服,而不是他模仿他們。

  註1:羅伯特.貝登堡(Robert S.S. Baden-Powell ,一八五七︱一九四一年),英國陸軍軍官,曾奉派至印度與非洲等地,後成為青少年讀物作家,以及童軍運動的創始人。   喬治緊跟在將軍身後下船。當他走下搖晃不穩的跳板時,首先讓他產生深刻印象的就是氣味吉卜齡曾形容那股味道辛辣、刺激、具東方風情,與地球上其他味道都不一樣。其次對他造成衝擊的,是幾乎和衝擊一詞同樣強烈的熱氣與濕氣,對一個面容白皙的柴郡鄉下人來說,那感覺就像但丁筆下的烈焰熔爐。第三則是他領悟到,將軍在這個偏遠異地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力。   有兩批人馬在下船跳板那一端等著歡迎探險隊的領隊,他們不但彼此站得遠遠的,更有著天壤之別的差異。第一批三人小組是海外英國人的具體表現。他們不打算融入當地,穿著就像在坦布里奇威爾斯(Tunbridge Wells)(註2)參加花園派對,面對不友善的天氣也毫不退讓,唯恐因而在不知不覺間變成當地人的同類。   註2:全名為皇家坦布里奇威爾斯(Royal Tunbridge Wells),位於倫敦東南方,十八世紀時起以spa聞名,如今成為重要旅遊區。   將軍踏上碼頭邊緣時,其中一人上前打招呼。這是位高個子的年輕人,穿著深藍色西裝和有硬領的白色襯衫,上面還打了一條哈洛公學校友領帶。   他上前一步,自報身分:我的名字是羅素。   早安,羅素。將軍說,兩人握了握手,彷彿彼此已相識多年,但事實上他們唯一的連結只有那條校友領帶。   歡迎回到印度,布魯斯將軍,羅素說:我是總督的私人祕書。這是柏克萊船長,總督的副官。另一名男子穿著全套制服,看起來更年輕,將軍上岸後他一直保持嚴謹的立正姿勢,這時更向將軍敬禮,將軍也隨之回禮。第三名男子穿著司機制服,站在一臺閃閃發亮的勞斯萊斯旁,但羅素並沒有加以介紹,只是繼續往下說:總督希望今晚您和隊員與他一起共進晚餐。   我們會很樂意這樣做,布魯斯說:彼得爵士希望我們什麼時候接受檢閱?   七點鐘他會在官邸主持一場接待會,羅素說:隨後是八點的晚宴。   服裝要求呢?將軍問道。   先生,正式服裝,請配上勳章。   布魯斯點頭表示贊同。   羅素繼續說:如您所要求的,我們已在皇宮飯店訂好十四間房間,我也已準備好幾輛車,在您與您的成員待在孟買期間供您指揮。   這樣再好不過了,將軍說:那麼,現在或許你可以安排把我的人送到飯店去,讓他們分配住宿和用餐。   當然了,將軍,羅素說:而且總督還要我交給您這個。他遞出一個厚厚的棕色信封,將軍交給喬治,就像喬治是他的私人祕書似的。   喬治面帶微笑把信封夾在手臂下。他忍不住注意其他隊員,發現包括芬奇在內,所有人都肅然地默默觀察著這場交流。   馬洛里,將軍說:在其他人被護送到旅館時,我要你和我一起行動。謝謝你,羅素,他向總督的私人祕書說道:期待在今晚的接待會上再見。   羅素鞠躬行禮,接著往後一步退開,就像將軍是皇室貴族一般。   將軍接著把注意力轉向另一群人,他們也是三個人,這大概是兩批人之間唯一的共通點。這三位當地人穿著涼快的白色長袍和白色便鞋,方才羅素先生代表總督向布魯斯致意歡迎時,他們在一旁耐心等候著。這時,他們的領袖走上前來。Namaste,General Sahib.(向您致敬,將軍閣下。)他說著,深深鞠躬為禮。   將軍沒有和這位隊長握手,也沒回禮。他省略開頭的客套話,問道:庫瑪,你接到我的電報了嗎?   是,將軍閣下,而且您的所有指示都逐字逐句落實了。我認為我可以帶著幾分自信說,您會感到相當滿意的。   我會確認這一點,庫瑪,一切等我檢查過商品以後再說。   當然了,將軍。這位印度人說著再次深深鞠躬。或許您願意撥冗跟著我走。   庫瑪和兩位同伴帶著將軍穿越一條街道,街上擠滿了人群、人力車、數百輛老舊的雷利牌或赫克力士牌腳踏車,偶爾還有看似滿足的母牛在路中央反芻食物。將軍大步走過熙來攘往的嘈雜人群,群眾讓出一條路來,彷彿布魯斯是正要渡紅海的摩西。喬治追隨著他的領導者,好奇地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同時又想接收街頭小販不斷叫賣異國商品的陌生聲響。漢茲燉扁豆、玩家香菸、天鵝牌火柴棒、泰瑟甜飲料和永備電池經常塞到他面前,他很有禮貌地回絕了每個新的報價,一方面被當地人的精力和蓬勃生氣弄得暈頭轉向,另一方面也因周遭所見的貧窮狀況而感到震驚乞丐遠比小販來得多。他現在明白,為什麼這些人會視甘地為先知,但英國人卻繼續把這位聖雄當成罪犯來看待。等他回去後,他有好多事可以和那些初五級生分享。   將軍大步前進,無視於沾滿灰塵又伸得老長的手,還有半分錢(註3)、半分錢、半分錢的重複叫賣聲。隊長帶他走進一個廣場,這裡擠得就像海德公園公開演講處有場群眾大會似的,只不過每個人都在講話,沒有人在聽。廣場旁圍繞著未完成的水泥建築物,好奇和無事可做的人攀在上層窗戶外,希望找到一個能鳥瞰的角度,看看下面發生什麼事。然後,喬治第一次看見將軍提過的商品。   註3:原文為pie,原是印度最小的錢幣單位,相當於一百九十二分之一盧比(rupee),如今已不再使用。   在一塊滿是塵土、太陽曬得焦灼的土地上,一百匹騾子等著接受檢驗。騾子背後還站著一大群腳夫。   將軍進行視察時,喬治站在一邊觀察,群眾則緊盯著將軍的一舉一動。他先檢查騾子的腿和牙齒,甚至跨坐在其中幾隻騾子身上,評估牠們有多少力氣,其中兩隻被他的重量壓垮了。他花了超過一小時,才從中挑出他認為還過得去的七十隻。   接下來,將軍對著一排排沉默的腳夫進行一模一樣的行動。他先檢查他們的腿,然後是牙齒,讓喬治震驚的是,有時他甚至會跳到他們背上。這回又有一、兩個人被他的重量壓垮。儘管如此,在第二個小時結束前,除了七十隻騾子外,他又挑選了六十二名腳夫。   喬治儘管只是個旁觀者,沒做什麼事,卻已經從頭到腳都流汗了,在此同時,將軍看來卻像是把一切連同熱氣一起輕鬆打發了。   檢查結束後,庫瑪走上前,把兩位廚子和四名洗衣工帶到他挑剔的顧客前。讓喬治感到寬心的是,將軍並沒有跳到他們背上去。不過,他確實檢查了他們的牙齒和腿。   將軍完成檢驗工作後,轉向庫瑪說:請確定明天早上六點,這些苦力和騾子全都會出現在碼頭。如果他們到時全都站在那裡等候,你就會收到五十盧比。庫瑪微笑著鞠躬行禮。將軍轉向喬治,然後伸出一隻手。喬治判斷他要的是那只信封。將軍打開信封,抽出一張五十盧比的鈔票,然後交給隊長,以便確定這個交易成立了。還有,記得告訴他們,庫瑪,他指指那些腳夫,然後補充說:他們每個星期都會得到十盧比。當我們三個月後重新登船時,仍與我們一起工作的人會得到二十盧比的額外獎金。   真是太慷慨了,將軍閣下,您真慷慨。庫瑪這麼回答,把腰彎得更低了。   你也遵守我的其他要求了嗎?將軍把信封遞回去給喬治時質問道。   是的,將軍閣下。隊長說,臉上露出一個比先前更大的笑容。   站在庫瑪背後的其中一名男子走上前來,在將軍面前立正,然後脫下拖鞋。喬治已放棄猜測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將軍從短褲的一個口袋裡掏出捲尺,開始測量這名年輕男子從頭頂到赤腳腳板的尺寸。   我想您會發現,庫瑪很滿意地說:這個男孩剛剛好六呎高。   是的,不過他了解我們對他的期待嗎?   將軍閣下,他確實知道。事實上他過去一個月都在進行準備。   我很高興聽到這一點,布魯斯說:如果到頭來他令人滿意,他會每週拿到二十盧比,而且到達基地營後還能拿到五十盧比的額外獎金。   隊長再次鞠躬。   喬治正打算問為何遠征隊需要一個正好六呎高的年輕人時,將軍指著一個有亞洲人特徵的矮壯男子問:那是誰?   那名年輕人站在三人組的後方,一直沒說任何話,這時在庫瑪開口介紹之前就走上前說:將軍,我是雪巴人尼瑪。我是您的私人通譯,當您抵達喜馬拉雅山後會擔任雪巴人的領隊。   一星期二十盧比。將軍說完後沒再多說一個字就大步走出廣場;他的事情已經辦完了。   所有軍官將領大步前進時,往往認定其他人都會自行跟上,這總是讓喬治覺得好笑。他因而得出結論:這可能是英國人贏得戰役的機率高於戰敗的原因之一。喬治花了幾分鐘趕上布魯斯,因為大半人群還是追著他跑,希望能從他的慷慨施捨裡分一杯羹。當他終於趕上時,布魯斯只說:絕對不要和當地人變成朋友。長遠來說,你會後悔的。直到二十分鐘後走進皇宮旅館的車道前,他沒再多說一個字,把追逐他們的人群拋在後頭。將軍邁開大步走上小徑,穿越經過修剪的花園時,喬治發現第三批歡迎隊伍站在旅館的階梯頂端,心想,不知他們等多久了。   將軍突然在一位穿著深紫配金色紗麗的年輕美女前停了下來。她左手拿著一小碗味道香甜的香料粉末,右手食指伸進粉末中,再輕輕把指尖點在將軍前額上,留下一個代表尊敬的清楚紅印。她退後一步,第二個也穿著傳統服裝的年輕女子則把花環放在將軍頭上。他鞠躬行禮,向她們道謝。   儀式結束,一名穿著黑色禮服大衣和細條紋長褲的時髦男子走上前來。歡迎回到皇宮旅館,布魯斯將軍。他說:我已經將您的人員安置在南翼,可以眺望海洋,您平常用的套房也已經準備好了。他站到一邊去,讓他的客人走進旅館。   謝謝你,可漢先生。將軍說著,筆直通過住宿登記櫃檯,朝電梯走去,他相信電梯正開著門等著他。   喬治跟在他身後,當他們抵達頂樓時,他首先看到的就是諾頓和桑莫維爾穿著晨袍站在走廊另一端。他一邊微笑一邊揮手,讓他們知道他再幾分鐘就會加入他們。   將軍,我猜想,喬治說:這可能是接下來三個月裡,我們最後一次有機會洗澡了。   別把我算進去,馬洛里。布魯斯回答時,可漢先生已替將軍打開了維多利亞女王套房的大門。   此時喬治已經明白,為什麼皇家地理學會認為,這個矮小、圓胖的退休軍人比其他人更適合出任這個職務。 38 失態   我想寄幾封信,請你幫忙。喬治說。   當然了,先生,門房說道:有多少封?   十七封。喬治說道。上一回船隻在德本(Durban)停泊幾小時補充燃料和新鮮食物時,他已寄出十八封信。   全都是到同一個國家嗎?門房隨口問道,似乎只是例行公事。   對,事實上都是到同一個地址。這下子門房揚起了一邊的眉毛。我太太,喬治解釋道:我每天都寫信給她,而且我才剛上岸,所以   交給我吧。門房說。   謝謝你。喬治說。   喬治,你要去總督的盛大宴會嗎?他背後有個聲音問道。   喬治轉身看到蓋走近他。對。他回答。   那麼我們共乘一輛出租車吧。蓋說著朝門口走去。   今天晚上我打算像豬一樣狂吃。當人力車在擁擠的街道上閃避障礙時,蓋說:我有種感覺,這很可能是我們在回英國前吃得到最豐盛的一餐,除非總督決定在回程時再請我們一頓。   那可能就要看我們回去時是征服山嶺的英雄,還是長凍瘡的輸家了。喬治這麼說。   不管結果是哪一種,我都不打算冒險,蓋說:特別是布魯斯告訴我,彼得爵士擁有印度最好的酒窖。   兩名穿著全套制服的士兵突然換成立正姿勢,在人力車駛過總督官邸大門時敬禮。馬洛里和布拉克跳下車,走過木製拱門,進入裝飾華麗的大理石長形大廳,和其他成員在廳裡各就各位,排成一列等候接見。將軍站在總督旁,把他介紹給團隊中的每位成員。   你似乎向來消息靈通,蓋,喬治悄聲說:站在總督身旁那位年輕女士是誰?   他的第二任妻子,布拉克說:他的第一任妻子幾年前過世了,至於這一位   這位是蓋.布拉克,彼得爵士,將軍說:他向外交部請了一年休假,以便加入我們。   晚安,布拉克先生。   這位是喬治.馬洛里,我們的登山領隊。   那麼這就是即將首先站在埃佛勒斯峰頂的人了。總督說著親切地與喬治握手。   蓋咧嘴笑道:他有個對手。   喔,對,總督說: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是芬奇先生。我等不及要見他了。還有,容我介紹內人。   喬治和蓋向那位年輕女士躬身行禮後,閒晃到一個擁擠的房間,裡面的印度人只有提供飲料的僕役。喬治選了一杯雪利酒,然後走向他認得的人。   晚安,馬洛里先生。羅素說道。   晚安,羅素先生,喬治說:你外派到這裡工作還愉快嗎?在有必要閒聊幾句時,他一向覺得不自在。   這裡太棒了,我很享受每一刻,羅素回答:不過土著有點令人遺憾。   土著?喬治複述了一次,希望羅素是在開玩笑。   他們不喜歡我們,羅素悄聲說:事實上,他們痛恨我們。有麻煩事在醞釀了。   麻煩事?走過來加入他們的布拉克催促他說下去。   對,自從我們以製造動亂的罪名,把那個叫甘地的人送進監獄後突然之間,羅素毫無預警地中斷說了一半的話,變得目瞪口呆。馬洛里和布拉克轉身去看究竟是什麼讓他驚愕。   他是你們的人嗎?羅素問,幾乎掩飾不住他的不自在。   喬治轉身看到正和總督夫人閒聊的芬奇,硬是忍住笑意說:恐怕就是。芬奇穿著開襟卡其襯衫、綠色燈芯絨褲和棕色麂皮鞋,沒穿襪子。   你們應該感到受寵若驚,蓋插嘴道:他通常不會那麼費事。   這位私人祕書顯然不覺有趣。那人真是粗俗之人。當他們看見芬奇把手滑到戴維森夫人腰際時,他這麼說道。   喬治留意到將軍朝他直直走來,速度飛快,於是站在原地等候。   馬洛里,將軍脹紅著臉說:把那傢伙弄出去,而且動作要快。   我會盡全力,喬治說:不過我不能保證   將軍說:如果你不把他弄出去,而且不是馬上就做,那麼我會動手,而且我向你保證,那不會是什麼好看的場面。   喬治把空玻璃杯交給經過的一位侍者,然後穿過房間,加入芬奇和總督夫人的談話。   索妮亞,妳見過馬洛里了嗎?芬奇問:他是我唯一的對手。   是的,剛才我們已經被引見過了。總督夫人回答,佯裝沒有察覺芬奇的手臂正靠在她的腰際。   很抱歉要打斷您,戴維森夫人,喬治說:不過我需要和芬奇先生私下說句話,因為出了個小問題。   他沒再說第二句話,就牢牢抓住芬奇的手肘,火速帶他走出這個房間。蓋不動聲色地來到戴維森夫人身邊,順勢和她攀談,問她是否打算在這一季回倫敦。   芬奇一到走廊就問:是什麼小問題?   問題就是你,喬治回答:在這個時候,我想你會發現將軍正在召集志願者組成行刑隊。他帶著芬奇走出大門,來到車道。   我們要去哪裡?芬奇問。   回旅館。   不過我還沒吃晚餐。   我想這對你來說是最不重要的問題。   當喬治把他推進一輛人力車時,芬奇說道:你奉命要把我從這裡弄走,是嗎?   大致如此,喬治承認了:我有種感覺,那是我們最後一次受邀參加總督的小小晚會。   那是你說的,馬洛里。如果你和我設法站上那座山頂,你絕對會再度與總督共進晚餐。   那並不表示你會。喬治說。   不,我不會。我會在樓上,他太太的房間裡。      喬治好像聽見有人在敲門,不過也可能是作夢。第二次敲門聲大聲了點。請進。他這麼說時還半夢半醒的。當他睜開一隻眼睛,看見將軍朝下瞪著他,還穿著制服。   馬洛里,你老是睡在地板上,而且窗戶大開嗎?他問道。   喬治的另一隻眼睛也睜開了。如果不是這樣睡,就是睡到陽臺上。他一邊說,一邊撐起身子爬起來,然後補充說明: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證,將軍,比起在兩萬七千呎高處,縮在一個小帳篷裡,而且只有芬奇為伴,這樣已是相當奢侈了。   這正是我要和你談的事,將軍說:我覺得你應該第一個知道。我決定要芬奇搭下一班船回英國。   喬治穿上絲質晨袍,在房間裡唯一張舒服的椅子上坐下。他用菸草慢慢填滿他的菸斗,然後慢條斯理地點燃。   芬奇今天晚上的行為相當不可原諒,將軍繼續說:我現在明白了,我根本不該答應讓他加入這個隊伍。   喬治抽著菸斗,好一陣子後才開口回答。將軍,他平靜地說:您沒有這個權威,您不能不跟我商量就把我的任何隊員送回英國。   我現在正在跟你商量,馬洛里。將軍說道,每說一個字就把聲音提得更高。   不,您沒有。您在半夜闖進我房間,通知我您決定把芬奇送上第一艘能搭上的船,並送回英國去。那並不是我所謂的商量。   馬洛里,將軍插嘴說:我不必提醒你,我是這趟遠征的總指揮。我的團隊成員身上發生了任何事,我都是做最後決定的那個人。   那麼您做這個決定的時候,就完全是依照您自己的意思了,將軍,因為如果您把芬奇送上船,我和我的其他隊員就會跟他一起走。我確定皇家地理學會將會非常想知道,為什麼您和約克公爵不同,甚至沒有想辦法把我們帶到山頂,更不要說是再把我們帶下山了。   可是,可是將軍氣急敗壞地說道:你一定會同意,那不是對待一位女士應有的態度,馬洛里,尤其是對待總督夫人。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喬治說:芬奇有時候很煩人,而且我確定在下一季,不會由他來教導任何初入社交界的少女社交禮儀。不過除非您願意替代他的位置,將軍,我建議您現在去睡覺,而且要心存感激,因為接下來至少三個月芬奇都不會參加任何雞尾酒會了。他也不可能在前往喜馬拉雅的路上再遇到任何女士。   我必須考慮一下,馬洛里,將軍說著,轉身準備離開:我會在早上讓你知道我的決定。   將軍,我不是您手下那些急著想賺點英鎊的苦力,所以請現在就讓我知道,我是不是該叫醒我的隊員,告訴他們要搭第一班船回英國,或者我可以讓他們休息,直到他們準備走上這輩子最艱辛的旅程。   將軍的臉變得更紅了。要是出事,唯你是問,馬洛里。他說完後怒氣沖沖地走出房間。   親愛的上帝啊,喬治脫掉晨袍,躺回地板時口中說道:請告訴我,我到底做了什麼,才會遇到芬奇這樣的人? 39 前進西藏   □□□   我最親愛的露斯:   我們已展開前往西藏邊境的一千英里跋涉。我們上了火車,前往喜馬拉雅山腳的西里古里(Siliguri),根據這輛火車的時刻表,這是一段六小時的旅程,實際上卻花了將近十六個小時。我以前經常感到奇怪,這些老火車退役後去了哪裡,嗯,現在我知道了,它們被送到印度,在此重生。   就這樣,我們全搭乘一輛古老的城堡級大北火車頭,更精確地說是華威克城堡級。頭等艙的座位如今已有點變質磨損了,但三等艙還有木板條座位可坐。此外,車上沒有廁所,這表示火車在某個車站停靠時,我們必須跳出車廂,衝向灌木叢。火車上也有牲畜艙,布魯斯把騾子和腳夫安置在那裡,引起雙方抱怨。   舒舒服服地從伯肯黑德旅行到倫敦,和從孟買到西里古里的旅程,兩者之間有一個很大的差別:從英國北部南下時,我們習慣把窗戶關緊、暖氣調大,不過在這裡,雖然鐵路公司省掉了裝玻璃窗的麻煩,但還是感覺自己好像是在有輪子的烤箱上旅行。      爹地在哪裡?克蕾爾問:他現在在哪裡?   露斯放下信,和女兒一起坐在地板上,這樣她們就可以研究父親為她們畫的地圖,跟上他的進展。她的手指劃過海洋,從蒂爾伯里到孟買,然後沿著鐵路路線,最後停在西里古里。她撿起信,繼續大聲讀給孩子們聽:   □□□   我們在西里古里下車,迎面看到大吉嶺喜馬拉雅鐵路公司本身的小型世界奇觀,想像一下我們有多驚訝吧。在這裡,特殊的兩呎軌距取代了公尺軌距,所以當地人暱稱為玩具火車。   我們走進的可愛小車廂也許很適合貝麗姬和克蕾爾,卻讓我感覺自己像在小人國醒來的格列佛。這小小的蒸汽機發出一種與自身尺寸不成比例的噪音後,開始往上爬,從只有海拔三百呎的西里古里,前往五十一哩外的大吉嶺,當地大約七千呎高。   孩子們要是知道這點想必會覺得有趣極了:坡度太過陡峭,因此有個當地人坐在火車頭前端的防撞緩衝器上,這樣才可在鐵軌上撒沙,確保車輪在火車深入山區、愈爬愈高時還有抓地力。   我沒辦法告訴妳這趟旅程花了多久時間,因為每一分鐘都這麼愉快,我沒有一刻停止欣賞眼前的大片景致,唯恐錯失任何新的驚奇。事實上,我們勇敢的攝影師諾爾上尉因一切體驗而深深著迷,甚至趁我們在湯恩靠站補充水分(小火車頭和我們都需要)時爬到車頂,在那裡拍完接下來的所有旅程,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光張望著窗外就感到滿意了。   經過七小時的旅程,我們終於停靠在大吉嶺站,這時我只有一個想法:如果這個小巧的寶物能一路載著我們抵達基地營就好了,這樣我們的日子會過得容易些。不過我們沒這種運氣,在我們離開火車之後沒多久,就能聽見布魯斯將軍熟悉的咆哮聲發出種種命令。此時他正要叫騾子和腳夫整隊,這樣我們才能展開漫長的旅程:進入叢林,然後踏上西藏的平原。   我們每個人都分配到自己的小馬,裝載我們個人的財物和裝備,除了將軍外,我們每天都必須走上二十哩。到了晚上,如果可能的話,我們會設法在靠近河流或湖泊的地方紮營,這讓我們有機會可以游泳,並享受些許得以擺脫蚊蠅水蛭的光榮時刻,比起當地人,這些生物似乎比較喜歡以白人為食。   將軍帶著自己的浴缸,這浴缸綁在兩匹騾子身上,而且每天晚上大約七點鐘時,就有五、六位腳夫會在浴缸裡注入以柴火加熱過的水。我拍了一張照片,是我們的領隊坐在他的浴缸裡,一手拿著雪茄,另一手拿著一杯白蘭地。顯然他認為沒必要只為了幾星期的印度叢林之旅,就必須改變一輩子的習慣。   晚上,我們全都在一張支架式桌子旁共進晚餐,將軍坐在桌子最前面的首位,坐在他的手杖式摺疊椅上。我們的菜單變化範圍鮮少脫離燉菜和肉丸,不過到了一日將盡、準備紮營時,我們已經餓得不想過問鍋子裡煮的是哪種動物了。   將軍帶來十二箱最老的教皇新堡紅酒,還有六箱保羅.羅傑香檳,這些箱子由隊伍裡最強健的兩匹騾子負責馱運。將軍唯一的抱怨是沒辦法讓酒保持在室溫以下。然而隨著天氣一天天變涼,再過不了多久,他就可以用一整個浴缸的冰塊來冰鎮香檳了。   每個人看起來都還撐得住,些微發燒或感到噁心是預料中的,不過我目前似乎還逃過一劫,只有一點蚊蟲叮咬,還起了一陣相當糟糕的疹子。   已有三名腳夫逃跑了,另外有兩匹騾子力竭而死這別告訴克蕾爾,除此之外他們看起來似乎全都健康情況良好。我們已和主要的雪巴嚮導簽約了。他叫做尼瑪,不但會講標準英語,顯然也是個相當認真的登山家而且還是赤腳爬山。   桑莫維爾一直以來都是個值得信賴的好人。他不但忍受我們全都必須經歷的相同磨難,還要負起責任,擔任我們的特約醫生,卻從來不抱怨這帶來的額外工作負擔。歐岱爾如魚得水,每天都發現新種類的岩石。毫無疑問,等他回到劍橋,就會有好幾本書出現在書架上,更不用提他將會發表的數十場爆滿演講。   諾頓,這個可憐人高達六呎四吋,所以他必須騎最高大的騾子,但他的腳還是會碰到地面。芬奇總是在護送隊伍裡殿後這是他的選擇,也是我們的選擇小心翼翼地照看著他寶貴的氧氣瓶,他還是十分篤定,那些氧氣瓶將決定這場探險的結果,而我至今仍然存疑。   隨著我們愈爬愈高,我也留意著所有人如何面對周遭的狀況,並且開始考慮個別登山小組的組成方式。芬奇認定他將獲選進行最後攻頂,坦白說,如果是他,沒有人會覺得驚訝的。從我們離開孟買後,他和將軍之間幾乎沒交換過任何客氣的字句。然而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小伙子們口中的索妮亞事件,也漸漸消失在神聖的記憶裡。   我們的團隊中有一個人成為意料之外的天啟。我過去知道諾爾是一流的高山登山家,但完全不知他是多麼出色的平面及電影攝影師。不可能有另一次探險比這回記錄得更好了,而且錦上添花的是,諾爾是少數能說當地語言的成員。   諾爾拍攝了每日例行公事,其中一項如果不是透過他的紀錄,沒有人會相信這件事。莫斯海德,我相信妳沒見過他,他是製圖師,皇家地理學會團隊的一員,負責製作這個地區的詳盡地圖,他最一絲不苟的事,就是精確地記錄距離。為了協助莫斯海德,將軍以一天二十盧比的價錢雇用了一位印度年輕人,他正好六呎高。且讓我設法描迷他的職責,雖然等我們回去後,妳可以親自從影片上看到。他平躺在地上,讓另一個雪巴人在他頭頂所在位置的地面上畫下記號,隨後這個六呎男子爬起來,把腳趾放到那個記號(他打赤腳)後,再度躺下;他不斷重複這個過程,一遍又一遍、一小時又一小時。就靠這個辦法,莫斯海德得以測量我們每天所走的確切距離大約二十哩我算過了,這表示那個年輕人一天站起來又躺下去大約一萬八千次。上帝知道他應該得到那二十盧比。   我親愛的,現在該是停筆、吹熄蠟燭的時候了。我和蓋合用我的小帳篷。能與一位老友一起踏上旅程真是太棒了,不過,這不同於和妳在一起   (一九二二年四月十五日)      他到哪裡了?克蕾爾低頭看著地圖追問道。   露斯折起信後,再度和克蕾爾與貝麗姬一起坐在地上。她研究了一會兒地圖,然後指出一叫做強比(Chumbi)的村落。由於喬治的信花了六、七個星期時間才到達霍特宅邸,她永遠無法確認他實際的位置。她打開他寄來的最後一封信。   □□□   今天我們走了平常該走的二十哩路,然後又損失了一匹騾子,所以現在只剩下六十一匹了。我揣測著,如果面對騾子短缺的狀況,將軍必須選擇扔掉他的酒或他的浴缸時,他會做出什麼樣的策略性決定。   每天早上六點,他叫那些腳夫接受檢閱,立正等待點名。今天早上我們的腳夫人數降低到三十七名,因為又有一個逃跑了;將軍稱呼他們是逃兵。   昨天行軍時,經過一個高踞山丘上的佛教僧院。我們停了下來,讓諾爾把僧院拍進去,不過將軍建議我們不要打擾祈禱中的僧侶。他們是智慧與誇張言行的奇特組合。   尼瑪告訴我,等到我們跋涉到加里普(Jelep La)山上時,當晚應該就會在大約一萬四千呎高處建立營地,那裡位於某座山的頂峰之下,而如果我爬上那座山,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埃佛勒斯峰。明天是星期天,將軍已指定這天是休息日,讓腳夫和騾子都有機會恢復力氣,我們之中的某些人則能趕上閱讀進度,或寫信回家給心愛的人。我現在正享受著T .S .艾略特的詩<荒原>,不過我也承認,如果有那麼一點點機會可以第一次看到埃佛勒斯峰,我打算明天去爬那座山。我該早點起床,因為尼瑪估計山頂可能高達兩萬一千呎。我並沒有向那位雪巴人領隊坦白,我以前從沒爬到那麼高的地方。      克蕾爾用拇指用力一點位於印度和西藏之間的那條紅色細線,問道:如果爹地沒有獲准越過邊境,會發生什麼事?   他就只能轉身回家了。她母親說道。   很好。克蕾爾說。 40 揭下面紗的女神   喬治在日出之前溜出營區,背著背包,一手拿著羅盤,另一手拿著冰斧。他自覺就像個躲在腳踏車棚後面偷抽菸的學生。   透過清晨的霧,他只能勉強辨識出聳立面前的那座無名山岳。他估算著,在他有望抵達山腳前至少要花上兩小時。這時他聽見一種不熟悉的聲音,他停下腳步回頭,不過沒看到什麼不尋常的事。   抵達那座山較低的山坡時,他已考慮了幾條不同的攻頂路線。對任何企圖攀爬高山的登山者來說,第一件令人感到刺激的事就是決定採取哪條路線。錯誤的選擇可能會導致災難或者至少改天再來,但喬治沒有改天了。   他剛決定好看似最好的路線時,感覺似乎又聽見那個陌生的聲音了。他回顧身後的山谷,剛才他就是沿著這道山谷接近這座山的。山谷的一部分沐浴在早晨的陽光之中,山岳的陰影則讓其他部分顯得好像還沒清醒,但他還是沒看到什麼奇怪的事物。   喬治仔細檢查他選擇的路線,然後開始朝山腳那佈滿石頭的粗礪地面進攻。接下來一小時,他的進展良好,雖然有幾次都因為障礙物擋住去路而改變方向。   他看見面前的峰頂了,估計一小時內就會到達頂端。這時,他犯下了第一個錯誤。他遇上的一塊岩石,不但擋住去路,而且看起來若是沒有伙伴一起幫忙,不可能過得去。喬治從痛苦經驗中明白,許多登山行程往往是在挫折中結束的,此時他別無選擇,只能回頭找另一條路線。他也知道,如果他必須在日落前回到營地,總會有那麼一刻,當太陽沉入陌生的地平線時,他就不能再冒險和太陽比快了。   這時,他又聽到那個聲音,而且這回更接近了。他一轉身,看見尼瑪走了過來。喬治微笑了,因為這位雪巴人領隊跟著他來而感到受寵若驚。   我們必須回頭,喬治說:然後試著找另一條路線。   沒必要。尼瑪說。他直接跳上那塊岩石,開始毫不費力地攀爬,當他在那崎嶇不平的表面上移動時,他的手臂和雙腿合作無間。喬治觀察到,這個雪巴人遵循的顯然是他以前走過的路。他在心中揣測,尼瑪是不是以前就見過埃佛勒斯峰。過了一會兒,尼瑪抵達那個障礙物的頂端,喬治能看到的只是召喚他跟上來的一隻手。   喬治依照雪巴人走過的路線前進,抓住一個他先前沒注意到的岩架,因而打開了一條直通巔峰的路。這個簡單的調整替他省下了一小時,也許兩小時,此時,尼瑪變成喬治的登山領隊了。過不了多久,他跟上了雪巴人;在他們攀爬過程中,喬治很清楚地知道,尼瑪對這片土地非常熟悉,因為喬治只能正好跟上他所保持的步調。   抵達峰頂時,他們坐了下來,朝北方眺望,不過一切都掩藏在堤防般的濃厚雲層中了。喬治不情願地接受事實:他今天不會被引見給珠穆朗瑪。他打開背包,拿出一條肯達爾薄荷餅,掰成兩半,遞給尼瑪一塊。這個雪巴人首領直到看見喬治吃了好一陣子後,才肯咬一口。   他們坐在那裡盯著不動的雲看,這時喬治做出了結論,雪巴人尼瑪是理想的登山伙伴有經驗、能隨機應變、勇敢又靜默。他看了一眼手錶,發現如果打算在日落前返回營地,就得快點離開。他起身敲敲他的手錶,然後指向山下。   尼瑪搖搖頭。再過幾分鐘就好,馬洛里先生。   既然事實證明這個雪巴人見解正確,知道他們該走哪條路,喬治決定再坐回去,多等幾分鐘。不過,總有那麼一刻,每個登山者都必須決定所得的回饋是否抵得過所冒的風險。根據喬治的看法,那一刻已經過了。   喬治站起身來,沒等尼瑪動身就開始下山。當他感覺一股微風跟上來時,他應該已走了一百五十呎左右。他轉身看到雲朵慢慢飄散,很快回頭,再度來到山頂上那位沉默的雪巴人身邊,發現珠穆朗瑪就像莎樂美一樣,已經把她的七重紗脫掉了四層。   微風變得更強勁,珠穆朗瑪又拿掉另一層面紗,露出在前景位置的一小片山岳,讓喬治想起法國的阿爾卑斯山脈;隨後,另一層面紗又不見了。他不相信還有其他能超越眼前的美,但接下來又一陣勁風揭開最後一層面紗,證明他錯了。   喬治感動得說不出話。他擡頭盯著世界最高的山峰。埃佛勒斯峰光芒四射的頂峰主宰了整個天際線,讓偉大的喜馬拉雅山的其他山峰,看起來都像幼稚園的遊戲區。   喬治第一次能夠更仔細地研究他的勁敵。在她滿是皺紋的額頭下方,崎嶇的山脊和難以接近的絕壁組成一個尖銳的西藏式鼻子,鼻子下面是寬闊的鼻孔,噴出的風如此猛烈,讓人即使在平坦的地面上也寸步難行。更糟更糟的是,這位女神有兩種面孔。   在她西邊的臉上,顴骨由伸向高空的岩石尖端所構成,遠比喬治想像中敢於高攀的高度還要高得多,東面出現的則是永不融化的一哩長冰層,就算在一年裡最長的白日也是如此。她高貴的頭連接著苗條的頸項,安置在花崗岩構成的肩膀上。從她厚重的軀幹上,伸出兩隻長而柔軟的手臂,延伸出一雙平坦的巨手,那雙手會給你一絲希望,直到你看見她纖細冰冷的十指為止,而其中的一個指甲,正是他們希望建立基地營的地方。   喬治轉身看見尼瑪凝視著珠穆朗瑪,他的恐懼、尊敬和仰慕之情和喬治本身所感覺的一樣。喬治懷疑,如果獨自一人,他們其中之一是否有能力爬到這個巨人的肩膀,更不要說是她堅毅冰冷的臉上。不過,如果兩個人併肩一起,也許 41 來自英國的禮物   在孟買的午夜爭執之後,將軍邀請喬治成為外交使節團的成員之一,前往邊境崗哨遞交國書,這讓喬治大為放心。   遠征隊的十三位成員、三十五名腳夫和四十八匹騾子已安排好過夜的地方,在印度及西藏邊界某條湍急河流旁的一片平地上。喬治與其他隊員在晚餐時享用了將軍的美酒和雪茄,度過歡樂的晚上。   第二天早上五點四十五分,將軍穿著全副戎裝站在喬治的帳篷外,手上拿著一個黑色皮革公事包。雪巴人尼瑪站在他背後一步之遙,穿著傳統式羊毛衣巴庫,還帶著一個黑色的大盒子,盒蓋上印著倫敦帽商洛克氏等字樣。過了一會兒,喬治從帳篷裡爬出來,穿著先前到總督官邸參加接待會時的西裝,繫著他的校友領帶。他陪布魯斯走出營區,前往邊境崗哨。   現在我並不預期會有任何問題,馬洛里,將軍說:不過如果發生任何誤解,把一切都交給我。我以前曾和這些土著打過交道,我知道他們的能耐。   喬治承認將軍有很多了不得的長處,但擔心即將見識到他的弱點之一。   他們抵達邊境崗哨時,喬治大為驚訝。那棟竹子搭建的小屋在濃密矮樹叢的良好掩護下,看起來確實不像歡迎陌生人的地方。再往前走幾步,喬治發現一個士兵,然後又是另一個,老舊的來福槍正對準他們的方向。這些帶著敵意的行為並沒有讓將軍放慢他的腳步如果真要說有什麼改變,那就是他反而加緊腳步了。持平來說,喬治認為他寧願死在山上,也不要死在山腳下。往前又走了幾步後,喬治可以看到西藏邊界的確切位置。沿著整條狹窄小徑延伸的竹籬笆上有個唯一的缺口,還有另外兩個士兵坐在一個用沙袋加固的壕溝裡,他們的來福槍也直接瞄準前進中的英國軍隊。將軍還是無所畏懼,他筆直朝著小屋的木製臺階走去,就像這個邊境崗哨歸他號令一樣。喬治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後面,尼瑪則落在一步之後。   走進小屋,將軍在一個木頭櫃檯前停了下來。一個年輕下士坐在桌子後面,難以置信地瞪著這三個陌生人,雖然張開了嘴,卻什麼話都沒說。   將軍大聲吼道:我想和你們的指揮官說話。雪巴人尼瑪用輕柔的聲音為他翻譯。   那名下士很快消失在他身後的一個小房間裡,同時還關上門。過了好一段時間,門再度打開,一個臉頰凹陷、看似身經百戰的瘦削男子走了出來,怒視著將軍,就像他的私人領域受到侵略一樣。將軍注意到這位崗哨指揮官只有上尉軍階時,他微笑了。他舉手敬禮,不過那個西藏人並沒有回應,反而直視著雪巴人尼瑪,一邊指著將軍,一邊用母語說:我是帕里地區的宗本(註1)。這是誰?   註1:宗本為藏語官名音譯。在藏語中,宗為城堡之意,也是過去西藏地方政府的區域行政機構之一,相當於縣,其行政官稱為宗本,每宗一至二人,一九五九年廢除此制。   雪巴人尼瑪翻譯了他的話,不過在問句裡多加上了紳士一詞。將軍回答:我是布魯斯將軍,然後打開公事包,拿出幾張紙,堅定地放在桌子上:這些是官方的許可,授權讓我的人進入帕里宗的管轄區。尼瑪翻譯過將軍的話後,宗本草草瞥了一眼檔案,然後聳聳肩膀。如你所見,將軍說:這些文書有英國外交部長寇森勳爵的簽名。將軍等著雪巴人尼瑪完成他的翻譯,然後宗本丟回問題。   宗本想知道你是不是寇森勳爵。   我當然不是,將軍說:告訴這個傻子,如果他不讓我們立刻通過邊界,我別無選擇,只能   顯然這位西藏指揮官不需要透過翻譯就已經了解將軍的話,因為他的手迅速地伸向槍套裡的手槍。   宗本說,他會讓寇森勳爵通過邊界,但其他人不行。尼瑪翻譯道。   布魯斯一拳搥到桌子上,吼道:這個愚蠢的人不知道我是誰嗎?   在等待宗本的反應時,喬治低下頭,開始想著回家的漫長路程。他只能期望將軍的話在翻譯過程中會失去原意,但在雪巴人尼瑪翻譯完成前,宗本就從槍套裡拿出了手槍,把槍管指向將軍的前額。   告訴將軍,他可以回家去,指揮官平靜地說:我會命令我的手下,要是看見他再靠近這個邊境崗哨附近,直接開槍。我講得夠清楚了嗎?   將軍毫不退縮,就算尼瑪把邊境指揮官的話譯完後也一樣。雖然喬治已放棄獲准通過邊界的任何可能性,他還是希望能活著脫身。   我可以說句話嗎,將軍?他悄聲說道。   當然可以,馬洛里。將軍回答。   喬治思索著,他是不是應該管住自己的舌頭,因為這時指揮官的槍指向他的前額了。他直盯著宗本的眼睛。我從我的國家帶了一些代表友誼的禮物到你的國家。   雪巴人尼瑪翻譯後,宗本慢慢放低槍,把槍收回槍套裡,然後把手擱在髖部。我會看看這些禮物。   喬治打開洛克氏盒子,拿出一頂黑色的洪堡帽(註2)遞給宗本。這位指揮官把帽子戴到頭上,看看牆上鏡子裡的自己,第一次露出了微笑。請告訴宗本,寇森勳爵每天早上都戴著洪堡帽去工作,喬治說:就像英國的所有紳士一樣。指揮官聽到這些話後,朝著桌子彎腰,往盒子裡面看。布魯斯將軍彎下腰,拿出另一頂洪堡帽遞給指揮官,指揮官接著把那頂帽子戴在身旁那位年輕下士頭上。這回宗本爆出一陣大笑,然後拎起盒子,離開小屋,開始把剩下的十頂洪堡帽發送給他的衛兵們。   註2:Homburg,譯為洪堡帽或霍姆堡氊帽,是以硬毛呢做成的小禮帽或紳士帽,材質較硬挺,且周圍略微向上摺起,帽頂上有道折痕,帽身飾以緞帶,一九三〇年代蔚為風潮,成為當時英國的新風尚。   當指揮官回到小屋時,他開始比較仔細地研讀將軍的文件。眼見他就要在最後一頁蓋下橡皮圖章了,忽然擡起頭來對將軍微笑,指一指他那免開蓋金錶。將軍想要解釋,那是從父親亞伯戴爾爵爺繼承的錶,不過三思之後改變決定,沒說一句話就把金錶交出去了。喬治覺得鬆了一口氣,幸好那天早上他在忙亂中,忘記戴上露斯在他生日時送他的錶。   宗本這時又注視著布魯斯將軍的厚實皮帶,然後是他的棕色皮鞋,最後是他及膝的羊毛襪。在剝光將軍後,他把注意力轉向喬治,把他的鞋子、襪子和領帶都據為己有。喬治只覺得納悶,宗本能在何時何地打一條溫徹斯特校友領帶?   最後,宗本微笑著在入境許可的最後一頁蓋了印章,然後把文件交還將軍。布魯斯正要把文件放回公事包裡,這時宗本搖了搖頭。將軍把公事包留在桌上,然後把文件塞進長褲口袋裡。   光著腳的布魯斯用一隻手提著長褲,另一隻手敬禮,這次宗本回了禮。雪巴人尼瑪是唯一一個衣著完整走出小屋的人。   一小時後,探險隊在布魯斯將軍的領導下朝著邊界前進。這時路障已舉了起來,方便讓他們進入帕里宗的行政管轄範圍。   宗本在他的免開蓋金錶看了時間後,對著將軍微笑,還舉起他的洪堡帽說道:歡迎到西藏來,寇森勳爵。   尼瑪沒有翻譯他的話。 42 茫茫未知路   □□□   我最親愛的露斯:   越過邊境進入西藏後,我們距離喜馬拉雅山脈愈來愈近了。這道山脈有一千座山峰,它們就像武裝警衛,環繞並保衛著他們的女主人,既不接受當地宗本的權威,也從沒聽說過寇森勳爵。雖然他們的歡迎冷若冰霜,行為舉止也很冷淡,我們仍奮戰不懈。   抵達海拔約一萬七千呎高處並建立基地營後,我們看到將軍展現他最厲害的一面。在幾小時內,僅剩的三十二名腳夫豎起了團隊用的營帳,大小和我們的客廳差不多,這樣一來,我們就能坐下來吃晚餐。在咖啡和白蘭地送上來時,另外十五個帳篷也就位了,這表示我們全部都可以躺在裡面過夜。我所謂的全部,其實不包括腳夫和尼瑪,他們仍露天睡在外面,蜷縮在粗糙的地上,只有石頭為枕。我有時會想,如果想要有任何征服這座要命的大山的可能機會,是不是該和他們一樣睡在外面。   組織當地人時,雪巴人尼瑪以實力證明他是無價之寶,將軍已同意把他的薪餉提高到一星期三十盧比(大約六便士)。抵達埃佛勒斯峰的山坡後,我們更會發現,實際上他是多麼傑出的登山家,這真是再好不過了。芬奇如今也認為他能和我們之中的任何人並駕齊驅。我會再告訴妳後續發展。   今天晚上將軍會正式把指揮權交給我,直到我們開始原路折返,返回英國   (一九二二年,五月四日)      敬國王陛下。將軍舉起他的酒杯說道。   敬國王。團隊裡的其他人回應。   紳士們,你們可以抽菸了。將軍說著,坐下來切掉他的雪茄尾端。   喬治還是站著,和其他隊員一樣。他第二次舉起酒杯。紳士們,他說:敬珠穆朗瑪,地母女神。   將軍迅速地站起身來,和隊友一起舉起酒杯,在此同時,雪巴人朝著山岳方向拜倒在地。   過了一陣子,喬治敲敲他的酒杯,要求大家安靜下來。此時指揮權已交接到他手中了。   紳士們,他說:我想先向布魯斯將軍致謝,感謝他安全護送我們所有人毫髮無傷地抵達此地。而且,先生,引用您說過的話,他轉向將軍,補上這句:我們都強壯而健康。   同意!隊伍中其他人齊聲說著,這種氛圍甚至連芬奇都覺得能夠融入。   喬治打開一張羊皮紙地圖,在面前清出一塊空間,然後把地圖放上去。紳士們,他開始說道:我們現在在這裡。他把手中的咖啡匙握柄指向高度一萬七千五百呎的地方。我們當前的目標,就是前進到這裡,他接著說,並把湯匙朝著山上移動,停在兩萬一千呎處:我希望在這裡建立三號營。如果我們想成功征服珠穆朗瑪,必須沿著不同高度再建立三個營地。四號營應設在大約兩萬三千呎的北口,五號營則會在兩萬五千呎,然後六號營在兩萬七千呎,距離巔峰只有兩千呎。當務之急就是找到一條路,沿著山脊頂點或繞過東北山脊邊緣的路,引領我們到達山頂。   不過就現在而言,他繼續說道:我們必須記得,我們對於眼前會遇到什麼毫無概念。沒有參考書可以查閱,也沒有地圖可以鑽研;沒有坐在英國登山協會酒吧後的老頑固,告訴我們過去光榮凱旋的軼事,不管那是真的還是想像出來的。團隊裡好幾位成員微笑著點頭。因此我們必須找出一條路線,讓我們在未來成為那些老頑固,把我們的知識傳遞給下一代的登山者。他擡頭看著他的團隊。有任何問題嗎?   有,桑莫維爾說:你認為要花多久才能建立三號營?我指的是物資完全存放好、人員已進駐的狀態。   你向來都是最實際的人,喬治帶著微笑說:說實話,我沒辦法確定。我打算一天走個兩千呎,所以明天晚上希望能在一萬九千呎處建立二號營,然後在日落前回到基地營。再下一天我們會推進到兩萬一千呎,在那裡建立三號營,然後回到二號營過夜。我們至少要花兩星期左右,才能適應所有人過去都沒經歷過的高度。絕對不要忘記:爬得高,睡得低。   在我們出發前,你會把我們分成幾個小隊嗎?歐岱爾問道。   不,還不會,喬治說道:直到我知道你們哪些人最能適應環境以前,我們仍會保持同一團隊。不過,我懷疑到頭來決定團隊最後組合的不是我,而是這座山。   我完全同意,芬奇說:不過你有沒有進一步考慮過,在兩萬五千呎以上用氧氣?   同樣的,我期待這座山會做出決定,而不是我。喬治等了一會兒才問道:還有其他問題嗎?   有,隊長,諾頓說:明天早上你會在幾點檢閱我們?   六點,喬治回答:而且是所有裝備齊全,準備動身的狀態。記得,明天我們必須有勇氣像哥倫布那樣思考,準備好走出地圖之外。      喬治無法確定,第二天早上他比其他隊員更早從帳篷裡走出來,究竟是出於領導者的責任感,還是純粹由於極度興奮,因為他知道,從此刻開始,他走的每一步都創下自己的最新高度。   這個清爽的早晨微微吹著風,太陽在最高峰之上兀自緩緩移動。喬治很高興發現,在六點前幾分鐘,他的八名登山隊員全都很有耐性地在營帳外待命了。他們穿著各式各樣的服裝:羊毛背心(或許是太太或女友織的)、毛織長褲、防風外套、絲質襯衫、棉質罩衫、登山靴、Burberry圍巾和加拿大鹿皮鞋,其中一、兩個人甚至看起來像要到達沃斯(Davos)(註1)享受滑雪假期似的。   註1:達沃斯位於瑞士阿爾卑斯山區,是滑雪及冬季運動勝地,一年一度的世界經濟論壇(World Economic Forum)也在此地召開。   站在這些登山者背後的是尼瑪徵召來的當地雪巴人。他們每個人都帶著多達八十磅重的裝備,全部綁在背上:帳篷、毯子、鏟子、罐子、平底鍋、主教牌戶外瓦斯爐與食物,還有一打氧氣瓶。   六點整,喬治朝山上一指,與隊員動身踏上這段旅程的第一階段;他們之中沒有人能預知結果如何。他回頭看著他的團隊,想到基地營裡的將軍坐在溫暖的浴缸裡,必須一一讀過辛克斯沒完沒了的電報,要求知道有多少進展,還有芬奇到底有沒有守規矩,喬治忍不住微笑了。   喬治在第一個小時定下穩健的步調,重重踏過沿基地營上方谷地延伸的光禿石頭地,經常和絨布河谷(Rongbuk valley)中神聖的岩羊擦身而過;當地部族無論多饑餓,都不會殺害這種羊。他很清楚,真正的挑戰在他們繞過北脊邊緣才會出現,那大概是在兩萬三千呎高處,不但空氣變得比較稀薄,溫度也會降到他們沒幾個人曾體驗過的程度,然而更糟的是他們無法知道,如果他們希望有所進展,究竟該走哪條路。   他們往前邁進時,喬治因為過去從未見過的色彩而心生敬畏一種淡藍色的光轉變成飽滿的黃,似乎打算烤乾他們蒼白的英國皮膚。他看見遠處的康雄(Kangshung)壁面,它寬闊的冰牙上佈滿坑坑疤疤的冰隙和暗不見底的山脊,不斷以不受歡迎的雪崩來威脅他們。   喬治忍不住想,等到他們建立二號營和三號營,會不會在他們尋找登上北口的安全路線多天之後,才發現在每條虛幻不實的路線盡頭,都立著一個路標昭告世人:禁止進入,此路不通。他開始納悶,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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