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煙雲 北極風情畫

第16章 十六

北極風情畫 無名氏 6145 2023-02-05
  風吹過去了,陰霾也吹過去了,天空又回到明淨。我和奧蕾利亞的愛的天空也回歸澄淨。   我們好像是兩片樹葉子,墜入一個無比深的深淵,一直墜下去,墜下去,   奧蕾利亞把一個廿六歲少女所能有的熱情,儘量擲在我身上,她雖不歡喜屠格涅夫,但她卻用他小說裡少女的感情來愛我。她不僅愛我,也愛我的一生坎坷遭遇,傾倒於我卅三年來的不幸。對於一個被滅亡的民族,她有一種發自心之泉源的深厚同情。   當我們互相傾訴自己民族的悲運時,我們互相抱著哭泣了。我們分不清眼淚裡摻雜的是同情,還是愛情;這擁抱是痛苦,還是幸福。這或者不是一個人擁抱另一個人,而是一個民族擁抱另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擁抱另一個國家。   我們的經常娛樂是散步。

  緩緩地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街,大多是人跡稀少的幽靜空間。這時,一切塵俗騷囂聲都從耳邊消失了,全世界彷彿只剩下我們的腳步的聲音。   一些美得令人不忍回憶的月夜裡,我們在冷僻的街上散步。大月亮由遠遠的大森林後面升起,襯映著密扎扎的針葉樹上的雪光,反映出一片淡青色的光芒。月光照在希臘教堂的藍色圓頂上,閃射於它的米黃色牆上,灑落在晶白色的雪地上,顯得無比的華艷而安靜,托木斯克的教堂特別多,這些洋溢著基督福音的古羅馬風格的建築,把迷矇的倒影描畫於雪地上,使我們感到一種莊嚴的和平。   月光摟著奧蕾利亞的美麗身條,撫著她明亮的臉,明亮的眼睛。她在銀光中爽朗的笑著,笑聲攪拌著月光。她笑著銀色的月光之笑。

  這樣的月夜裡,我們的散步,有時要延長到深夜一點。這時,已是春季,天氣不太像冬季那樣冷了。夜越來越沉,我們的話語,也越來越少,大部份時間沉默著。雖無一語,只要兩條溫熱的身子不時接觸,我們就感到無限快慰。她常常停下足步,神秘的望著我;四隻眼睛在月光中纏在一起,每一隻眼睛裡都閃射出月光的明亮。   托木斯克城四周環山,中間是盆地,城裡不少高坡。有些街作波浪形的起伏,地上積有幾尺深的厚雪,凝凍而光滑,上坡時很費力。按體格說,我遠比奧強悍,自然該我攙扶她。可她總喜歡扶持我,好像一個年輕母親扶助一個才會走路的孩子。她這樣做,完全出於一種母性的本能,極其下意識。她的溫柔與暱愛感動了我,我不忍拂她意思,只好順從著。這樣,每次上坡,只要她一伸手,我就得像孩子似地把身子湊過去。她看我這樣,楞了一下,旋即像從夢中驚醒似地,笑著把手遞給我。那神情,似乎是向我招手道:

  上來啊,好孩子!   身子被挽在她手上,我忍不住向四周望去,街上行人寥似晨星,靜極了,比古廟還靜。每一家的門深扃著。暈黃的燈光從雙重窗戶內透出來,偶然雜著曼陀鈴隱隱的聲音   唉,為什麼我們要存在呢?一個思想閃過我的腦際。   親的,別出聲,摟緊我吧!一個思想似乎閃過她的腦海深處。   一剎那間,附近燈光與曼陀鈴聲彷彿都隕滅了。      氣候的變化,有時並不影響我們的散步。深夜,狂風如萬千虎豹般怒吼著,狂嘯著,瀑布般沖洗著我們,擊打著我們。我們依然互挽著腰肢走著,稍稍低下頭。夜是獰惡的、無光的,我們像是落在一片暴怒的大海裡,足步在奔騰澎湃的波浪上行走著。風不斷咆哮著,這種風,只在靠北極的地帶才有,俄文稱佈亂,日文叫做大吹雪。它從北冰洋憤怒地衝來了,聲音是令人發抖的可怖。我們的腳步聲完全沒入大風中。我們不能說什麼,只能全力互挽著前進。整個世界好像已經崩潰了,只有我們兩個還活著。

  我們是唯一的活在風裡的生命!   嗚,嗚,嗚,嗚,嗚,風怒號著,暴叫著   我們突然站定,互相望著,忽然對笑了。      離開了奧蕾利亞,我一部份時間常消磨於啤酒店。除了喝啤酒,我似乎覺得再沒有事情值得我做,誘惑我做。圖書館已經很少去,我開始討厭書本。   當紅色的酒液滑過我的嘴唇時,一種大麥的香氣激盪在空氣裡,連我的汗毛孔內似乎也流出一種芳香。酒液經過胃的消化,被吸收到血管中,全身變得異常溫暖,而柔適。高粱酒或伏特加所給人的溫暖,像一顆急性炸彈,猛然在人身上爆炸開來,剎時間,體溫漲到高度。啤酒所給人的溫暖是慢性的,慢慢的,一度一度的,漸漸將人體溫升高起來。   一面喝啤酒,我一面凝望窗外的遠方。

  冬季,過度的凜寒使冷氣結成一層透明的形體如白霧,本地人稱之謂杜曼。它到處張掛著,不斷散灑著奶白色的粉末子似碎鹽,又似小雪珠,落在人臉上,比針刺還痛。冬天的陽光是稀有的,最慷慨時,每天只不過照射兩小時左右。寒冷鎮壓了一切。遠遠的,在杜曼所網覆下的森林與山嶺之海裡,渺渺茫茫地浮現著一片乳白色。狂風吹過,林海就抖動起來,那為杜曼所糾纏的樹梢,立刻變成無數隻銀獅子。望著,望著,我感到一種奇怪的迷惘,疲倦。我就是這樣支付自己的生命嗎?我自己問。   現在是春天了,雪已開始溶化,樹木漸漸透出綠色嫩芽,向人預告一個美麗而溫柔的季節。遠方杜曼的白色網已經沒有了,群山群樹的尖梢閃耀著棕色陽光。街上行人更多了。這就是春天嗎?我問自己。

  四周一陣陣囂雜聲響起來,令人感到沉悶。我好像是隱藏在罐頭裡。   我重新舉起高高酒杯。      我之厭惡書本,不斷接近啤酒,這預示:另一種心情開始干擾我的生活。   那個明天的明天,渺茫的未來,像一個奇異彪巨的精怪,漸漸的,從瀰漫的杜曼後面,從發軔溶解的化雪聲中,慢慢的,由一片朦朧變得清晰了,正在遠處山間林海中浮顯,站直了,向我緩緩走來。不管我怎樣緊閉眼睛,仍聽見牠的腳步聲。   是應該聽見牠的足聲的時候了。   三個多月來,我把自己靈魂深深埋藏於一種夢境中,為了抵抗現實生活的空虛,正如我在街上走時,將頭緊緊裹在皮大衣高高水獺領子內,為了防禦四周冷風與嚴寒。然而,有時候,一個行路者,仍不得不從領子內抬起臉,凝視前面物象,同樣,我的祕密靈魂,此刻也不得不注意前方未來的一切。於是,我聽見上述腳步聲,瞥見那個巨大精怪。經驗一貫告訴我:不管你怎樣努力,你總不能把你生活絕對單純化,單純的享受、消磨、支付生命,特別像我這種人。一大堆複雜永遠守著你,你能暫時讓自己單純一個時期,卻無法永恆如此。從並不單純的變化中,我掙扎著,設法讓我和奧的性靈享受納入一條單純軌道,這樣,我畢竟能單純的消受夢幻幸福了。但複雜仍等著我,它和那個精怪是孿生子。

  怎樣才能叫我們夢境與這對孿生子和睦相處,和諧一致呢?   假如他們忽然屹立於面前,向我們要求什麼,(這種要求完全是合理的),怎樣回答他們呢?   第一次,我對自己環境,作了一次清醒而深邃的分析。   我們這個世界,永遠是一個混沌而矛盾的世界。我們的時代也是。我目前暫時棲身的國家,也是。曾有一個時期,它並非如此,一種似乎能夠統一全人類精神狀態的偉大信仰,把一切混沌澄清了。有好幾年,人們完全擺脫了心靈的矛盾。當時,我雖不在這兒,可我卻在另外空間,呼吸到它的和諧氣息。但一九二五年以後,特別是這幾年,情形越來越變了。馬雅可夫斯基對準自己太陽穴所發的鎗聲,是一個信號,象徵新的混沌又將肇始。千千萬萬曾為這個國家流血淌過汗的人,被流放,被殺戮,被投入牢獄。許多純潔的靈魂,又恢復了矛盾的精神天地。在這種氣氛下,我和奧的感情,前途,只要我們一想起,就不免蒙上一層暗影。如果是十年前,我們儘可自由結合,把短暫夢境化為永恆,這兒的客觀環境,幾乎完全是讚許的。可現在

  單單我們的愛情享受,再往後拖長了,鮮明惹人耳目了,可能就會遇到困難,至於永恆結合,更少可能。先不說我的身分、處境,就拿她說,這幾年裡,現實力量本身,就又漸漸恢復傳統對她的壓力。老一輩俄國人從未忘記,他們是波蘭的征服者。這種高傲的主人意識,隨著目前形勢發展,在新的一代也產生影響。要談這些,三天三夜,也談不完。只要說明一個事實就夠了。八年後,那一紙德蘇互不侵犯協定,就進一步證實了,目前她所感受的一切。這個號稱最進步的國家,卻和希特勒合作,共同又一次瓜分波蘭。這一殘酷事實,在我和奧相愛時刻,雖未顯露震動人心的跡象,但植根於大斯拉夫主義精神中的許多蛛絲馬跡,早已被我們也被這個國家的許多人,所敏感了,而且,形成一種違背它的立國精神的社會勢力了。情形如此,作為一個曾經是亡國奴的波蘭少女,如想隨心所欲,實現和我永恆結合的計劃,肯定是難如登天了。

  正由於這些,有時,我才感到苦悶,常藉啤酒解愁。我開始覺得:幸福的真實涵意,並不是單純的。自然,也有一種方法,(這是直到此時為止,我所採用的),暫時解決我們四周簪掛的沉重杜曼。那就是:沉醉在二千年前龐貝城的古羅馬狂歡節中。當維蘇威火山未爆發前,這個小城儘可享受它的節日,一旦熔岩爆炸,聽其自然算了。我之沉溺於奧蕾利亞愛情中,有時,就帶了點這種心情。明知未來極可能向我吹奏加伯利的號角(註),只要號角聲一天不響,一天我仍不妨享受我的狂歡節。   《註加伯利為吹奏末日號角之人。》   然而,我這種得過且過的態度,嚴格說來,是在火山腳下瘋狂跳舞的態度,並不能徹底埋葬那些不大可愛的事情。   有一次,我們終於第一次談到它們,她坐在我身旁,兩隻寶石藍的大眸子直直望著我,激動的道:

  怎麼辦呢!親愛的,你難道不想把幸福永遠留在我們身邊麼?   我看著她時而憂愁,時而興奮的臉孔,不得不嚴肅而冷靜的,作如下分析。   如想把幸福化永恆,在我們面前,只有兩條路好選擇。一條是:我永遠留下來。一條是,將來她和我一同離開這兒,連帶她的母親。   聽了這些,她也冷靜下來了,好一會,沉思不語。   你留下來,可能麼?他們同意麼?即使能留下來,將來會發生什麼事呢?   沒一句話,她指目前這個國家到處出現的跡近恐怖的氣氛。   她知道,即使萬一她這三個?有一個最樂觀的答案,(事實上很少可能,)然而你得永遠拋棄你的祖國獨立革命事業,哦,徹底把祖國扔在一邊。啊,不,不,這個犧牲,對你太大了,我不能接受。   剩下來的,只有一起離開。   啊,林,只要能離開這裏,隨便什麼海角天涯,我也願跟你去,媽媽也願意。她絕不會離開我。苦笑起來。當然,經過波蘭時,我們可以住一個短時期,那裡,還有我的一些親戚呢。   我告訴她:如果真能一起出走,儘管我是流亡者,只要一到中國,還是有辦法的。S市有我們的流亡政府,還有一些韓僑,其中有幾個,是我的親戚。不管怎樣,總有一個立足之地。   可是,怎麼個離開法兒呢?一起離開,這四個幸福字眼的實際可怖涵意,在誰的面前,都比太陽還明白。   可誰都知道,古往今來,不論那一種強烈愛情,全能叫人頭暈目眩,一個人的思想,常常因此離開正軌。人們更經驗過:這種特殊情感,也會使人創生種種特殊勇氣、幻覺,並想像著各式各樣的奇蹟。奇蹟往往是勇敢的獨生子。拿我過去說,就碰過這類經歷。我記得,有一次,在東北參加和日軍打游擊時,頭部受了傷。黑夜,我率領一營騎兵,騎馬向一個新陣地轉移。忽然,馬失前蹄,從一座十幾丈高的削壁邊沿上滾下去,然而,就在生死關頭,我藉助一種特殊馬術,做了個扶助動作,馬竟會意的從三丈高處縱身躍下去,終於安然落在一片平坦地上,人馬無恙。這是雙方高度勇敢的收穫。我又想起,當年拿破崙的海軍在英倫海峽吃了敗仗,他卻轉海上敗仗為陸上勝利,帶大軍遠征埃及一個對他完全陌生的國家,取得輝煌業績。這也是高度勇敢的果實。(自然,還得加上智慧。)   接受這類啟示,以後兩星期,我和奧不斷研究種種隨軍出走辦法。   根據我得到的最新消息,中俄雙方正在談判復交,將來,遲早會通過正式外交關係,把我們這一支隊伍送回祖國。   只要我做好充分準備工作,在一支近兩萬人的軍隊中,偷偷窩藏兩個外人,應該不成問題。她們母女兩個,可以喬裝打扮成男人,換穿軍服,塞到潮水樣的士兵中間。不妨托詞臉上長瘡,發炎,用紗布蒙住雙目,再在其餘部分,紮以白色繃布,使人看不出廬山真面目,由我黑夜把她領上車,(估計為避免日本間諜耳目,總是夜間上車。)混在士兵中間,冒充病號,一直睡著。她母親是老年人,化裝老翁,比較容易,只要用圍巾把臉大半包裹著,棉軍帽前簷帽摺放下來,擋住眼睛,就行。一上車,就可躺著裝病,不爬起來。   關於飲食等等問題,只要我和周圍士兵搞好關係,不難解決,火車駛一星期,就抵莫斯科。估計當局不會派人上車攔查,(即使攔查,也可混過去。)再一週,就可出國境了。   至於向T中學請假,(如我們軍隊在暑假期中開拔,她根本不需請假),可藉口莫斯科她一個親戚患重病,她們母女須去探視。   她們所有動產包括現金,可設法先在黑市,或兌或輾轉變成美鈔和黃金。至於不動產,她決定先向葉林娜一家談好,以最廉價格,讓給她們。她家和後者是多年老友,而葉林娜思想一直傾向西方,無論就道義、或利害說,葉終會同情她,支持她的。   以上種種關鍵性的問題解決了,剩下來的枝節困難,將較易克服。   第二個星期日,像發動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德國參謀總部,當我們把全部作戰細節,擬定好後,她真像一隻雌老虎,掛到我懷裡,又是眼淚又是笑的道:   我們這真是寫一本新福爾摩斯偵探小說,當最後一行完成時,那就是我們真正人間天堂建築竣工時。啊!親愛的!親愛的她不是希臘教徒,卻在胸口連連畫了幾個十字。願天主保佑我們!   就這麼說,我們這就開始著手準備。不過,和葉林娜一家談判,要等將來我們軍隊確定開拔前,才能進行。那時,總有一些時間,讓我們辦好這件事。從現在起,我得開始拉攏那些能幫助我們的官兵。   我告訴她,這是我的運氣:在東北時,一位韓僑富商同情革命,也敬重我,曾贈我三根金條,以備我萬一需用。我一直藏在身邊,不敢隨便花費。想不到,此刻倒可派點用處了。   聽你過去作戰故事,你一直是個了不起的軍人。我相信,你會打勝這一仗的。啊,你真像當年羅馬安東尼一樣,完全為一個女人打這種仗!   我也笑了,可沒有流淚。接著,我想起一件事。   奧,在打這一場仗之前,我們先得玩幾天。這以後,日子夠緊張的,怕不再有玩兒的輕鬆情緒了。你不說過,四月中,學校放春假,有幾天假期?臨時找個理由,再設法續兩天假,湊個一星期,我們到鄉下玩玩,好不好?我們還從未單獨出去旅行過呢!   那太好了!我也早有這意思了!到鄉下去!到鄉下去!托木河的美麗流水聲,早等著我們呢!   我暗自忖度,原有兩件大衣,一件是呢的,一件是皮的。天氣漸漸暖了,我可賣出皮大衣,換得一筆巨款,供我們蜜月揮霍。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