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我怎麼會見到這樣零亂的紅色?我問。
回答是:
你做了一場夢。
站在床邊的不是楊露;而是一個穿著白衣的護士。
她在笑。她的笑容很可愛。我不認識她;也不知道躺在什麼地方。陽光十分明媚,從窗外射到我的床上。我心裡有了一個問題,只覺得她的笑容非常可愛。
楊露呢?我問。
誰?
那個跟我在一起喝酒的女人。
對不住,我也不清楚,護士說。
我怎會躺在這裡?
警方送你來的。
警方?
你受傷了。
我怎會受傷的?
有人用酒瓶打破你的頭。
誰?
我也不清楚。
一定是楊露。對!一定是楊露!昨晚我與她在一家東江菜館喝酒。但是,她為什麼要用酒瓶擊傷我?
昨天晚上,醫生替你縫了幾針,現在仍須好好休息。
請你拿一份當天的日報給我,只看五分鐘。
護士想了想,轉身走出病房。稍過些時,拿了一份日報來。
港聞版有一條花邊新聞,標題是:舞女楊露發雌威,酒瓶擊破舞客頭。
內容則謂:昨晚八時許,舞女楊露偕一四眼西裝客在一家菜館進餐,傾飲洋酒,初則嘻嘻哈哈,旋則反唇相稽,最後楊露忽然高舉酒瓶,憤然朝舞客擊去。舞客躲避不及,弄得頭破血流,狀極可怖。店中人士即喚召差人,將楊露拉入警局,並急召救傷車將該舞客送入醫院治療。事後,據菜館中人稱:兩人醉後引起爭吵,原因不詳。
(酒不是好東西,必須戒絕,我想。但不知楊露被拉入警局後,會受到什麼處分?楊露是個好人,她用酒瓶打我,當然不會沒有理由。只要有理由,就得原諒她。可是,她用酒瓶擊傷了我,警方肯原諒她嗎?我應該馬上離開醫院,到警局去解釋一切,也好減輕楊露的罪狀。昨天晚上楊露喝了不少,一定也醉了,要不然,絕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她是一個好人,雖然她已決定嫁給另外一個男人。我不明白她為什麼用酒瓶擊破我的頭,相信不會沒有理由。)
在醫院裡躺了幾天,不能執筆撰寫連載小說。出院後,有一家報館的負責人向我提出警告,說是以後絕對不能斷稿,即使病在醫院,也不能。
這是職業作家的悲哀。
在香港,一個職業作家必須將自己視作寫稿機器。如果每天替七家報紙寫七個連載文字,不論武俠也好,隨筆也好,傳奇也好,故事新編也好,這架機器就得擠出七千字才能算是完成一天的工作。
人與機器究竟不同。
人是有感情的。
可是在香港做職業作家,就必須將自己視作機器。情緒不好時,要寫。病倒時,要寫。寫不出的時候,要寫。有重要的事需要做的時候,也要寫。
在香港,萬般皆上品,惟有讀書低。文章倘想躋於商品之列,只好不問價值;但求價格。
機器尚且會有失靈的一天,人怎會不病?在香港,做一個職業作家,竟連患病的自由也沒有。我很生氣,毅然向那家報館負責人表示不願繼續為他們撰稿。
他大笑。笑聲極響。我憤然走出報館,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飲酒。
我要喝酒,我要喝酒,我要喝更多的酒。笑聲猶如四堵牆壁,圍著我,使我無法用理智去適應當前的一切。我在一家餐廳喝了些酒;然後與一個的士司機交換了幾句,然後見到一對明亮似鑽石的眸子。
你又喝醉了,她說。
沒有醉,我說。
也許你還沒有醉,不過,你不能再喝了。
為什麼?
因為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做什麼?
我的女兒很想見見你。
你是說:你要將你的女兒介紹給我?
正是這個意思。
多少錢?
三百。
我還沒有中馬票。
她笑了。血紅的嘴唇映得牙齒格外蠟黃。(她不應該抽那麼多的煙,我想。)
忽然感到一陣暈眩,地板變成天花板。有人大聲責備我,世界猶如萬花筒。我笑。她也笑。於是見到一個年紀很輕很輕的女孩子,不會超過十四歲,比司馬莉與楊露還小。我不敢看那充滿了恐懼神情的眼睛,心裡有一種不可言狀的感覺,想走,給那個徐娘攔住了。
我沒有錢,我說。
別以為她年紀輕,她一定可以使你得到快樂。
我知道;但我沒有那麼多的錢。
你有多少?
我從口袋裡將所有的錢財都掏出來,七八十元。她一把奪了去,疾步走出房間,將房門關上了。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卻不知道什麼原因。那小女孩端坐在床沿,低著頭,像舊式婚姻的新娘。很窘。空氣猶如凝固一般。
你幾歲了?我問。
二十。
(謊話!多麼可憐的謊話!我想。)
你常做這種事情?
這是第一次。
(謊話!多麼可憐的謊話!我想。)
你願意這樣做?
我父親病了,沒有錢買藥吃。
我掉轉身,拉開房門,如同一匹脫韁的馬,飛也似地往外急奔。我跌了一跤,被兩個好心的路人扶起。我彷彿被人毆了一拳,痛得很。
(這是一個人吃人的世界!這是一個醜惡的世界!這是一個只有野獸才可以居住的世界!這是一個可怕的世界!這是一個失去理性的世界!)
文章變成商品。
愛情變成商品。
女孩子的貞操也變成商品。
那個無恥的徐娘,知道男人們不喜歡她那皺得似地圖的肚皮了,覺悟於磁力的消失,竟將個半醉的男人與她的女兒關在一間板房內。
(也許這不是第一次,我想。也許這個女孩子已染上了花柳病。多麼可悲呀,一個未成年的花柳病者。)
突然的覺醒,猶如劇終時的燈火驟明。酒不是逃避現實的橋樑。當現實醜到無法面對時,酒與水不會有什麼分別。那一對可憐的眸子,如黑夜的星星被烏雲掩蓋。在這罪惡的集中營裡,女孩子被逼動用原始的資本。
一條街。來來往往的都是野獸。笑聲不會鑽入自己的耳朵,誰也不能從鏡子裡找到自己。
有啞音狂呼號外,原來是賽馬期的戰果。
周圍都是不順眼的事物,像攀牆草的莖,纏著我的感受。想逃;無處可去。最後,發現已躺在自己的床上,雷老太太在我耳畔說了一連串的問話,嘁嘁喳喳,猶如剛關在籠子裡的麻雀。我有太多的謎,欲求解答,結果更糊塗。
我哭。
雷老太太也陪我流淚。
於是我噙著淚水笑了,覺得這位老太太實在滑稽得很。當她說話時,聲音十分微弱,教人聽了,產生殘燭在風中搖曳的感覺。
然後她也笑了。也噙著淚水。
讓我靜靜地休息一下,我說。
她叮嚀我幾句,走了。臨走時,臉上仍有焦慮的表情,看起來,很像做母親的人意外地見到突然受傷的兒子。
忽然想到浴間有一瓶滴露。
那是一瞬即逝的意念,扭熄燈,渴望走進別人的夢境。
不知道繼續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但是十個活人中間,至少有九個是不想探求生存的意義的。我又何必自尋煩惱,人生原是上帝嘴裡的一句謊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