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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五章 暗場

龍眠 宮部美幸 6822 2023-02-05
  1   葬禮當天是個陰天。雲層低垂,彷彿天空就要掉到頭頂上似的。   宮永聰的家距離京葉線海濱幕張車站大約五分鐘的車程。那天剛好是週末,到處都是前往幕張展覽中心參加活動的年輕人。雖然沒有陽光,但氣溫很高,年輕人都身穿鮮艷的襯衫或外套。點綴其中著喪服的,應該都是前往宮永家弔唁的人。   由於得等警方完成屍體解剖和偵訊等手續,碰巧又遇上友引日(註:和中國的農民曆相同,友引日為不適合舉行葬禮的日子,避免死者呼朋引伴。),因此,從聰自殺到今天的葬禮已經過了四天。這四天的時間,對某些人來說,雖然受到的衝擊漸漸平靜了下來,傷痛卻無法平復,反而更加嚴重了,就像跌打損傷的部位慢慢變成瘀青一樣。   稻村慎司跟著父親一起走下車站樓梯,他的臉上也明顯地浮現這種瘀青。稻村父子倆夾在歡聲笑語的情侶和年輕人之間,只有他們的臉上沒了光彩。我們約好在車站前見面,但我一看到他們父子的臉,就後悔當初答應他們要一起來。

  慎司穿著制服,立領最上面的釦子扣得緊緊的,而上面是一張憔悴得像月亮般蒼白的臉,臉頰很粗糙,感覺刺刺的。看來應該都沒睡好吧。   我看,你們最好還是不要去吧。   我對向我點頭示意的稻村德雄說道。慎司低著頭,我看著他的眼睛。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和你沒有關係。都怪我不好,我應該向警方檢舉他們。是我做了錯誤的判斷。   慎司默默地搖了搖頭。   慎司的父親說:高坂先生,不能這樣從結果看問題。   除了結果,還有什麼好說的?   慎司必須負責。稻村德雄依然不改平靜的語氣。不管你是怎麼認為的,我的看法都不會改變。無論你來或不來,我都會帶慎司參加葬禮。所以,我們走吧。   慎司獨自踉蹌地走向計程車招呼站。我抓住走在他身後的他父親的手,我說:你兒子只有十六歲,還只是個孩子。

  但他不是普通的孩子。稻村德雄義正詞嚴地說,接著看著我說:我們走吧。      無論哪一戶人家,舉行葬禮時總顯得很擁擠。可能是因為一下子湧進了正常情況下不可能出現的人群的關係,如果用詩意的方法來形容,也許可以說是連房子都為了哀悼死者而縮著身體吧。   然而,宮永聰的葬禮完全沒有詩意,只有滿坑滿谷的花、絡繹不絕的弔客和年輕往生者的遺照,再來就只有悲憤。   坐在靈堂前的死者家屬中,有一名中年婦女始終低著頭趴在地上,彷如在用某種不為人知的特殊宗教儀式進行祈禱。從旁人的竊竊私語中,我知道那個人是聰的母親。   因為這個事件,我看到另一個承受悲痛打擊的母親。望月大輔的母親和宮永聰的母親,這兩個死去的孩子的共同點,就是都不知道為何而死。

  沒有人瞭解造成他們踏上黃泉路的原因。除了我和慎司,以及極少數人之外,沒有人瞭解。   望月大輔是因為掉入不知被誰打開的人孔而死。   而宮永聰則突然自殺身亡。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從聖橋上一躍而下。我聽到參加葬禮的人輕聲嘀咕著,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沒錯。他既沒有留下遺書,也沒有告訴家人自殺的理由。   在這四天內,我努力調查了他臨死前及死後的所有情況。唯一知道的是,他在死之前什麼也沒有說。同時,我也嘗試用各種方法和垣田俊平聯絡,卻徒勞無功。   現在我張大眼睛四處尋找,也不見垣田俊平的身影。他站在這些弔客之間應該會高出一個頭,但我找不到他。   誦經聲震撼著我的內心,我覺得,無論是那個七歲的孩子的死,還是二十一歲的未來畫家的死,彷彿都是我的責任。

  稻村慎司和他父親並肩站著,與我有一小段距離。在他們身旁,一個年輕女子大聲哭泣。另一個看起來像是她朋友的女生流著淚摟著她的肩膀,又輕輕地撫著她的背。我想慎司一定是刻意站在她們身旁,聽著她們哭泣,讓自己陷入深深的自責。   宮永的家不是新房子,但不知道是不是新擴建的,房子一旁有一個看起來很新的、附鐵捲門的車庫。鐵捲門一直是關著的,但在燒香時,稍微打開了一下,讓兩個手上戴著臂章,看起來像是葬儀社的男人勉強彎腰鑽了進去,我在那時候看到了汽車的輪胎。   我彎下身子探頭望了一下,黑暗中,隱隱約約可以看到紅色的保時捷九一一的車體。   我想起在人孔蓋事件發生後,一個對汽車很熟的同事曾經對我說,保時捷既任性又神經質;引擎發動的狀況和行駛的狀況,每次都不一樣。他還說保時捷是有生命的。

  車子依然在,駕駛的人卻死了。   在那兩個戴著臂章的男人走出來,鐵捲門重新拉下之前,我一直想像著在那場颱風中疾駛的紅色車體;想像著那把在草叢中飄滾的黃色雨傘。      這時有人在背後拍了我一下,回頭一看,垣田俊平消瘦的下巴出現在我眼前。   如果當時我在旁邊的話,應該可以阻止他。   他一開口就這麼說,但似乎並不是在對我,而是對掛在遠處的好友的遺照說話。   他拉著我離開了參加葬禮的人群,半路慎司發現了我們,臉色大變地走了過來。我還沒開口,垣田便緩緩地搖了搖頭,意思是說你別過來。慎司呆立在那裡,一直盯著我們,這時他父親將手搭在他的肩上。   距離出殯還有一點時間,我們走一走吧。我對垣田說。我就只是想要遠離這裡,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理由。因為我知道,只要慎司願意,即使看不到我們,也可以聽到我們的交談。

  那個孩子,垣田低沉的聲音輕輕地說道。當時是不是看到我們做了什麼?他一定看到了,所以才會追到回力球來。   我們來到距離宮永家兩個街口的地方,漸漸放慢了腳步。路旁的電線杆上,貼著往宮永家方向的路標。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沒錯。我決定讓他以為是這麼回事。   但事後決定要怎麼做的是我,並不是他。   垣田像醉漢一樣踉蹌地走著,一言不發。   是你們幹的吧?就像他說的那樣,你們因為不想讓車子的引擎泡水,才打開人孔蓋,讓水流下去   聽我這麼一問,他默默地點了點頭,然後呆然地看著天空,小聲地問:你們為什麼不報警?   我沒有回答。不管我怎麼回答,聽起來都像是在辯解。既然這樣,不如就當作是他想的那樣好了。

  於是垣田說:你是不是同情我們?   同情   對。我們幹了蠢事,雖然當時我們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你一定覺得我們真是蠢到了極點,所以如果你去報警的話,我們太可憐了?你一定認為,即使你不報警,我們也會去自首,對不對?   我是這麼想的。他說:至少這一點我很清楚。我一直在想,既然你已經給了我們自首的機會,我們應該有所行動的。   宮永這麼說嗎?   垣田沒有回答。   我們看了《亞羅》的報導,他說。所以,我對聰說:我們去自首吧!我說:現在應該還來得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風向的關係,即使離這麼遠,仍然聞得到線香的味道。宮永聰會不會也跟著我們來了我突然想到。   你真平靜,我說。你真的很平靜。從感情的角度來說,即使你揍我,罵我為什麼要這麼凌遲你們,我也無話可說。

  垣田冷笑了一下,從他的嘴角似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咬牙切齒。   即使這麼做,聰也不會再活過來。   說完,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然後用手背擦了擦下巴。我發現他的手在顫抖。   而且,是我逼聰走上這條絕路的。當我說要去自首時,他說:難道你也要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團糟嗎?聰很害怕,他擔心一旦對警方說了實話,就必須放棄當畫家的夢想,他擔心一切都完了。所以,是我讓他左右為難的。   根據目擊者的證詞,宮永聰在跳河之前一直靠著欄杆,望著神田川。   他就像突然斷了線一般,發狂似地墜入死亡的深淵。   他說他要去買畫檸檬的顏料,就出了門。他說畫下一幅作品時,一定要用檸檬黃的顏料。   說完,他又看著半空中。他並不是看著眼前房子的門、牆壁或是路旁的招牌,而是在回憶當時的情景。然後想著,如果當時和他一起去的話,如果幫他去買的話

  那時候,是聰說要把人孔蓋打開的。他淡淡地解釋著。雖然我說:打不開吧?但試了以後,真的打開了,於是用撬棒、千斤頂作為槓桿。我們還笑著說,這比想像中容易多了。當時我們根本沒有想到會有人掉下去。那裡有一點凹下去,形成一個大水窪,我們還覺得把人孔蓋打開比較安全咧。   (住附近的人也會很高興的。)   但聰說,誰會相信我們的話。垣田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他說:不可能的,警方才不會相信我們的說詞。我們一定會被當成罪犯,他真的嚇死了。   我停下了腳步,他終於看著我。   他還說:只要我們不說,沒有人會知道的。他們根本沒有任何證據。。他們,就是指你和那個孩子。他甚至還說:我去幹掉他們,這樣的話,就什麼都不用擔心了。

  他是當真的嗎?   我的腦海裡閃過那輛跟蹤的灰色國產車。雖然我只瞥到對方的後腦勺,但開車的是男人。或許有那麼一點可能。   然而垣田好像洩了氣的皮球,無力地搖著頭。他只是說說而已,不可能做這種事的。所以他才會選擇走上絕路。   沒錯事實上他是已經自殺了。   垣田俊平似乎好幾天都沒睡似的。疲勞的關係,他的腳步顯得很沉重,但沒得選擇,今天就是好友下葬的日子。   垣田好像有話要說,卻又說不出口,拼命吞著口水。   我們很合得來。他努力擠出聲音,繼續說道:雖然我們是長大後才交上的朋友,但感覺和其他人就是不一樣。聰曾說過,我們的老媽一定餵我們喝一樣的奶粉,用一樣的紙尿布,一樣的爽身粉,吃一樣的副食品。   我們很合得來他不斷重複著,又低聲補充道:這一次,是我們第一次意見相左。我想去自首,聰卻不想。他說,他絕對不要。我們第一次意見不同。   雖然很合得來,但意見相左。我覺得這句話似曾相識對了,稻村慎司和織田直也也是這樣。   等聰的葬禮結束,我就去自首。   垣田俊平看著自己的腳說道。   大家都想不通聰自殺的原因,但他家裡的人已經對前來調查的刑警說了,最近他不太對勁。他自殺的方法太戲劇化了,警察也覺得很奇怪。再這樣下去,警方也一定會覺得事情沒這麼單純,我不想讓警方找上門。   他轉頭看著宮永家的方向,畏光似地瞇起了眼睛。   聰死了,我也沒有理由辯解了。我不想讓別人亂猜。只要我去自首,說明真相,警方應該不會像對待其他犯人一樣,至少會稍微相信我說的話吧?   對。我說。   所以,拜託你,可不可以請你把我們曾經見過面那天在回力球的事忘了?可不可以當作是我我們是自動向警方投案的?可以嗎?   我點了點頭說:但是   但是什麼?   我在想,如果你是這麼想的,那就應該說服宮永,在他自殺之前就向警方自首,那該有多好。   垣田立刻移開了視線,我繼續說:當然,我也必須反省,如果我早一點督促你們就好了,不應該放任你們不管。   要是你來說服的話,我們可能更會躲得遠遠的,或許會造成更嚴重的後果。所以這件事請你不要再放在心上了。   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儘管我聽了之後心情並沒有因而輕鬆,但卻也讓我知道,我已經不需要再為他做什麼了。   我會告訴那個孩子,我要去自首。   垣田開始往回走。   我會告訴他,不要再放在心上。   回到宮永家,我遠遠地看著他這麼做了。即使他什麼都不說,慎司可能也早就知道了如果我跟生駒這麼說,他一定又會說你太投入了。   最後,垣田抓起慎司的手,像握手那樣緊緊地握著。雖然眼前的情景令人感動,但我還是覺得有點不太對勁,慎司臉上毫無表情。垣田握著他的右手,他卻像黏土做的娃娃一樣毫無表情,始終定定地看著垣田。   我之所以感到不對勁,是因為垣田自始至終都沒有提起那個死去的七歲孩子。即使在說我們闖了禍時,聽起來也不是因為那個孩子死了,而是因為自己觸了法所以他才會說自己闖了禍。   現在的年輕人,可能都是這副德性吧。   出殯時,慎司被擠到了前面,再加上他穿著學生制服,業者以為他是家屬,遞給他一朵白菊花說:請你放進棺木裡。   慎司顯得有點困惑,但還是依言做了。他似乎感受到丟花的意義,所以在丟菊花時他用的是左手。   靈柩車離開後,在三三兩兩散去的人群中,稻村德雄悄聲地問他:慎司,你從他身上讀到了什麼嗎?   慎司漠然地看著他父親和我,只回了一句:什麼也沒有。便逕自走到前面去了。   我告訴稻村德雄,或許可以向慎司引見一位比我更值得倚重的退休警官。當然,這必須先徵求慎司的同意。   真是太感謝了,慎司的父親說道。真希望他會比我對慎司更有幫助。   你不要有太大的期待,否則會造成我的壓力。我們也還不知道對方是怎樣的人。   我現在就像是抓著一根稻草求救一樣,稻村德雄露出無奈的笑容。誰叫我們遇上了。   慎司的小小背影獨自走在前面,一個人走在塵土飛揚、煞風景的馬路上。      垣田俊平信守了他的諾言。   葬禮後三天,他的名字出現在報紙上。據一位對刑法知之甚詳的同事說,他的刑罰應該不會很重。   他們之前並沒有料到打開人孔蓋會造成有人掉落死亡,不是嗎?儘管他們的行為很白癡,但他最多只會被判過失致死,應該可以易科罰金二十萬圓以下吧。雖然法律的制裁不重,但還是會受到社會輿論的制裁,不過,這也很難說,現代人都很健忘。   好不容易處理完一件事,又有另一件煩心的事上門了,好像完全不讓我有喘息的機會。這天下午,我又收到那種信了。這已經是第八封了。   這次,寫了一個怒字。   這三天裡,在主編偶爾也做點事的命令下,我把慎司和直也的事都束之高閣了。   只要在關鍵時刻比別人勤奮一倍,其他時候你摸一下魚,我也不會管你。   主編這麼一說,我立刻忙得不可開交。已經快截稿了,才叫我代打十頁的特輯報導,整個編輯部忙得暈頭轉向,我根本無暇為這封煩人的信操心,收到信後幾乎沒有多看一眼,就用橡皮圈和其他七封信綁在一起,依舊把信收到最下面的抽屜一角,碰巧水野佳菜子來送信,給了我一個責備的眼神,但我一句話也沒說。   在那之後,我就沒有再接到電話,裝在電話旁的錄音機還沒開張就歇業了,上面積滿了灰塵。生駒時不時打電話給川崎明男詢問情況,但那裡也毫無動靜。我家裡也沒有再發現用紅色油漆寫的警告。這三天,我整天東奔西跑,並沒有察覺到有人跟蹤。   第二天晚上,我和三村七惠通了一次電話。正確地說,是請她敲話筒而已,只能談一些簡單的事。   有沒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   NO。   織田有沒有和妳聯絡?   NO。   如果他打電話給妳,可不可以請妳告訴我?我絕對不會害他的。   沒有回答。   不行嗎?   還是沉默。   三村小姐,妳該不會以為織田不會再和妳聯絡了吧?   YES。   為什麼?他難道這麼想躲起來嗎?   過了幾秒,她才回答YES。   稻村慎司也沒有直也的消息。慎司也想找他出來,應該是拼命呼喚他了,但仍然沒有回應,這表示直也並不想回應。   不然就是根本沒有向天空呼喚這回事。   到底什麼事可能,什麼事不可能,連我都搞糊塗了。   咚、咚,電話的那端響了。這應該是代表喂?喂?的意思吧。   三村小姐,對不起。我可不可以再順便問妳一個問題。妳有沒有試著呼喚過織田?當妳想要和他聯絡時,有沒有試著在腦海裡呼喚他?   七惠始終沒有回答。當我握著話筒等待她的回答時,在帶著微微雜音的沉默中,又聽到了那種金屬碰撞的聲音。聲音很輕,但和我第一次打電話給她時的聲音是一樣的。   即使我問她這是什麼聲音,恐怕也要耗掉一晚上,她才回答得清楚吧。真是讓人心急。然而七惠從以前就活在這種感覺中;現在、以後也都將永遠活在這種令人心急的感覺中。   不久,我聽到她的指尖緩慢地敲打了話筒兩次。   YES。   我說了一句謝謝便掛上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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