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
圖書館員開車越過山丘,道路彎曲下降,大海偶爾出現又消失在視線中。我的呼吸慢了下來,心情也開始比較平靜。我問那位老太太有沒有可能埋在這裡。圖書館員聳聳肩。
我不知道。村裡有座墓園,很小,不過順路。如果你要,我們可以停一下。
圖書館員打開收音機。我們轉上一條泥土路,這時我問他能不能借用手機傳個訊息。
是傳到法國。我補充道。不過我會付錢。這件事很重要,不然我就不會問了
沒關係的。
圖書館員把手機遞給我。我把輸入語言切換成英語,簡短打了一則訊息給米芮。我們到了山丘上一座農舍附近時,圖書館員突然放慢速度,開進一條泥濘的車道。
我去問問那位老太太的事。他說:這裡大家都認識彼此。
一位穿著橘色工作服的農夫看見我們,於是走到車道上。圖書館員下了車。透過擋風玻璃,我看見他們在交談,農夫摘下棒球帽,然後擦擦額頭。農夫往我這裡看了一下,又回頭看著圖書館員。
圖書館員的手機突然響起,螢幕閃著綠色燈號,我從置杯架上拿起來,看上面的來電號碼。國碼是33。我按下接聽。訊號很弱,米芮的聲音斷斷續續。
為什麼你沒回我信?我很擔心
我在很偏僻的地方。我幾乎聽不到妳的聲音。
你還在冰島嗎?
對,可是我發現了東西。我就快要
米芮嘆了口氣。聽著,崔斯坦,我知道我一直說錯話,用錯誤的理由要你回來。這是個錯
手機信號越來越差,她的聲音聽起來很不穩。我想回答,最後還大喊起來,但我猜她聽不到。她的聲音突然又出現。
在酒吧見到你、一起住我爺爺的房子、發現那些信。就算危險,我也應該要在乎你才對。可是現在你犯了錯,因為你離我很遠。我要你,崔斯坦,可是也得你也要我才行。
我要。
那今晚就回來吧。代價是什麼都不重要。等你到這裡,就什麼都不需要了。
我沒辦法今晚就到。我在的地方太偏遠了。
那就明天。我會到機場見你
她的聲音又消失了。我對著電話大聲說話。
線路要斷了。可是我會盡快過去。
明天,她糾正我。拜託,崔斯坦,想辦法就是了。我會等著
接下來的話我就聽不清楚。線路發出嗶嗶聲,然後掛斷。我試著回撥給她,結果轉進說冰島語的語音信箱。我把電話放回置杯架,用雙手揉著臉。外頭的農夫邊說話邊揮手指著某個方向,顯然是在指路。最後,圖書館員揮手答謝,接著就回到車上。
我不知道農夫跟我講的是不是同一個女人。他說她叫奧絲博(Ostberg),那應該算是瑞典名字吧。
圖書館員露出笑容,微歪著頭,看起來似乎覺得很有趣。他發動引擎,讓車子調頭。我們又回到馬路上,車子底盤下的砂礫嘎嘎作響。
他說那老太太還活著。
活著?
根據他的說法,她住的地方離這裡差不多十公里,就在往北的下一個峽灣。
我在座椅上坐直,差點大喊反駁他。
這不可能啊。她應該幾十年前就死了。
大概吧。可是奧絲博聽起來很耳熟
我搖搖頭,那種暈眩作嘔的感覺又來了。
絕對不可能。要是她三十年前就七十歲,現在一定已經超過一百歲了。這不合理。
圖書館員聳聳肩。他說她非常老。總之,那裡離這不遠。我們自己去查清楚吧。
一定是別人。
圖書館員轉上一條泥土路,然後換進低速檔。這是舊式牽引機走的路,上面零亂散布著大石頭。我們在凹凸不平的路面緩慢前進,車子左傾右晃,懸吊系統發出吱嘎聲。我的手臂在發抖。
別擔心。圖書館員說:我們就快到了。
道路彎曲穿過山谷,又突然下降往大海方向而去。我把車窗開了點縫隙,看著岸邊高漲的浪峰。
我完全無法集中精神思考。我在想是什麼瘋狂的力量能夠創造出這一切,讓神祕交織的情節最後演變成讓我來到冰島的一條泥土路上。這不可能。這等於集中所有的星座,把無數星星用漏斗裝進一個杯子,然後倒出來,擲出一對六點,而且連續一百萬次都一樣。
可是真的發生了。我已經見過證明,還親自握在手中。而這種情況隨時都在發生,因為任何兩個人要相遇,一定也是經過同樣的計算安排才會發生。就算這不太可能,或許是因為我自己的眼界太窄。米芮說這件事可能不會有結局。不過要是我能找到結局,是不是就能揭開面紗,到達制高點,看得出某件事就是這麼簡單,是最純粹的安排?
車子進入一處陡峭的峽灣。狹窄的水灣兩側都是深色山脈,底下有一處黑色沙灘,海浪在岸邊形成白色泡沫。圖書館員指著峽灣。
那裡。
屋子在狹長的水面旁,窗外就是退潮的海水。乳黃色塑膠外牆板非常乾淨。那裡有座漂亮的花園,還有木頭門廊。一道小瀑布從屋後峭壁噴流而下,衝進一條繞過那塊地周圍的小溪。上方的懸崖籠罩在霧氣中。
我們轉進一條平順的砂礫車道,車子也不再顛簸。屋子前門打開。有人看見我們來了。
一位年長女士來到門廊,她的前臂放在圍裙內。她沒有笑,也沒跟我們打招呼。圖書館員停好車,然後轉頭看我。
要我跟你一起去嗎?
我可能需要人翻譯。
我們下了車。圖書館員向女人自我介紹。他們的對話很簡短,帶著遲疑。老婦人走進屋裡,讓身後的門開著。
她是看護。圖書館員說:她邀我們進去。
客廳沒什麼擺設,簡直一塵不染。我們把外套掛上衣帽架,然後坐在一張餐桌旁。圖書館員跟看護談了一會兒,他的雙手不自然地交疊擺在腿上。接著看護突然對我說起英語。我聽不出她的口音是哪裡人。
不好意思。她說:我還以為你會說冰島語。要喝咖啡嗎?
女人走進廚房,帶了兩杯咖啡和一盤不新鮮的餅乾回來。我大口喝下味道很酸的咖啡,用臼齒咬碎餅乾。圖書館員跟看護還在談話。她轉頭看著我。
我明白你是來看奧絲博女士的。可是她目前在休息。你能不能找別的時間再過來?
我告訴看護,要再來這裡很困難,因為我不住在這個國家,在附近也沒有住處。接著我解釋說我在調查一個女人的事,對方的名字叫茵茉珍.索姆斯︱安德森。看護注視著我,就算她聽過這名字,表情也看不出來。
我沒聽過這名字。她說:不過奧絲博女士或許能幫你的忙。說不定我能叫醒她。要是錯過沒見到她就太可惜了,畢竟你從那麼遠的地方來。我們很少有訪客呢。
看護向我們告退,然後進入走廊。圖書館員轉頭看我,眼睛睜得又大又亮。
我覺得你不該進去。就算真的是她,你也得不到那筆錢了。我們離開這裡吧
看護回來了。
奧絲博女士醒了。你現在可以見她,不過她希望你能到她的臥房談話。
我站起來,看了圖書館員一眼,不過他只輕輕搖了搖頭,露出奇怪的表情。
她的英語很好。看護說:所以你不需要人幫忙翻譯。就在走廊盡頭那扇門。
我向她道謝,開始往走廊去。女人揮手要我停下。
我忘記告訴你。她的門鎖著。你得用鑰匙從外面打開。
看護從圍裙前面的口袋拿出一把鐵鑰匙交給我。這是一支圓柱形鑰匙,約跟我的手掌一樣寬,握柄很長,末端是機具加工過的匙齒。穿過孔洞綁著一條長絲帶。
我進入昏暗的走廊。木頭地板被磨得平滑光亮。我經過走廊兩邊關上的門,來到最後一扇門前。鑰匙就在我手中。
我在門口猶豫。然後我看見有光線照著我的上衣,是一道黃色的細小光束。我在陰影中揮手,接著光線停在我的手腕。是從鑰匙孔穿透出來的。我把鑰匙插進金屬孔,感覺到門栓順暢地滑開。不多,我心想,也不少。
我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