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遇邪記

第3章 焚圖記

遇邪記 司馬中原 21284 2023-02-05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   楔子   你先點起燭火來,讓夜色更幽黯一點;這一頁落在歷史之外的民間故事,也邈遠得有些褪色了。它稀奇的情境,被嵌在歷史的壁面上,但它不是歷史,只是野叟們輾轉相傳的流言,亦真亦幻,似幻疑真,你既是聽故事的人,又何必去苦苦追究呢?   傳說在清代,有一位癖好收藏古玩字畫的儒士,也在這樣搖曳的燭光下,對著他的三數知己,展開兩幅卷軸來,先展開的這幅長卷,有三幅圖像相接相啣。第一幅圖上,現出漠漠的平沙,斑斑的衰草,風急,雲黃,一片大漠窮秋寒草衰的蕭條景色,襯映出遠處地稜間凸湧的城樓,以及雁翅般展延的城齒,一瓦剌兵立在一座土阜上,仰首追角,無數瓦剌兵便揮動番刀,催著怒馬,疾滾而前,去攻撲那座城關;馬後的步隊蟻湧著,揚起迷眼的塵沙,有的端著銳矛,有的扯著弓箭,那許多鐵質的兵器,在斜陽的餘暉裏,炫映出一種近乎淒涼的光彩,一支蛇矛清楚的前探著,彷彿渴盼在一剎後吸飲人血的魔蛇。

  依嶺盤曲的城堡,遍插著大明朝邊衛的旗幟。邊衛軍的守卒,林立城碟間,嚴陣以待;有的抬上弩機,有的搬運著滾木雷石。面對著蜂擁而至的瓦剌軍,以及無數面被疾風捲盪的,鑲有貂尾的瓦剌軍旗,默立著。   在城樓正中更立著一位身材壯碩、盔甲鮮明的將軍,按劍待敵,棗色的臉頰間,露出沉凝肅穆的神情關額間橫嵌一方巨石,殺虎口三字,經風砂長年剝蝕,已隱約的看不分明了。但題署的字跡,在業已變褐色的卷角仍然清晰可辨,上題:將軍待敵圖,並引一節康詩代贊,那是:   大漠窮秋寒草衰,孤城日落鬥兵稀,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山關未解圍。   落款是:大明正統十四年聞木土之變後京師李十郎泣繪,妻孟紫菡題。   接著展現的另一幅圖景,題名是禦邊血戰圖。畫面上呈現的,仍然是晉西北邊城要隘殺虎口的城樓,儘管城上矢石紛墜,其密如雨,但蠻悍瘋狂的瓦剌軍,仍然爭架雲梯,冒險攀城,並以長矛鏢射守軍,一時血光崩現,雙方屍積如山,激烈情狀,不可言表。前圖的那位將軍,披髮切齒,血染戰袍,在擂鼓聲中,砍劈一瓦剌躍登城樓的健卒倒地。城碟較遠處,血戰方酣,瓦剌軍呈不支狀,雲梯倒地,殘旗棄於血泊,散韁馬群,拖屍奔突,潰卒曳兵四散,幾不成軍。

  第三幅圖景展現夜暗莽原,前圖的那位將軍,率眾開關,馳騎襲敵,於瓦剌大軍圍困中,身中七箭,猶端坐馬背,揮劍狂呼,其馬前馬後,旋風疾捲,將軍頭盔為一勁矢所貫,飛騰半空,他鬚髮倒豎,雙睛凸露,鮮血湧溢於口鼻間,威猛猙獰,而其周圍,瓦剌軍蝟集,舉長矛成陣,均不敢稍近其身。   這幅圖除題名為帶箭殺敵圖外,並有李妻孟紫菡題記說:   公宣姓,字如龍,世為軍籍,防守邊塞,禦寇有功,升任右玉守備,率軍扼殺虎口要隘。英廟正統十四年,閹寺弄權,嬖倖當朝;瓦剌寇酋也先,趁機窺瞥中原,將寇軍十餘萬眾,四路入侵。宦奴王振,蠱帝親征,駕次大同,因宣化告急而返。瓦剌重兵出陰山,直薄殺虎口。宣公身沐國恩,守土有責,乃盡集一衛之兵,力扼要隘,作卵石之敵。捨死無他,衛邊土,保帝駕也。奈其副將林青,臨危見棄,開關引寇,宣公於城破時,自引勁敵突入敵陣,竟夜搏殺,身中七矢,猶揮劍殺賊,噴血狂呼天祐大明,嗚呼!感人忠烈,盡化悲風!設殺虎口未破,何來土木之變,使英廟蒙塵?!一將之折,足以崩天,此是謂也。薊州孟紫菡泣紀。

  在秋夜的嘆喟聲裏,捲藏起這幅圖來,你讀完孟紫菡的題記,對圖中的情狀,也該明白個大概了。明英宗正統十四年,也先入寇,英宗聽宦官王振的慫恿,發大軍五十萬眾,御駕親征,軍次大同,因敵情不明,中途折返,也先破殺虎口,揮軍追擊,至土木堡,大破明軍,擄英宗,俘王振,這些事蹟,都記載在史頁上,為人所熟知。但殺虎口一役,守備宣如龍壯烈殉國,看樣子,只有這幅長卷上,留下這點兒形像和這點兒記載了。   儒士接著展開另一幅卷軸,也是一幅長卷,由三幅圖景相接相連著,不過,畫的本身明顯的遭過火劫,圖景的大部份全已燒殘了,只留下一些零碎的景象畫裏也有一位將軍,白臉無鬚,端坐在一座帳幕裏,胸前插著一把韃靼人習用的彎刀,另兩幅圖,連這點殘剩的影子也見不著了。題記原是有的,也燒成褐黑色,難辨字跡,但落款仍署的是京師李十郎和薊州孟紫菡的名字。證其年月,知道這三幅圖,是跟前卷那三幅圖同一天繪成的,而那個被韃靼人彎刀貫腹的白臉將軍,就是傳說中開關引寇的副將林青。

  在這幅圖的圖角上,另有著一行草書字跡,一眼就看得出為另一人所書,上面寫著:   十郎迂儒也,同為實事,何用焚圖?後之視今,一如今之視昔否?姑存其殘跡,質諸後世可也!   題署這行字的人,竟然會是被韃靼人彎刀貫腹的殺虎口守關副將林青,他死在李十郎繪此圖之前半個多月的光景,也就是說,那行字是鬼魂寫的。   儒士彈彈燭芯,講起那邈遠的傳說來。   夜雨蕭蕭的落著,沁人的寒意透窗而入,有人弄琴別室,叮咚斷續,不成曲調。儘管那傳說代代衍傳,到今天已有幾百年之久了,當我對著搖曳的燭火,為你重新述說時,我耳邊彷彿仍能聽得見那不成曲調的琴聲呢!   盤石嶺下之一   盤石嶺迤邐著,相對迤邐的是蟠結的長城;紅河從嶺腳向西北流過去,流經屯兵的牧馬營,再流向口外去;紅河交叉的手臂上,是長城險要的城關殺虎口。紅河與大黑河一樣,是兩條特異的河,它不循水向東流的慣例,反流向河套去。這兒孕育出的邊將和邊兵,也是頭角崢嶸的。殺虎口統兵的守將宣如龍,就是這麼一個有風骨的將軍。連當朝的鐵漢兵部侍郎于謙,都推許他力抗瓦剌的戰績,給他勇毅沉著,知兵善戰的評語。

  而宣如龍不過是隸屬於九邊重鎮之一大同鎮轄下的右玉守備,僅僅統率著一衛駐屯在當地的戍邊軍。他常冒著迷眼的風沙,按劍登城,神情肅穆的極目北望,即使戰馬不嘯,伐鼓未鳴,他心裏卻凝重得有如壓著一塊積霜的冷石。   殺虎口在長城一線上,雖僅是一座小小的關隘,但它的形勢太險要了。平野的那邊,險巇的陰山橫亙著,山下就是瓦剌的重鎮西涼城,斜向西北,更有和林格爾與托克托,那都是瓦剌的牧地。誰也不會比他更清楚,崛起大漠西部的瓦剌,在短短數年間,吞併了韃靼阿魯台原有的領地,盡有大漠南北。瓦剌老酋長脫歡之子也先,是個兇悍難纏的人物,他曾親率大軍,東服兀良哈,大破女真,又西討哈密國,威凌西域各部。瓦剌是在寇酋也先的手裏興起來了,版圖之大,前所未有。他的大陣馬群,直壓向各處邊關,尤獨是殺虎口這座城關,是瓦剌亟欲拔除的眼中釘,早晚他們會來的。

  這可不是緬懷慨嘆的時候,宣如龍還記得成廟老皇爺駕崩前,大明朝赫赫的邊威,如今禦寇的長城,和東西縱走的重牆,(內長城,又稱次邊。)全都是在老皇爺手上建立起來的,又一手開設了九邊重鎮,分駐戍邊的屯軍,兵是兵,將是將,有幾個朝代能比得上?當初老皇爺遷都北上,以天子守邊,前後五次親征漠北,挫韃靼,敗瓦剌,使阿魯台終生受制,那種驚天動地的氣魄,業已隨著歲月的流轉,逐漸消逝了。如今,千里邊塞,烽火不息,倒不是戍邊軍勢單力薄,而是各有汎地,缺少呼應,又拿不準瓦剌的大軍究竟攻撲哪兒?主動權一操之敵手,各處關隘,便都自感單薄了。   若想靖邊,只有一個法子!他跟他的好友,右玉縣的李縣丞說過:要是朝廷能讓于大人統率五軍,開關出塞,跟瓦剌大軍決戰漠上,艱危的邊勢,真是一戰可安!

  宣兄,你這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李縣丞嘆口氣,寂寂的苦笑著:你可曉得?兵部侍郎于大人,如今保住這塊牌子沒摘掉,哪還談得上引軍出塞?他若是有機會和也先決戰,一戰成功,會擠得正在得勢的太監王振站不住腳。王振那個老閹奴,哪會讓他有這種機會?就算有一天,王振慫恿英廟御駕親征,他也會自己隨駕,把功勞記在他自己頭上,到那時,只怕于大人連一塊空招牌也掛不成了!   不要跟我說這些了!宣如龍鎖緊雙眉說:我不耐煩聽京師的那些事情,我們做武人,食皇朝俸祿,只要日夜操兵練勇,拚死保住這道關口,求個心安理得就成了!你我處身邊地,官卑職小,何必豎起兩耳,把煩惱朝心裏灌呢?!再說,李兄,這些話,也只有咱們在私下說說,邊地哪一個衛所,沒有閹寺的耳目?他們只是沒有在京師那麼囂張罷了!

  李縣丞聽著,把一心的悲憤化成了嘿嘿的笑聲:知交談論,若再不見性情,那可不把咱們悶死?!說實在話,這兩年裏,打京師逃來的人,在你汎地上投屯落戶的不在少數,除了你宣大人敢用雙肩硬頂著,換旁的參將游擊,千總把總,誰有那樣的膽子?   邊地有邊地的好處。宣如龍自寬自慰的:即使京師裏廠衛相結,鎮撫司以緝捕治獄為能事,他們對邊鎮仍是鞭長莫及;至少,咱們還有戰死沙場、報國盡忠的機會,不至於蒙冤下獄,受閹寺鷹犬的凌虐!   這話說得好,不過李縣丞說:不過,這幾天裏鎮撫司卻有專差到了右玉,說是要追緝要犯,也許很快就會查到你的軍屯去了。   什麼樣的要犯?會遁到這麼邊遠的地方來呢?宣如龍詫異起來;因為像鎮撫司這種使人聞名驚懼的衙門,一向難得到邊鎮來,這回他們竟派出了專差訪拿人犯,可見案情非常緊要了。李兄,你聽說過是什麼樣的案子嗎?

  我也只約略聽過,這回他們訪拿的是李十郎夫婦。李十郎原是京師出名的畫師,專繪人像的,李妻孟紫菡,精文墨,善詩詞,常替十郎所繪的人像作贊。   聽了這話,宣如龍吐了一口氣:   我弄不懂,畫師李十郎夫婦,怎會變成廠衛捕拿的要犯?!   還不是開罪了那位權勢炙人的王公公,李縣丞說:聽說王振久慕李十郎夫婦的名氣,尋人去召喚他們,要李十郎為他繪像作贊。李十郎當時答應了,回去之後,夫妻倆一商量,認為王振閹奴迫害忠良,欺君罔上,劣跡昭彰,畫師雖不是史家,一樣舉筆春秋,決不能迫於權勢,顛倒黑白,當夜夫妻倆就收拾細軟,逃離了京師。王振透過東廠和錦衣衛,密令緝拿,據說李十郎夫妻是逃到這一帶來了!   哼!宣如龍冷哼了一聲說:這真是名符其實的小題大作,天底下的畫師多得很,見錢眼開的,見利忘義的,在在都有,他為什麼單要苦苦威迫李十郎夫妻呢?

  事情不是很明白嗎?李縣丞說:正因為李十郎有風骨,重氣節,巨筆如椽,有了他夫婦的題署,不難傳諸久遠。誰知李十郎竟敢拒繪此圖,使得那位王公公惱羞成怒了!   十郎先生真是個好漢子,宣如龍沉重的說:鐵肩擔道義,可要比馬革裹屍更難!他若真避到這兒來,咱們拚了這條命,也得盡力維護他!   日子匆匆過去,沒有聽到李十郎夫婦的消息。鎮撫司派到右玉縣來的專差,在各處轉了一圈兒,聽傳說也先大軍業已引出狼山,外三關所屬各隘口紛紛告急,他們嚇破了膽子,回到大同去了。   宣如龍召集轄下的副將林青,商議怎樣禦敵?林青搖著頭嗟嘆說:   長城一線,關隘多,兵力薄,各都司衛所,守土有責,互不能援,而攻撲之權,操諸敵手;瓦剌馬群飄忽,出沒無定,邊關坐困待敵,決不是辦法。   情勢如此,嗟嘆無益,宣如龍沉痛的說:如今瓦剌犯境,如箭在弦,我們無論處境艱困到什麼程度,也得捨命盡力。我早就料算過,也先的哨馬壓迫各處關隘,那全是障眼法,想淆亂視聽,使人弄不清他的大軍究竟從何處破關?事實上,我敢斷言他必攻殺虎口!   林青臉色微變,戰慄的說:   假如真的這樣,咱們非得向京師請援不可!甭說右玉的標兵和塞上的屯卒不足應付,就是大同全鎮的軍力聚合起來,也決擋不住也先數十萬驍騎勁卒!   十萬火急的文書,早就進了京,宣如龍說:咱們能等著遠水救近火?何況那些文書,能不能促使京裏發兵都在未定之天,這是不必指望的了!   這樣罷,林青沉吟半晌說:您自率步卒守關隘,屬下仍領馬軍,屯駐馬營,萬一瓦剌破關,咱們還可退守盤石嶺險地待援,暫擋也先西進。   但願如此!宣如龍說:關內的萬千黎庶,全靠著咱們這道堅壁翼護,只要咱們有一口氣在,何忍使他們顛沛流離,如今只怕瓦剌軍不經殺虎口,逕破別處關隘,那,咱們可就無能為力了!   這樣的談論,結束在悲壯的黯然裏。   雁陣越過高天,大陣的飛向南方去,轉急的秋風以驃勁之勢,掃揚起後套一帶的黃沙,撲打著依山蜿曲的長城,塞上的秋天夠荒涼的。局勢緊張得久了,反而變成一種迫人呼吸的沉悶,也先究竟會在何時進犯何處?變成各屯處屯戶們反覆的話題。遊牧的瓦剌人在整個長城一線出現著,這些飄忽的牧者,也就是瓦剌大軍的前哨,他們有足夠的戰馬、軍器,胡笳和一應攻城的用具。   守將宣如龍不理會這些,因為他斷定瓦剌必攻殺虎口,早把屯軍召齊了,分由千總把總帶著,竟日操練,更把右玉的標兵聚合起來,讓他們守禦城牆。長城之內,各個世隸軍籍的屯戶村落,多年來,飽積禦寇的經驗,加上對守備宣大人勇猛善戰深具信心,故多能臨變不驚,誓作他們子弟兵屯軍的後盾。而一般的邊民、商賈,眼見風雲緊急,全已紛紛向內地逃避了。   這時候,宣如龍的知友李縣丞到了關上。   邊鎮大同府有人帶來消息,說是京師就在早晚要起兵了!李縣丞說:老皇爺五次北征,雖說時過境遷,但餘威尚在,我相信,只要京師的大軍一發,也先就會聞風北竄的!   嘿嘿嘿宣如龍豪情湧動,聽了這話,不禁掀髯大笑起來:這該輪到我這武將笑你這文官了!你沒想想,寇酋也先是何等人物?咱們京師的虛實他瞭如指掌,于公既不能掛帥,還有誰知兵?!也許瓦剌軍就等著京師發兵,他們好出兵奇襲呢!   照這麼說來,咱們還有什麼好倚仗的?   宣如龍拍著胸前的甲衣說:   形勢如此,只好倚仗咱們這一腔子的熱血了!   李縣丞點著頭,欽慰的說:   難得有你宣大人這樣的武將,但願能浴血退敵,保全這一方疆土。可惜那位名動京師的大畫師李十郎沒在這兒,要不然,他定會把你的事蹟畫下來,傳諸久遠的了!俗說: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也先這次寇邊,正是做武將的建功立業的時候!   如今疾風沒起,您這話實在說得太早了一點。宣如龍微笑說:武人持節,最後方知,話又說回來,詩云: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即使盡忠心,成大義,求仁得仁,我也不介意十郎先生作畫流傳,史上的忠烈先賢,我哪兒敢比?   好!李縣丞說:越是謙虛,越見氣度,等我訪著李十郎夫婦,這宗事我會辦的!你一笑置之可也!   若不一笑置之,難道要我這區區武夫,也去學恬不知恥的王振嗎?   兩人這樣說著,全禁不住的哄然大笑起來。   盤石嶺下之二   盤石嶺下的河灣上,有一個村落,當地居民管它叫百家屯子。屯裏住著的,全是關內各地逃來的流民和一些開罪內府、發配充軍的人犯。不過,在宣如龍的汎地上,對待他們極為寬厚,任他們墾拓荒田,牧養牲畜,或是從事漁獵自給,也有少數孱弱的,去馬營照料馬匹,這些看馬的老伕役們,經常把一些風風雨雨的傳聞帶到屯子裏來,使人們紛紛的議論著。   議論總是沒有結果的,誰也不知道瓦剌何時會撲打哪一處關隘?左雲和右玉兩個縣份裏,能逃的全逃了,縣城裏家家關門閉戶,幾乎變成了鬼市。他們恐怕一旦瓦剌破關,會恁情燒殺、大肆擄掠。但接著又聽人傳說,說是京師業已調發五十萬大軍,要出塞征討作亂的瓦剌了。   消息確是令人振奮的,引出居庸關的大軍,由英廟御駕統領,這是像當年成廟老皇爺那樣,御駕親征,使人閉上眼也能想見那迤邐百里的旌旗。   馬營裏的老伕役劉恭五,不知在哪兒喝了幾盅酒,醉裏馬虎的笑著跑出屯子,到山邊一座土屋裏去,一時沒拿穩腳步,一跤摔在一塊臥石上,跌掉了兩顆門牙,但他仍然朝土屋裏叫喊著:   李大爺,李大爺,這可好了,您不用再逃了!   隨著劉恭五的叫喚,土屋裏走出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文士來,他瞇眼望著劉恭五說:   老劉,你究竟怎麼啦?滿嘴全是血。   劉恭五舐著跌腫的嘴唇,咿咿唔唔的說:   李大爺,聽說京師裏發了幾十萬人馬,業已出了居庸關朝西來啦,這麼一來,瓦剌怕不望風而逃嗎?得著這消息,我跌掉兩顆門牙也不算什麼了!   李十郎默默的點了點頭:   不錯,這真該算是大好的消息,假如京師的大軍能及時趕至,免去瓦剌破關燒殺,也是這一方有福,我們這些人,遇上大亂,還能再朝哪兒逃呢?   老伕役忍住牙疼,又說:   您還不知道,這回英廟的御駕也出了關,督師親征,說不定會把也先逐出西狼山,到那時,咱們也好多撿幾年的太平日子過了!   嗯,太平?!李十郎沉吟著。   京師該算夠太平的了,而那種日月並不好過,足見國泰必得民安才成;而宦官王振隻手遮天,貶黜忠良,凡是剛正不阿之士,人人自危,不用說當朝人物,就連自己夫妻倆竟也為一幅畫像惹下大禍,亡命到邊塞來,這一路的勞頓艱辛,簡直是不堪回首了!所幸百家屯子裏,有幾個被貶謫的京師舊友,能冒險協助,使自己暫時在這兒安頓下來,閹勢不消,回京無望,一個人想過太平日月,實在太難了!   目送著老伕役劉恭五的背影離去,畫師李十郎踱回土屋裏來,嘴裏仍自言自語的喃喃著。京師發兵禦寇的消息傳自馬營,想來不會是假的。英廟御駕出關,宦官王振和廠衛的武閹必定紛起相隨,上直衛的親軍護駕,神機三大營和五軍盡出,這豈是王振能駕御得了的,他一味爭功,蠱惑皇上涉險,未免把瓦剌太看輕了!自己不是武人,不諳韜略,如今時季業已臨到秋天了,大軍發向八月即飛雪的胡天,若無知兵之將,怎能擒服慣於嚴寒霜雪的瓦剌?無論如何,兵部于大人是沒有領兵機會的,英廟這次親征,是禍?是福?說來都還在末定之天。而王振藉機綰握兵符,一旦兵臨邊土,若干不肯諂附的守正之士,又將重入牢籠了!   他把心裏的憂煩,說給他的妻子孟紫菡聽,孟紫菡停住縫綴說:   相公,畫筆雖非史筆,同樣可見春秋,我們費盡心機,捱過千辛萬苦逃出來,恁情埋骨邊荒,再也不打算重回京師了,還有什麼可煩的呢?   嗨!李十郎嘆說:感時憂國,人之常情,我們拒為閹奴王振作畫頌美,這回萬一再遭落到他爪牙的手上,又該怎樣區處?   不會的。孟紫菡端容說:不管是瓦剌破關也好,廠衛捕緝也好,我寧隨著相公殉身保住氣節,也不願顛倒黑白,諂附頌美。既有這樣的打算,死活都會心安,不是嗎?   說來還是妳想得開看得透。做丈夫的說:妻賢如此,我還有什麼可慮的呢!這回瓦剌蓄意犯邊,正是辨識忠臣的時辰,咱們若是歷劫不死,也好洗妥畫筆,替青史下留下幾個人物!   隨著緊張的日子,各處的消息不斷傳到屯裏來;京師調發的大軍,業已越過宣化直指陽和,不須多少日子,就可抵達大同了。而塞外的瓦剌軍並無聞風遁逃的跡象,反而分兵數路,撲打長城沿線的各處隘口,使人摸不清對方的重兵究竟屯在哪兒?究竟會從何處破關突入?這時候,盤石嶺一帶,顯出了許多使人震駭的異象。最先是晚霞火熾,把天上地下全燒得透紅,百家屯裏有些老年人瞧著這種光景,都說是燒天火,主兵凶,殺虎口不久必有血戰。緊接著,夜有大星拖著長長的光尾,從東南斜向西北,墜落向殺虎口外的沙原。屯子裏群犬驚吠,聲如狼嚎,連李十郎夫婦,也覺得這是不吉的預兆,邊塞這一帶地方,怕要遭大劫了。   隔河的馬營,更傳出好些令人駭怪的事情來;那些久經調教的戰馬,常在夜深人靜的時辰發出驚嘶,有一回,更像著魔般的,一匹又一匹掙斷韁繩,衝毀馬欄,沿河像擂鼓似的狂奔。據看管馬匹的伕役說,平素戰馬深夜常發驚嘶的事偶爾也有過,但從沒有齊聲鼓噪,彷彿見著了什麼怪物?!   緊接著馬驚之後,馬營北邊的地面生出幾里長的地裂子來,裂隙有好幾寸寬,其深無底,地隙間不斷的騰出白白的煙霧。馬營的兵勇說,地裂生煙前的那夜,他們聽見地心傳出一陣陣鼓響,俗傳那是響銅鼓,動干戈的兆示。這還不怎麼樣,最怪的是深夜時,遍地冒出紫色的鬼火來,無數傳鬼火,並不像平常的綠色鬼火那樣隨風飛滾,它們是穩穩的貼在地面上,一遇著巡查過路的人,便發出吱吱的叫聲,直朝半空裏騰跳,那種聲勢,真能嚇破人膽,使人連叫都叫不出聲來。   這些傳言帶到百家屯子裏,即使平素膽氣豪壯的,也有些驚駭了。有人主張不妨捲起行李,到旁邊去避亂;有人猶豫著,壓根兒拿不定主意;有人以為京師的大軍業已趨近大同,暫時還是守在原地為宜,拖家帶眷的流離道途也不是個辦法。只有李十郎說:   就算大亂將作,劫難臨頭,咱們也不能光為自己打算,日夜費心於本身的安危進退!宣公是個肯捨死的硬漢子,他率兵穩扼著殺虎口關隘,咱們雖不知兵,多少也能運運糧,送送草,打些雜活,哪興在臨危的辰光離他而去?!諸位要走的儘管走,我夫妻倆是絕不離屯的了!   李大爺說的是,老伕役劉恭五說:民心跟士氣,就像骨頭和筋肉一樣,是扯著連著分不開的,殺虎口不破,百家屯平安無事,殺虎口要是有了險失,諸位的兩腿總快不過瓦剌的馬群,逃又能逃到哪兒去?   李十郎和劉恭五的一番話,使屯子裏的人很受感動,一個個攘臂憤呼著,願意留下來作邊軍的後盾。因為他們也深信著,京師的大軍很快就會開拔過來,適時阻住瓦剌的。誰知大軍始終不見影子,最後聽人傳講,說是京師那幾十萬大軍,軍行極緩,耗費近月的時辰,剛抵大同,糧草不足,敵情不明,聽信謠傳說是也先將率軍截斷他們的歸宿,便倉皇經原路撤回去了!邊地的居民日夜翹首望大軍,誰知卻盼到這樣的結果?消息傳來,無異是晴天霹靂,使李十郎目瞪口呆,他捏緊拳頭跟孟紫菡說:   大軍如此,直如兒戲,看樣子,殺虎口這一場劫難,終究是難免的了!   他把臉轉望到窗外去,他緊鎖的眉頭上,壓著盤石嶺肅殺的山容。也就在那一天的傍晚,伐鼓怒鳴著,瓦剌的重兵屯列在殺虎口外的沙原上,也先著番兵用飛箭射書,逼令守將宣如龍開關獻降,宣如龍也射書番營,題詩說是:羞為獻降將,誓作斷頭人於是,血戰便展開了!   而盤石嶺下的百家屯子裏,住民並不知道這些,只知道隔河的馬營寂然無聲,林青副將所統的馬軍,正等待廝殺。   驚魂之夜   日子是漆黑又悶塞的,困在百家屯子裏的住戶,連消息也很難聽得著了。也先統率的瓦剌大軍,同時攻撲晉北長城各隘口,右玉西南的水泉營、白狼溝、大河堡,殺虎口東邊的得勝口、廖家堡,全被瓦剌的前鋒一舉摧破,蜂擁燒殺過來。各關隘中,唯有宣如龍扼守的殺虎口,在瓦剌軍滔滔滾湧的洪流裏屹立著,像一塊激起浪花的岩石。宣如龍這樣的硬抗敵軍,使也先酋長暴怒起來,授命偏將雅不帖兒,率近萬驍騎,外加兩萬步軍健卒,從四面圍壓,使右玉縣城和馬營的守軍和地方衙門,全退到殺虎口一線,然後重重圍困,反覆攻撲,好像不盡殲這支邊軍不能洩恨的樣子。   百家屯這種漆黑沉悶的日子,終於被一隊瓦剌兵的闖入打破了;那夜,山缺間的月亮打黑箍,月光異樣的森令,望進人眼,不由得人不滿心發寒,屯裏的居民都隔著河遙看過瓦剌軍夜襲馬營的情形,那種搖曳的火把,潑響的馬蹄聲,野蠻的叫喊,使黑夜滾沸著。屯車的馬隊終究太單薄,撐持不久便撤向殺虎口去,那一片馬棚子,全被瓦剌軍縱火焚光。瓦剌軍攻撲馬營之後,百家屯的住戶就料到對方早晚會來屯裏肆虐,朝遠處逃是無能為力了,他們只有挖掘地窖,或是躲藏到盤石嶺的僻處去,等黑夜來臨,再悄悄的溜回屯子找尋食物。誰知瓦剌兵早已窺伺著這個屯子,一隊舉著火把的騎兵,趁夜直撲進屯裏來了!   李十郎夫婦倆並沒有離開他們的土屋,天黑時,兩人見群犬吠月,心裏就怔忡的覺出會有事情發生,究竟還會有什麼事呢?!瓦剌兵已摧破多處關隘,沿路燒殺向大同去了;殺虎口宣如龍這標人馬,變成被人四面圍撲的孤軍,掐指算來,已有半個多月了!百家屯子伏在荒落的山窩裏,僥倖避過瓦剌軍的竄擾,但沒人想到會避過這場劫難,若說有事,也就是瓦剌攻陷殺虎口,或是闖來荼毒屯子吧?   過不久,屯裏有人疾奔出來,敲響他的門戶說:   李大爺,您得趕緊避一避!瓦剌來了!   聲音顯得那樣喘息而惶急,沒等李十郎拔閂開門,急速的腳步聲便朝山裏奔去。李十郎開門站出來瞧,河灣那邊的遠處,火把啣著火把,瓦剌的騎兵正盤馬渡過搭在河面上的浮橋,朝屯子裏湧來。黯青裏帶著病黃色的月光,和無數噴吐黑煙的火把,染成奇異的夜色,那光景也落在河上,搖曳成曲折的倒影。   殺虎口究竟怎麼樣了呢?李十郎心裏嘀咕著。   打從京師的大軍中途折返,夫妻兩人就一直念著這個,這個關隘雖彈丸小地,但不屈不撓力抗也先的進犯,守將和邊卒,都已顯彰了大明朝武人的志節,即使在瓦剌重兵圍撲下,玉碎身殉,單就這份精神,也足以搖動瓦剌軍南犯的戰志。自己夫妻開罪閹宦,亡命邊關,若不靠宣如龍這位將軍硬頂頑抗,只怕早就被鎮撫司所遣的爪牙搜捕下獄了。不但是自己夫妻,就拿百家屯子來說,所住的,多是一代忠貞之士,換在旁人的汎地上,誰還有宣公這樣的鐵肩膀,敢承擔這付擔子?於公於私,他都不能不懸心殺虎口的安危。   但瓦剌騎兵撲進了屯子,立刻縱起火來,把東邊燒得血紅,屯裏還有些沒逃離的,放大火逐出宅子,便成為瓦剌軍催馬追殺的對象。他幾乎被這種景象驚呆了,若不是孟紫菡拖他進屋,他仍會呆站在那兒不知躲避;他們剛進屋掩上門,幾匹馬就哨過他們土屋前的彎路,朝西撲過去了。   嗨,人說盛世詩書亂世刀,真有道理。他感喟的說:遇著這種亂局,我們眼看同屯的老弱橫遭瓦剌鐵騎踐踏,欲救無力,總不能拿著畫筆當成槍矛使啊!   如今空是感嘆也沒有用了!孟紫菡說:瓦剌也許就要來搜宅子,我們還是到河邊躲一躲罷!   兩人用瓦盆遮擋,燃起小油盞,說是收拾,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收拾的,不過是一些書籍圖冊和一些畫具罷了,夫妻倆看重這些,直比性命還緊要得多。東西剛收拾妥當,忽然聽見有人輕輕的敲門。   誰?李十郎驚問說。   還會是誰呢?夫妻倆幾乎全以為是瓦剌兵搜宅來了,唯一可疑的是敲門聲那麼輕,瓦剌兵不會這樣。   請問這兒是李十郎先生的寓處嗎?門外的人說:我是打殺虎口宣大人那兒來的,宣大人的好友,縣丞李老爺有封信,要我星夜趕來,捎給十郎先生。   李縣丞?李十郎心想:這就怪了?!自己夫妻避到盤石嶺下來,根本沒敢驚動衙門裏的朋友,免得日後替別人添惹麻煩,這李縣丞怎會知道自己的住處呢?不過,邊局亂到這步田地,地方衙門決不會再趨炎附勢陷害自己,去博得宦官王振的歡心,再說,既是兵備宣大人的好友,必是個正直的人物,想到這裏,大體是放心了,但不知有什麼樣的急事,漏夜著人送書?   我正是李十郎,他開門對來人說:縣丞李老爺跟我素昧平生,不知星夜送書給我,有什麼樣的急事?剛剛瓦剌兵進屯縱火,有話進來說罷!   瓦盆半覆著的燄舌,實在黯淡得很,李十郎夫妻倆勉強看得出,來人穿著青衣,戴著小帽,臉孔瘦長尖削,蒼白帶青,幾無人色;那人進了屋,掩上門,朝李十郎納頭便拜說:   十郎先生,小人是宣大人府裏的長隨,遵照縣丞李老爺的吩咐,一路躲避瓦剌兵,差點送掉性命,總算把這封信給帶到了!   李十郎接過對方呈上的信札,並沒急著去看,卻先急切的問說:   殺虎口被圍多天,情形怎樣?宣大人他還好罷?在百家屯子裏,無人不掛念著。   他這一問,可把那長隨問得哀泣起來。   宣大人他他業已為國捐軀了!那人泣說:瓦剌軍越殺越多,關隘危急萬分,宣大人扼守城樓,身中數箭,仍率著銳騎殺出關去,瓦剌兵齊張大弩猛射他,他,就那樣去了!李老爺感於宣大人死事壯烈,著小人帶信來給十郎先生,去為宣大人畫影,但這一路上全是瓦剌兵,您這一去?   宣如龍將軍的死訊,使李十郎夫婦心頭如壓重石,沉重得半晌說不出話來,那長隨一直在哀哀的啜泣著。   你不用為我夫婦擔心!李十郎看完信說:宣公忠勇為國,力保孤城,這等烈士不去畫影,還該畫誰?就煩你帶路,我夫妻立即動身,就是為此捨掉性命,也是值得!   青衣的長隨千恩萬謝的叩了頭,帶領著李十郎夫婦出屋去。打黑箍的殘月還在天邊斜掛著,百家屯裏的大火燒過去,變成一片黯色的殘紅。天不知什麼時刻起了霧障,綠森森水濛濛的霧雰,在遠近飄浮著。   青衣在前面撥著野蘆走,彎彎曲曲的,李十郎也迷失了方向,反正有他領路,也只好跟著他走就是了。不到一個時辰之前,瓦剌兵渡過浮橋進屯子,殺人縱火的情景還深烙在心裏,奇的是如今為一個捨身報國的英雄去畫像,自己竟然一點兒也不駭懼了!   若說人活在世上還有些意味,意味正在這裏,明是非,分黑白,一切都經由自己的良心判決。若果自己夫婦肯為宦官王振畫像作贊,千金萬金,立即可致,而也用不著逃離京師,千里迢迢的跑到邊塞來,忍受這場劫難了。但人的良知不能滲進半分假,那種事,不幹就不幹,偏要在瓦剌兵重重圍困之下,夤夜潛向殺虎口關隘,冒著生命危險,去替守將宣如龍畫像作贊,說來無他,自己夫妻一向重視做人的意味罷了!   驚魂之夜二   水霧飄浮著,那個瘦削的青衣人引著李十郎夫婦,一路撥著野蘆,曲曲折折的朝前行走;殘月落下去,天更黑得可怕了,密密的野蘆葉子,不斷的刮著人的手和臉,使人覺得像刀鋒劃過一般的疼痛。偶爾,有火光從黑暗裏亮起,亮火處飄來瓦剌兵野蠻的叫喊聲,更使人心驚膽裂,瑟縮屏息。   這樣辛苦的曲折蛇行了約莫一個更次,有幾回,差點就被搜查的瓦剌兵發現,所幸有驚無險,終於接近了那座久被圍困的城池。青衣人先自在護城河邊的草叢間伏下身來,朝李十郎夫婦打了個手勢,那意思是要他們跟著伏身等候。   夫婦倆挨過去伏下身,抬頭看過去,靠著地稜上極為微弱的天光,可以隱約看出齒形的黑影,在高高凸起的城樓兩側翼展著。黑暗之中,見不著上面有任何動靜,寂然無聲,像座死城。   這位大哥,咱們還在等著什麼?李十郎悄聲對青衣人說:趁著如今沒有瓦剌兵,就該立即過去,叫開城門了。   不成。青衣人說:剛剛您沒聽見吹角?咱們的大隊人馬正在聚合,不一會兒,就要開關殺賊。咱們過去,若是撞下馬隊,準叫馬蹄踩扁,兩位得等著這陣兵馬過去再進關罷。   李十郎側耳細聽,從死一般的寂靜裏,果然聽見一陣角聲,角聲是極遙遠又極微弱的,一縷細線般的,恍惚自地心被引發出來,散為悲切之音,飄蕩在濃霧裏,久久凝結著。孟紫菡也聽著了這種奇異的角聲了,她用冷冰冰的手,緊抓住她丈夫的手,掌心傳來一陣僵索,她聽得出,這不像是人吹的角聲。   不俄頃間,更奇異的光景出現了;城樓上,城堞間,亮起無數吐黑煙的火把來,被水霧裹住的火光是一些閃著金紅芒刺的圓球,它們照亮了更多寂舉著的旗旛。城門打開了,一隊隊的兵勇踏過放下的吊橋,馬隊和步隊,秩序井然,但馬不嘶,人不語,一切的進行全沒有聲音。李十郎夫妻倆心底下分別納罕著,睜大兩眼,望著這些兵勇無聲無息的走入火光照不亮的暗夜裏去,那彷彿不是行走,而是在淡藍色的夜霧裏飄著。   這支無聲無息的隊伍,過了約莫一頓飯的功夫才過完,緊接著,又有許多難民模樣的人,趁著吊橋還沒有扯起的時刻,成群結隊的朝城門那邊湧過去;青衣人站起身來朝李十郎夫婦一招手,李十郎夫婦倆,便恍惚不由自主似的,跟著他捲進人叢裏去。   在一陣恍惚的混亂當中,通過了有兵勇列崗的城門甬道,再一回頭,那兩扇厚重的城門早已嚴嚴的關上了。城裏的綠霧更濃,通街黑燈黑火的,見不著絲毫亮光,只有守城的爝火還隱約的輝亮著。混亂中一轉眼,李十郎夫妻倆再也找不到那個引他們進城的青衣人了;一隊巡查的兵勇呼叱而來,那些剛湧進城門的難民,全匿遁到暗巷裏去了,孟紫菡牽著李十郎,也趁機溜進城腳邊的一條小巷。綠色的濃霧把人黏著,他們的腳步踏下去,那些濃霧便湧騰上來,帶著刺鼻的腥氣,一種看不見的,血的氣味。   兩人沿著城腳邊荒草沒膝的小徑朝深處走,這一帶低矮的石屋全是關門閉戶,不聞人聲,不見人影,顯出異常的荒落。按理說,在這座被圍攻已久的邊塞上,近城的地方應該有人麕進的,怎麼走了好一段路,連個人影兒也見不著呢?   青衣人跟咱走失了,李十郎說:哪兒是宣爺的住處?天這麼黑法兒,亂摸總是不成的,得找個人問問路才好。   是啊!孟紫菡打著寒顫說:這兒越走越陰森,實在怕人。適才巡兵過來,咱們就該迎上去問路,離了大街走僻巷,才真不是辦法呢。   兩人停住腳,正在竊竊商議著,那邊的廊影下,響起一陣嘶啞的蒼老的咳嗽聲,接著,那個蒼老的聲音帶著幾分猶疑,問說:   三更半夜的,誰還站在外頭?瓦剌兵一陣亂箭射過來,人就變成刺蝟了!   對不住,老大爺,李十郎說:咱們是打盤石嶺下的百家屯子來的,您知道宣大人住處在什麼地方?敢煩您指條路。   不成,那個蒼老的聲音說:如今是夜禁的時辰,到處都是巡兵,你們往哪兒走全走不通,尤獨你們兩個是外地來的,若被當成瓦剌的奸細,那,連性命也保不住了!   可是,我們有急事要到宣大人那兒去,孟紫菡說:您還是替我們指條路罷!   你們聽!那個老頭兒走出來,扯扯兩人的衣袖說:巡兵查夜來了!你們快跟我進屋躲一躲,再有急事,也得等到明天再說。   巡夜者雜沓的腳步聲使李十郎別無選擇,那老頭兒的話確有些道理,夤夜不入宅,在街巷裏遊蕩,遇上粗魯的兵卒,也許不容你有分辯的機會,就會揮刀砍人。老人既這樣好心關顧,那就隨他進屋躲上一夜再說。   兩人跟著那老頭兒,在巡兵腳步聲追迫之下,拐彎抹角的又走了一段路,那老頭兒伸手推開一扇門,便把兩人給帶進漆黑無光的屋裏來了。   那老頭兒關妥門戶,打火燃上了油燈,燄舌飄搖著轉旺,照亮了這間古老簡陋的石屋。屋頂上黑沉沉的泛著煙黃,四壁也空蕩無物,壁角間留著雨跡,以及粘著灰塵的蛛網,屋裏有一張木榻,一方木桌和幾條長櫈。那老人對著李十郎夫婦央說:   兩位先請坐下歇會兒,待老朽去燒些熱茶來給兩位潤喉。   李十郎剛解下盛裝畫具的包裹放在桌角上,外面業已響成乒兵擂門的聲音。那老頭兒一聽,臉色突然一變,悄聲對李十郎說:   宣大人有令,凡本城住戶,一律不准收留外間行跡不明的人。剛才老朽領兩位過來時,準是被巡夜的兵勇覺察了,兩位最好暫時委屈些,在床下躲躲,等老朽來應付他們。   兩人無法,只好匆促的鑽進床下去。擂門聲更急,那老頭兒還沒來得及去開門,就聽轟然一聲,巡夜的官兵業已破門而入。李十郎偷眼朝外看,從床肚的橫向縫隙裏,只能看見一列軍靴、槍桿和斜懸的刀尖。   對不住,老大爺。一個哨官的聲音溫而不火的說:適才咱們發現巷裏有幾條可疑的黑影一路匿遁過來,敢問您這兒有沒有外來的客人?   回哨官大人,那老頭兒陪笑說:老朽曉得宣大人的規章,這兒不敢收留外來的客人。   慢著。那哨官剛要轉身,忽然又轉了回來,撿起桌角的那個包裹說:這包裹是哪兒來的?!替我搜!   不顧那老頭兒的懇求,幾個兵勇便動手查房,不一剎功夫,便把李十郎夫婦從床下架了出來。那哨官用明晃晃的單刀指著李十郎問說:   你們是打哪兒來的?為什麼會夤夜逗留城下?   我是京師的畫師李十郎,李十郎說:這是賤內孟紫菡。我們因開罪宦官,逃離京師,托庇在宣大人的汎地上,暫借盤石嶺的百家屯子安身。昨夜瓦剌馬隊燒殺屯子,宣公府有人蒞舍投書,說是縣丞李老爺要我夫婦趕來替宣公作畫的。   我丈夫說的全是實話,孟紫菡說:這兒是縣丞李老爺的親筆函件,呈請您過目。   那哨官接過書信一看,急忙長揖到地說:   原來是名動京師的十郎先生,適才粗魯冒犯,罪過,罪過。我們宣公以孤軍力抗瓦剌,不幸為副將林青所賣,中箭踹陣,力盡而死,我們早就渴望十郎先生來為宣公作畫了!敢煩先生立即動身,小人護送。   好罷。李十郎理理袍袖說:天色昏暗,路徑不熟,只好勞駕引領了!   驚魂之夜三   那哨官率著巡兵在前面引路,李十郎夫妻倆跟著,剛跨出那座民宅,回臉再望過去,光景全在一剎之間改變了。那哪兒還是宅院?只是一片殘石壘壘的荒墟,在搖曳的星光下面,朦朧影現著。而那盞油燈還煢獨的亮在石上,原先那個老者,轉眼化成一具腐屍,那張皺臉腫大變形,泛著苔綠色,雙手痙攣如鈎,交叉屈放在胸前,顯得令人懼怖。但這光景,眨眼便隱沒了,只落下一片煙濛荒冷的殘垣,包裹於黝黯之中。   李十郎被這種玄異的景象魘住了,恍恍惚惚的覺出這一切都不是真的,而只是一場噩夢,即使這真的是夢,也太可怕了。夫妻倆在夢景般的夜色裏走著,仍然看得見城堞間的爝火,況途都是七縱八橫的屍體;有些血肉模糊,有些渾身蝟集著箭鏃,有些被飛矛貫穿胸腹,死事悲壯慘烈,是自己從沒經歷過的景況。說是這座城關已被瓦剌大軍攻陷了嗎?不會的,邊官的哨官不是率著巡兵在前面引路嗎?殺虎口雖久陷重圍,情勢危殆,至少,這支忠勇的孤軍,還在苦苦撐持著。他在綠霧裏走著,他的思緒像游絲般的遠引,眼前的一切,都彷彿幻化成悠遠的歷史的畫境。是啊!這是畫境,這些雲遮霧擁的畫境,是他平生從未經歷也難以憑空想像的。他試著咬咬指甲,很痛,又覺出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並非噩夢,它在朦朧中透著清晰,依稀裏顯著真容。他一路上重複的描摹這些畫境,它像烈酒似的直透著他的心胸。   宣大人的府宅就在前面了,那哨官說:待我去通報一聲。   綠霧裏,那哨官和巡兵過去叩門,門開了,另一個青衣人迎上來說:   敢情是十郎先生駕到?咱們的縣丞李大人正在擔心著,怕您路上會有險失呢!   還好,李十郎說:只算有驚無險,但那位引路的大哥,在進城時失散了,愚夫婦又迷了路途,若不遇上哨官和兵勇,今夜就摸不到這兒來了。   青衣人領著李十郎夫妻進了那座府宅,立即,周圍慘淡的光景使李十郎停住腳步。進門是一進通道,面對著一座大廳,中間是一方石塊鋪砌成的天井,大廳內靈堂上的燭光,隱隱透射到天井的方石上。靈堂是靜寂的,三條長櫈架起一具黑漆靈柩,靈柩前的供桌上,燃著兩支白蠟,靈柩下面的海碗裏,點著一盞陰戚戚的倒頭燈,而將軍那殺敵的佩劍,就橫放在供桌上。   來的可是十郎先生?靈堂背後閃出一條人影,急速的步下大廳石級說:在下李治長,為宣公守靈,沒能親迎賢伉儷,萬分失敬。   您就是縣丞李大人?李十郎長揖說:愚夫婦接奉您的書信,立即就趕進關來。宣公生前忠勇衛國,愚夫婦欽遲已久。如今他力扼孤城,死事這般壯烈,愚夫婦就是粉身碎骨,能得親到靈前祭吊也應無憾了!   李縣丞嘆息著說:   治長與宣大人結識多年,知之甚深。宣公義死邊塞,血染黃沙,並非為勳名,實乃持節盡忠,守其本分而已。俗說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做朋友的眼見知交盡節,五內俱焚,因想到您巨筆如椽,以宣大人這樣英烈死事,該可入畫了罷?   哪兒的話,李大人。李十郎說:十郎愚拙魯鈍,忝居畫壇,卻也深知守份,要不然,也不會開罪閹奴,隱遁邊疆了。舉目當世,那些持戈環甲的將帥,能如宣公這般帶箭殺敵,神勇精忠的能有幾人?十郎能以丹青繪成宣公死節,足慰生平了!   敢煩李大人為我們備一份紙箔,使我夫婦在宣公靈前致祭一番。孟紫菡說:關於宣公濺血沙場的事蹟,也得請李大人詳述,使拙夫得以逐幅成圖。   李縣丞一面答應著,一面央李十郎夫婦進入那座大廳。十郎夫婦都是性情中人,雖然弱不知兵,一樣能體會到浴血守關帶箭殺敵的悲壯情懷,想像到守將宣如龍鳴角開關,引軍踹陣的光景。故當踏進大廳的靈堂時,夫婦倆呆立靈前,再也止不住滿眶的熱淚了。拜祭之後,李縣丞引著他們到廊房的靜室去,吩咐青衣人擺上酒飯來說:   瓦剌圍城甚久,關裏缺糧,薄酒無餚,不成禮數,就連這點食物,還是宣公陣亡前,夜踹敵營搶來的,賢伉儷只能委屈些了。   瓦剌地域出產的土酒是濃烈的,李十郎心多感慨,飲不上幾杯,便已有些醉意朦朧了。靜室裏燒著羊脂燭,黃亮的燄舌上迸著彩暈,李縣丞的臉,在那種搖曳的光暈下,恍惚逐漸飄浮起來。   青衣人擦拭了長案,孟紫菡站起身,替丈夫鋪展畫紙,取出畫具。李十郎索興微闔起眼,單聽著李縣丞述說的聲音。對方用激忿悲楚的聲音,說起瓦剌偏將雅不帖兒率著近萬驍騎圍城來的景況,他們用機簧大弩猛射城樓和城堞間的守卒,又拋射火箭,使近城一帶民宅起火燃燒,變成一片焦黑的殘垣。瓦剌兵晝夜連番的攻打,使這座關隘處處險象環生,甭說是石砌的城牆,就是一塊鐵,也被這種攻撲熬紅了。   雅不帖兒圍城十八晝夜,城牆被他們掘坑安裝的火藥桶炸毀,但宣大人仍然帶人堵塞了缺口,把蜂擁而來的瓦剌兵擊退。李縣丞說:古代的張巡許遠,死守孤城也不過如此。難得宣公這樣忠烈,他並非國之重臣,只是邊塞的一位守備,大明有這麼一位不怕死的邊將,不該留名後世嗎?   李十郎旋著酒盞,一心火燒的疼痛。   李縣丞止住了哽咽,繼續說下去:   十八晝夜的苦撐苦熬,瓦剌兵越殺越多,城裏人缺糧,馬缺料,住民多有餓倒。瓦剌射書招降,宣大人折箭焚書,召聚士卒說:瓦剌燒殺成性,屢屢侵邊,如龍受朝廷恩典,食國之俸祿,自無臨危開關,忍受羞辱之理,如今處此危境,只有力拚到底,以全名節了!士卒倒都是深受感動,願意捨身奮搏的,誰料到副將林青,暗懷異志,率著他的馬軍,開關引寇,宣公就是在那一戰中馳騎襲敵,中箭殉身的。   李十郎聽著,那從空裏灑落的聲音是歷史的上的雨,每個生於亂世的生靈,都將蓬頭跣足自其中穿過。孟紫菡略略捲起衣袖,傍案磨墨,沙沙的磨墨聲融混著敘述聲,一幅幅淺淺濃濃的畫,業已在他心裏顯現出來。   畫罷!   他這樣略一思索,便走到攤開素絹的長案前,握管揮毫,認真的作起畫來。李十郎這回作畫,彷彿不是用筆尖蘸著顏色繪在絹上,而是剖開了心胸,把肺腑攤出,成一片絳色的淋漓。那些京師人士夢也夢不到的天地,黯沉沉的卷雲,黃沌沌的風沙,在那種殺氣騰騰的邊荒背景中滾迸而出的,綿長亢銳的角聲。箭急的長風吹起了城齒間挺豎著的旗旛,戍邊的兵卒們瞇起兩眼等待著,他們等待的日子裏,沒有富貴榮華,沒有功名利祿,而是等待著和強弓大弩,怒馬彎刀,常來犯邊的瓦剌人展開濺血的殺搏,野蠻的殺喊分出俄頃的死生,這情境顯示出來歷史的悲慘,從根搖撼著他的靈魂。   他畫著,危城中一切的景象都在心底重現了,他彷彿看見了盤馬執劍的宣如龍,帶領著戍卒踹入敵營。無論如何,這是值得歌讚的,這座要隘翼護著左雲右玉一帶萬千黎庶的性命,儘管關隘處境絕望,至少可以暫時阻滯瓦剌東進的兵鋒,以犧牲換取黎庶們逃命的機會。   三幅圖繪起來毋需多少時辰,孟紫菡提筆作贊更是一揮而就。繪事完畢,李縣丞立即拱告說:   孤城危境,蒙十郎先生賢伉儷夤夜奔波來此,治長萬分感激。現已備妥腳力,仍著人引領賢伉儷出城。   如今瓦剌兵馬,遍野皆是。李十郎搖頭說:百家屯早被亂兵縱火焚燒,愚夫婦與其逃竄郊野,匿伏榛莽,不如留在此地,與守城將士同當劫難了。   先生文弱之士,留此無益,李縣丞說:俗云:盛世詩書亂世刀。屯軍戍卒,地方官吏,均係守土有責,不得輕離,您可無需涉險。再說,這三幅畫,還得托賢伉儷帶出保存,免得毀於兵變,等日後遇上有緣人將其留諸後世,這全繫於先生了。   既然如此,愚夫婦不再堅留。李十郎說:至於這三幅圖,請大人放心,只要在下留得三寸氣,即使圖有失,一樣補得。   夢一般的和李縣丞道別,跨上馬,那座府宅便又像適才那樣的隱沒了,哪兒還有靈堂?哪兒還有靜室?哪兒還有李縣丞和青衣人?!一樣是焦黑的殘垣,影影幢幢的豎立著,殘垣滾動著碧瑩瑩的燐火。   這真的是在作夢了,十郎。孟紫菡說:多怕人的夢境。   妳瞧,三幅圖還在這裏,哪會是夢呢?!   李十郎摸出三幅摺妥的畫像來,一口咬定說是真的,他又指著馬說:   這兩匹腳力馱著咱們,總該是真的,無論如何,咱們得摸出關去,等到天亮再說。   綠霧仍在各處瀰漫著,天已交到三更之後了。兩匹馬馱著李十郎夫婦,無聲無息的走著,又恍惚飄著。關隘的外面,不時興起人喊馬嘶聲,金鐵交鳴的殺搏聲,斷續的角咽聲,也不知道是遠是近?忽然間,那邊有一路火把的光亮,飄飄搖搖的逼近了。李十郎收韁勒馬,驚疑的望著,霧裏的火把幻迸成一圈圈彩色的暈輪,使他一時著不清來人的服飾和形貌,他只好跟孟紫菡打了個手勢,兩人撥轉馬頭,退進一道狹窄的暗巷。   您您不是十郎李爺嗎?暗巷裏有個聲音說。   李十郎抬眼一瞧,原來是曾到百家屯送信,又引著他進關隘來的青衣人。看光景他是受傷了,他躺臥在巷角,雙手抱著膝蓋,說話時帶著痛楚的呻吟。   你是怎麼了?李十郎下馬說。   小人進城時遇上馬隊,不當心叫馬蹄踢中了膝蓋,爬起身再找您,就不見影兒了。那瘦削的長隨說:您不是要出城嗎?您得趕快躲一躲,來的這撥馬隊,是叛將林青那一股,他們若是找著您,那可有了麻煩了!   叛將的馬隊竟又開進關來?!孟紫菡也下馬趨前,搖著那長隨的肩膀,急切的問說:這兒業已被瓦剌兵破了嗎?!   那青衣人點點頭說:   宣大人力戰陣亡,各處都陷入亂戰,您還是快快走罷!   李十郎還待問什麼,嗖的一支箭嵌進那長隨的胸口,那人嗒然垂頭。火把的光亮逐漸逼近,李十郎再看,那長隨身上的青衣,轉瞬化盡了,一個原是血肉的身軀裸露出來,變成一具白骨燐燐的髑髏。   好啦!畫師李十郎夫婦在這兒啦!他同時聽見有人這樣喊叫說:咱們把他請回營帳,好向林將軍交差,快過來扶他們上馬!   不容李十郎夫妻倆分說,那群馬兵就一鬨而上,把他和孟紫菡簇擁到馬背上去,一路吆喝著出了關隘。曠野上夜風猛烈,絞得那些火把把燄舌飛揚,變成陰慘的褐色,一種凝血的顏色。雲層是那麼厚重,抬頭不見半粒星芒。馬隊捲行而過,輕輕飄空蕩蕩的,根本聽不見蹄聲。至於這些馬兵究竟是人是鬼?李十郎夫婦早已無心再去計較了,他只想到殺虎口要隘,十有八九已被瓦剌攻破,那些邊兵戍卒和黎民百姓,也遭著了玉石俱焚的劫數,內心慘惻,更激起對叛將林青的憤恨來。我倒要見見這個臨危開關的叛賊,看他還有什麼臉見人?!他心裏只是翻騰著這樣的聲音。   陰慘的火光照不亮四邊的沉黑,只有馬匹行經處的亂石,旱蘆的影子,不斷出現著。   啊!咱們得走快點兒,天飄起雨來了!   不妙,另一個騎馬的兵卒說:真的落起雨來了呢!   李十郎仰起臉來,發覺天真的飄起細雨來了,雨絲細而密,挾著一片冰寒,但他仍然弄不懂那些馬兵為什麼會怕雨?就在這辰光,他覺得座下的馬匹突然像失了蹄似的軟了下去,再看前後的馬匹也都這樣,他這才弄清楚,原來自己夫妻和那些馬兵所騎的並非真馬,而是一些紙糊的紮物,這些紮物一經雨淋,便東倒西歪的現了原形。至於那些馬兵呢。紛紛拋卻火把,抱頭鼠竄的尖叫著,化成一團團綠瑩瑩的燐火,朝四面飛開去了。   夜風陡然轉緊,使那密密的細雨更落得大了,雨點打在那些紙馬身上,沙沙的響成一片。李十郎撿起一支尚未熄滅的火把,牽住孟紫菡說:   夢倒不是夢,咱們遇著的,都非生人,如今雨勢轉急,得找個地方避雨才好。   喏,那邊黑影幢幢的,不是營帳嗎?孟紫菡指著說。   不錯,那真是一片營帳,一片寂然無人的廢帳,李十郎牽著孟紫菡奔了過了,用火把照出那正是副將林青所統率的,傳說是開關降敵的馬營。很顯然的,叛軍叛將,非但求榮未果,反而被野蠻的瓦剌人大舉圍襲,掃數殲屠了。營帳四周,盡是些腥臭撲鼻的腐屍和腹肚腫脹的死馬,在這些屍體間,散佈著被踐踏過的殘碎旗旛,刀矛之類的兵刃,又是一片觸目生悲的慘景。   兩夫妻走過去,綠霧中隱約透出燈火的光亮來,那分明是中軍大帳,帳裏燃著羊脂蠟,一個白臉無鬚的將軍,穿著重鎧,兩手抱劍,坐在一把交椅上。   十郎先生,賢伉儷終於來了!那將軍發聲說:末將林青,在這兒等候多時,天陰雨溼,正好與賢伉儷煮酒長談呢。   你可是臨危棄城,開關降敵,使主將宣如龍陷身敵陣,帶箭而亡的馬營叛將?!李十郎昂然入帳,用火把指著對方說:叛臣賊子,我與你有什麼話好說?   對方聽了話,並沒有動怒,反而擺手說:   先生誤聽傳言,即加責難,足見先生忠肝義膽,熱血如潮,但仍略見魯鈍也!末將敢問先生,所謂開關引寇也者,係傳言?抑為眼見?為何不容末將申述?   李十郎朝天盪出個哈哈說:   聽林將軍這說,愚夫婦聽信傳言,盛氣而來,反而顯得孟浪了!十郎開罪閹宦,亡命邊關,既非法曹,又非史臣,聽話的胸襟,該當有的。   來人,那林將軍擊掌吩咐說:為十郎先生備酒驅寒。   又是一種夢般情境展開了,那彷彿不是鬼域,中軍帳裏,人來人往的忙碌著擺下筵席來,白面無鬚的副將林青侃侃的說起他的遭遇來。按照林青的說法,宣如龍寧為玉碎,誓死守城是英雄本色,他除欽仰之外,無可置評;但他之開關,並非降敵,而因關內絕糧,且不利馬戰,使他必得引軍而出,欲求與瓦剌決戰於曠野。   當時關隘多處殘破,敵我混戰,林青說:末將所統馬軍屯於城東,而宣公所率步卒屯於城西,情勢危急,難以連絡。李縣丞弱不知兵,以余開關而出,致生降敵之疑。但以訛傳訛,使末將沉冤事小,馬軍忠義,殉身而受屈,實所不忍。夜來聞說李縣丞接引先生入關,為宣公繪影,故此亦差馬軍迎護,一吐衷曲!   哦,原來是這等的?李十郎困惑起來。   馬軍於關外平野紮營,林青說:射書番營,以求一決戰,末將曾正告瓦剌偏將雅不帖兒,不須為難關內百姓,兩軍對陣,儘可殲屠,先生適間於帳外所見,即為戰後光景了。   夜風搖盪燭影,真與幻實在難分,李十郎酒意上湧,不禁廢然長嘆,深感史筆之重,既已為宣公繪影作贊,焉可捨棄副將林青所統的這支孤軍?當時就呼喚設案,一樣鋪展畫具,作了三幅畫,但長案一端,正升起驅寒的爐火,李十郎一邊畫著,一邊移動紙筆,畫幅一端垂入爐中,便熊熊燃燒起來。   副將林青誤以為是李十郎居心如此,不由變了臉色,伸手搶出沒曾焚盡的殘圖說:真蹟湮泯,案疑千古,先生遷執如此,忍人也!   忽然間,燭生光轉綠,滿眼陰森,一切幻景都凝寂了。廢帳裏端坐著的,不再是白臉無鬚的將軍,而是一付加在白骨上的鎧甲,有一把瓦剌人慣用的彎刀,穿胸貫腹,掛在那付鎧甲上。   尾聲   故事說完了,而夜雨還在蕭蕭的落著,叮叮咚咚,不成曲調的琴音,仍在別室流響。那儒士嘆息說:   我國治史,往往有空而無地,今人只知讀史,哪能分得出史的真容?!宣如龍與林青間的疑案,當時已難分辨,況乎後世?更何況邊關一隘,這些不入史的人物之有無尚待考證?當做荒緲的故事聽,也就罷了!   考證?考證!另一個老者恨聲說:為何當世之人,不能把史實詳留後世?使咱們子孫萬代修史的人,光是在考證裏打轉,陷身一輩子,考出來的也許仍是訛誤的一面,這些害人的史籍,倒不如付之於火,反而活得輕鬆,沒有牽累呢!   你瞧,你這又在說夢了。那儒士說:真真幻幻,誰可分辨?一代一代的人,既活著,就得找些事幹!你管得著千秋萬世嗎?   嘿嘿,老者豁達的笑說:要不然,哪會有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詩句來著?!我雖已斑鬢老耆,究竟還活著,算是這一代人呢!先天下之憂而憂,難道不是做人的本份嗎?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