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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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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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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2-05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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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章

朱門 林語堂 7914 2023-02-05
 1章   李飛坐在茶樓中靠近裏面的座位上,注視著大街和對街的鋪子。茶樓的正對面是一間賣綢緞綿絲的大店。好冷的二月天,刮著風沙,門上厚重的布簾也垂了下來。右側是一間羊肉餐館。夏天時館子前門是完全敞開的,但是天冷的時候就用隔板和小門將它封起來,上半截裝上玻璃窗框,可以看到裏面的動靜。   狂風從那已被騾車壓成溝槽的人行道上刮起塵土。下雨的時候,汙水流不進人行道與柏油路之間的水溝,於是把騾車的壓痕化成一片泥沼,天一放晴,輕風又揚起灰塵,抹得行人一臉的灰。在傳統的束縛下,老騾車仍行駛在人行道上,避免走上中央的柏油大道。或許是當局嚴禁他們行駛柏油路吧!也可能是這些騾車夫走了一輩子的泥漿路,習慣了。這條街有四十尺寬。為什麼市政府只鋪設中間呢?李飛向來愛發問。也許把整個街道鋪設起來太昂貴了。也可能是當局認為這些騾車生來就注定該走泥路。箍著鐵的大木輪會弄鬆嵌好的石塊,破壞了這條專門行駛汽車和黃包車的道路。這條路像是件進行了一半的工程,把人行道弄上了兩三尺的泥土,這座城也髒髒的。他不喜歡這個樣子,他向來不喜歡半途而廢的東西。

  剛才他的心裏並非特別在意地想這個問題。他是在古西安城長大的,以它為榮,希望看到它改善和現代化。他覺得眼見這座城隨著自己的成長而改變是件有趣的事。他記得在唸書的時候,曾經為了南北大道裝上街燈而興奮不已。中央公園的設立,幾條鋪上柏油的道路,橡膠輪胎的黃包車和汽車都曾經令他興奮過。他看過一些外國人主要是路德教會的傳教士、醫生和老師,還有不少穿著西褲和襯衫、長腿的歐洲旅客或工程師,他們的臉像是半生不熟的牛肉。他常常在思索那牛肉膚色的起源。   他看著這座沉靜的古城,唐朝的首都,猶豫、不情願地,但又顯而易見地改變。西安位於內陸,是中國西北的心臟。他稱西安是中國傳統之錨。這是他的故鄉,他愛這裏的一切。西安不會溫文地轉變。人們、風氣、政治和衣著的改變都是紊亂的,他就愛這一片紛亂的困惑。

  現在他聽到樂隊在演奏,心中正納悶。今天是星期五,又不是假日。他移向門口想看個清楚。警察樂隊剛過去,後面接著一大排學生,朝東大街走去。這條街已經正式改名為中山路,以紀念孫中山先生。但是,對當地老百姓來說這條街仍是東大街。儘管有一位熱心擁護國民黨的年輕好事者寫信給報社,建議警察該處罰那些把中山路說成東大街的人們。沒用。連警察都繼續用東大街的名字,除了正式的公文以外。   李飛凝視著街上,那是一幅活動的畫面。塵土飛到學生的臉上,太陽也照耀著他們。高舉的竹竿上橫著白布帆,學生手上拿著的紙旗在風裏飛著,上面寫有壯觀的標語。支援第十九軍!全國上下一致團結!支援抗日!毋忘九一八!這是擁護一九三二年第十九軍抗日的示威,結果並沒打成。

  李飛暗自歡喜,尤其是看到警察樂隊。這表示有市政府在後面支持學生的行動,聽說在北平警察毆打學生呢!   他走出門外。學生們的臉在陽光下微笑。隊伍有些亂,不過並無妨。人們都圍著街道看遊行,興奮地談論著。也有小學生參加。每一隊都由校旗引導。有一隊男童子軍,制服被厚厚的內衣弄得鼓脹起來,大多數的人都被他們的笛子和銅鼓吸引住了。還有一列中學生的隊伍裏,一個男生敲打著煤油桶,把群眾逗笑了。   有一隊女師範學院的女學生。大部分穿著冬季長服,但是前面有十二個女生頭髮剪得短短的,穿著白領襯衫、黑燈籠褲和布鞋。她們是排球隊的。看到她們白白的小腿,幾個老婦人連忙用手遮臉。   羞死人了!這麼大的姑娘也不穿長褲!其中一個說。

  男人店員啦,街上遊蕩的小夥子啦一個個都看得呆了。一切都顯得混亂就像近代中國新舊錯綜,雜亂不堪。   李飛轉身跟在女學生行列的後面。他喜歡這噪聲、樂隊、學生臉上的陽光、童子軍和煤油桶。新的中國正向前邁進,雖然困惑,但是卻懷著希望。他感到和第一次看到汽車飛馳過東大街時同樣的興奮沸騰。   少女們在格格大笑。幾位稍長的女生穿著高跟鞋,似乎有些吃力地跟在隊伍後面,當她們隨著大家微弱地喊口號時,有點害羞。他也喜歡這點。不過多數的女生都年輕,十七歲到二十歲之間。她們的短髮、笑臉、各種羊毛圍巾深紅色居多看起來好美。狂風不時由後面吹亂她們的頭髮,打到臉上,風沙滾過街道,吹進了她們的眼睛。有些人用圍巾遮住鼻子,有些人在咳嗽。她們的辮子和鬈髮看起來像煞了風中的牧草。

  李飛是國立《新公報》社的西安特派員。他純粹是為了興趣才跟在隊伍的後面,而不是因為記者的身分。他覺得一定會有妙事發生。如果遊行完全平靜地進行,不出事,那才是奇蹟呢!   警察大隊隊長熱忱地派出管弦隊,因為他自己也是擁護抗日的青年。這並非意味著西安的警察局一定贊成這項舉動,事實上西安是一省的省會,省主席是個半文盲的軍閥,他早聽說學生將要示威,於是打電話給警察局長,也就是他的小舅子,要他去驅散遊行的隊伍。   遊行的隊伍來到了滿洲城的東南角。因為清朝總督和他的滿洲侍衛都住在這裏,義和團之亂時,慈禧太后逃出八國聯軍的重圍,曾經到過這裏,所以才取了這個名字。   李飛看到一條巷口站著約三十人到五十人左右的警察,用長竹竿武裝著。警察樂隊已經走到彎路前五十碼處。一聲哨音,警察從各條巷子衝了出來,一邊喊著呵!呵!呵!一邊追趕學生。

  李飛向後退了一些,雙手在胸前交叉,觀看著。好怪。他自忖。竹竿的噼啪聲和呵!呵!呵的吼叫,好像是趕鴨子嘛!   接著發生一場滑稽可笑、故作英雄狀的戰鬥。竹棍打不死人,學生們便英勇地對抗了一番。有些學生抓緊竹棍的尾端不放,展開了一場拔河賽,雙方誰也不肯放手。一根竹竿被彈了起來,在空中翻了二十尺的筋斗。很多棍子被弄斷,更危險,會把人刮傷流血的。雙方肉搏、刺戳、拖拉、拔河、拍打、腳踢了一會兒。灰塵遮住了雙方的視線。大致上學生覺得棒透了,警察就顯得荒唐可憐了。   混亂開始的時候,女師範的學生已經走到街角。她們不能前進,又不願意回頭。   現在有幾個警察轉向她們。   我們去抓女生!   不要。

  當然要去。我們的任務不就是要阻止示威遊行嗎?不是挺好玩的嗎?   我們去趕那批娘子軍!   十一二個年輕人衝向那些女生。呵!呵!呵!他們拿著長竹棍前進,有的仍完整,有的已經斷裂了。   少女們尖叫著轉身逃跑。誰都忍不住要看看排球隊豐潤雪白的膝蓋。   說起來這些警察脫下制服,和其他年輕人沒啥兩樣。也可以說,當他們穿著制服集體行動時,往往會做出單個人穿便衣時不會做的事情。再說,一個優秀警察應該具有追趕任何逃犯的本能。他們之中有很多人從來沒有機會和女大學生說話,更別說為公事追捕她們、抓她們的身體,從她們雪白的手臂上奪下旗幟,和她們腰、臂如此接近了。   李飛熱血沸騰,這根本連逞英雄都談不上。卑鄙懦弱。他衝向警察,消失在拳打腳踢的混戰中。

  一個年輕警察追著一個排球隊員,抱住她的大腿,一塊兒跌倒地上。   少女坐起來,發怒地對他吼道:你不要臉!   奉命行事嘛。邊說邊笑著站起來,懶洋洋地拍掉制服上的灰塵。   少女看到警察的帽子落在地上。   這可好了!她起身撿起帽子,掛有校徽的白襯衫肩膀被撕破了。   別發火,小姐。我們是奉命維持和平與秩序的。帽子還給我。年輕的警察說道。   少女仍然狂怒。不!她繃著臉撅著嘴。   給我!   過來拿呀!   警察走過去。少女揮舞著帽子,用帽子摑他耳光,隨著優美的旋律一左一右,然後轉身就跑。李飛大笑。她跑得很快,可是有一群人橫在她面前。警察跑來從後面抱緊她。根本看不見他是否在和她搶帽子。李飛看準了用力把那個人踢倒,少女掙脫了他的糾纏。

  李飛若無其事地走開,像個沒事兒人似的。警察爬起來,啪的一聲戴上帽子,向周圍張望,神情很激動。   是你踢的?   沒有哇,我幹嗎要踢你?   少女們一面尖叫、咒罵、呻吟,一面快速地解散。有些女孩子跛行。那位警察也跛著腳。他神情激動,顯示著雄性野獸肉搏中的原始樂趣。   有位警官旁觀。一聲哨音,渾身髒兮兮的警員都退回巷子裏。   這些摩登的女大學生妙透了!一個人說。   什麼時候還會有女學生加入的示威遊行,長官?另外一人問道。   警官看看李飛。   你在這兒幹嗎?   我是記者。李飛說著,轉身走開。   警官追上他:你不會把這些都寫出來吧?嗯?我們可是奉命制止示威的。

  可是你們大可不必對女孩子那麼粗魯呀。何況,她們在跑。   我向你保證,這只是執行任務。   警官轉身,招手示意其他人跟上來。   混亂結束了。真是一大諷刺,警察樂隊又開始演奏了。因為樂隊在街上就是要吹奏音樂,正如警察應該追捕逃犯,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   女學生不見了。地上散滿了剛剛還神氣地在陽光下飛舞的紙旗。中國年輕一代的神聖進展,竟落得如此沮喪的下場。還有女性風味哩!到處都有髮夾和髮帶。李飛還看到一小撮頭髮,必定是哪個女孩頭上掉下來的。   他看到一位穿黑棉袍的少女獨坐在樹下的一張長椅上。頭髮散落零亂,正用手揉著膝蓋。   李飛朝她走過去。   需要我幫忙嗎?   女孩抬頭看了他一眼。她右邊太陽穴上有一抹滑稽的汙泥,但是她的眼睛又大又黑。   不用了,謝謝你。   受傷了嗎?   不很嚴重。   他看到她耳朵後面有個傷痕,正滲著血。   流血呢?那兒。   不知道什麼東西從後面打了我一下,我正在找我的手錶。應該就在這附近。   只要沒被踩碎,應該是不難找。李飛巡視零亂的現場,踱來踱去,有秩序地把紙片踢開。   金的嗎?他轉向少女。她已經捲起長袍在檢查膝蓋上的淤傷。她立刻蓋住膝蓋。   是的,金殼的。一定是掉在這裏。絕不會掉在路上。   樹葉將片片飛舞的碎影投射在光亮的地上。少女站了起來,想要走動。顯而易見,膝蓋上的淤傷一定很痛。   這地方不大,發亮的東西應該是不難找到。一陣風吹過,把大部分的紙片刮起來旋轉。李飛把剩下的碎片堆積起來,仍未看到手錶。他慢慢地走向少女。她彎著身,一隻手捂著膝蓋。他看到搖曳的樹影中有個東西在發亮。   在那邊!手錶有一部分被埋在土裏。他拿起來,把它靠在耳邊。停了。   真謝謝你!當他把錶遞給她,她感激地道謝,跛著走向長椅。她有一張小圓臉,勻稱的下巴,苗條而優雅的身材。   你的傷口還在流血。   沒關係。她咬著唇,拂著髮絲,想把它弄整齊。   你的太陽穴上有一塊汙跡。   他把自己的手帕拿給她擦汙斑。她沒能把汙斑全部擦掉。   我幫你擦吧。他輕輕地用手帕擦她的太陽穴。   我看起來一定很恐怖。   不。你看起來很勇敢。   她對他笑笑:刮點傷算不上勇敢。   他想開個玩笑:你是為國家流血呀!來,傷口一定要洗乾淨,包紮好。隔三條街那兒有一家醫院,我帶你去。   她眼中現出猶豫的神色,勉強地站了起來。他招來一輛黃包車,扶她坐上去。   我陪你去,你不能單獨去。   那麼再叫一輛車。   不!我寧可走路去。不遠嘛!   李飛告訴車夫拉慢一點,他要用跑步陪著她。   我還沒好好地謝你呢,你也還沒告訴我貴姓。   李。他說。   她又看看他,不過沒繼續問下去。   你呢?   我姓杜。   我如果知道你的名字,到了醫院比較方便。   柔安。溫柔的柔,安詳的安。她臉紅了一下。   她臉色蒼白。耳朵後面的傷口痛得很。激動、流血、蓬亂的儀表,使她覺得很不舒服。現在她感到有點冷。她咬緊牙,在風裏前進,然而有這次經驗也蠻有意思的。李飛走在她身邊。被人家看成淑女真好。   她試著找個話題。   你在這兒出生的?   是的,我在這兒長大的。住在北城。他的聲音堅定、自信,有點粗率,他的態度瀟灑自在。   我聽得出你的口音。李飛自從上海回來之後,又開始講本地的方言。住的發音像十。   我也聽得出你的口音。   你做什麼工作?   我是記者。   採訪、特派員、編輯都算記者,連名編輯也自稱記者。   原來你是作家呀!   他們來到市立醫院的門口。有些受傷的女生臉上、手上纏著繃帶走出來,柔安向一位同校同學打招呼。她覺得下車要比上車還困難,伸出一隻手要人攙扶。李飛把手伸給她,她慢慢地滑下來。他扶她上台階。   他們走進候診室。還有一大堆男女學生等著療傷。進到屋子裏,避開了冷風和塵土,柔安覺得舒服些了。   恐怕要等很久才輪到我們喲!說著要她把頭靠著椅子後的牆壁。他到掛號台去替她掛號。   她住哪裏?護士長問道。他想了想寫下女師範。護士長很多事,愛挑剔。她已經被這突而湧至的大批病人弄得很光火了。   她的身分證明,拜託。   她的傷口就是她的證明。他不耐煩地說。   護士長抬頭看他:我沒時間跟你瞎扯。她父親的名字、年齡和地址呢?   李飛沒想到掛急診還跟病者的父親有關。他勉強按捺住怒氣,拿著掛號單走回長椅邊。   柔安把頭靠著牆,這是第一次仔細打量這個年輕人。他中等身高,英挺的姿態。輪廓清晰突出,感性的嘴唇,眼睛閃著一股特殊的光輝。迅捷的動作,舉步果決靈敏,還帶著一股毫不在乎的味道。一撮任性的頭髮落在額頭上。   四目相交,她垂下眼瞼。認識這麼一位青年真好。她仍然用他那條沾滿血跡的手帕按在頭上。   你看,他們想知道你父親的名字和你家地址。我可以幫你填寫。你住哪裏?   東城,大夫邸。李飛的眼睛閃著驚疑。住在西安的人都知道大夫邸,是杜恒大夫所建的古老宅寓。大夫邸就是大官的官邸,大夫是她爺爺的官銜哩!李飛一面快速地想著,一面寫下地址。他真希望自己救的不是前任市長杜範林的女兒。他離開西安直到一年前才回來,他並不知道杜範林有個女兒。   你父親的大名是?他的聲音有點顫抖。   杜忠忠心的忠,她很快地加上一句,看著他的表情。   李飛聽說過杜忠是個大學者,杜範林的哥哥。杜忠在民國初年寫過些激烈、銳利的文章,以表達他對君主立憲的信心,李飛曾經熟讀過這些作品。杜忠是保皇黨。自從他參加豬尾將軍張大帥擁立幼皇復辟的事失敗以後,他就沒再發表論說,完全脫離了政治圈。雖然有過那一段不幸的際遇,大家卻仍尊敬他的誠信忠心,當一個王朝極不受歡迎的時候還如此狂熱地擁護它,又是一位大學者。帝制時代,他做過翰林,是皇家學術院的大學士,他和梁啟超交情很好,但是當梁啟超轉向擁護共和時,他還固執地效忠那個大勢已去的王朝。他是最後才剪掉辮子的人之一。   柔安察覺到李飛在寫下她父親名字時迅速地向她看了一眼。   他拿著卡片去掛號然後走回來。   你看起來很蒼白,真希望能弄到一杯水給你喝。   她輕鬆地笑了笑。醫院的候診室是沒有茶水供應的。她臉又紅了。   李飛四處走動,聽說有個男生肚皮給戳穿了,要花很多時間,護士都忙得很。   他滿面怒容地回到她身邊。   個個都是笨蛋。他說。   不是笨,他們必須先醫治病重的人。   我不是說護士,我是指警察。一些警察領頭遊行,而另一些卻來破壞。這就是西安,什麼怪事都有。他們應該砸爛自己的樂隊!他突然高談闊論。   她大笑,這一笑引發了傷口的疼痛。她猛然吸了一口氣。   對不起。   沒關係,說下去,我喜歡聽。   還有,如果警察知道大夫邸市長的侄女兒也受了傷,局長一定會親自向你叔叔道歉呢。市長是你叔叔,對不對?   她的臉突然緊張了起來。是的。這也正是我所不希望的。不能讓我叔叔知道這件事。   他向後仰首大笑。   你不了解他。她說。   這個我知道,不過我想警察也沒工夫去清查傷者的名單他們真不該讓你等這麼久。   他又走到醫療室,敲著玻璃門。有個護士走出來。   這兒有個女孩。她已經等了半個鐘頭,血還沒有止住。你能不能替她想想法子。   護士抬頭看看他含著笑說:帶她過來吧。   李飛愉快地回來告訴她。他只能待在玻璃門外。當她進去時,回過頭來對他笑了笑。   過了幾分鐘之後,她走出來。臉擦洗過,頭髮也梳理好了。耳朵後面貼著一塊乾淨的紗布。他看著她那深邃抑鬱的眸子。   她伸出手向他道謝。她黑長的睫毛、圓小的臉龐,誘發哀愁的眼神,都令他覺得不該就此分手。   我還不知道你名字呢。你幫了我這麼大的忙,我應該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她說。   單名一個飛。李飛。   飛翔的飛?   是的。   奇怪!我一直不曉得,你就是那位名記者!她默默地看了看他。   別損我了。現在你真的該好好休息。一定餓了吧?   他看了看手錶。早就過十二點了。經過這麼一場混亂,他們該不會等你回去吧?她虛弱地回答:不會。   午飯時間過了,而且這裏離你家還有一大段路。我有這份榮幸請你吃飯嗎?   她欣然接受了,就像面臨一次奇遇。   他們來到一家館子,他叫了壺熱茶、飯、鮮鯉魚湯和蔥爆羊肉。   柔安覺得自己復原了。她欣賞他的文筆,卻做夢也沒想到會遇見他本人。她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個內心思想都為她所熟悉的男人身邊。   她說:我想起來了,你有一篇討論有關磕頭的文章。   你喜歡嗎?   我一面讀,一面大笑呢!   他記得自己曾大談磕頭對身體柔軟度的價值。他把磕頭看做是一種體操。下跪、手臂外彎而後合掌,加上一再地伏倒,使得全身的肌肉都運動了。這和游泳差不多,不過比游泳更妙。有人憑磕頭可以找到一份差事,游泳可起不了這麼大的作用。他奉勸凡是有志於從政的人都要練習磕頭,尤其是可靠的官員更該每天勤練。他還附帶地建議女士們把它當做是減肥韻律操。他引用了先聖孔子祖先的名言:聽到皇上下令,第一聲則低頭,第二聲則俯胸,第三聲則彎腰。接著貼牆而走,別人也不敢對我無禮。   做官的人都該讀讀這篇文章。他說。那是一篇輕鬆、詼諧,具有諷刺意味的文章。   你怎會替報紙寫東西呢?她的眼睛黑亮,聲音充滿熱誠。   不知道,人往往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做那件事特別是一些對生命具有重大意義的事。其實我是在偶然的機會下進去了。我畢業的時候,剛好有家報館缺人,我就接受了這份工作。   難道你當初志不在寫作?   也許我曾經想過吧。我真的不知道。接受這份工作只是因為我必須養活自己。   現在你喜歡上了這份工作?   她天真地追問道。   喜歡。它使我有機會到處旅行,我愛旅行。特別是現在我發現有一位這麼漂亮的女孩愛讀它,我更喜歡寫了。   她想謝謝他的恭維,但是沒說出來。她喜歡他用簡單、自然的態度來談論自己的作品。她又好奇又興奮,但是不能不克制下來。   別談我了。你父親人呢?   他住在三岔驛。   那是在哪裏?   甘肅的南部。我們在那邊有一塊地。   他的眼睛表露出對她的心意。李飛不是保皇黨而且恰好相反。然而身為一個作家,他不由自主地被這個知名度極高、又能使讀者感受性強烈的學者的女兒所吸引著。   李飛招夥計來結賬。她說由她來付錢,但是他堅持要請客,同時準備離開。   幫個忙好嗎?如果你要報導今天早上的事情,別提到我的名字。她的聲音微顫著。   為什麼?   因為我叔叔會生氣的。他一向是和市政府站在同一條線上。如果他發現他的侄女兒參加示威對抗警察而見了報,他會不高興的。   難道你回到家,他還會不知道嗎?   我告訴他全體學生都去了,他就不會怪我。只要我的名字不見報,就沒關係。   李飛聽說過這個肥胖、乖僻的前任市長杜範林,他是西安社會的支柱,也是輿論、法治的熱心擁護者。我了解。李飛體諒地看著她說,你很好。他帶著傾心的眼神加上一句。   他為她叫了一輛黃包車。她轉過身來投給他一個刻骨銘心的微笑。她的眼睛好黑好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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