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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亞庫班公寓 亞拉.阿斯萬尼 32057 2023-02-05
  為什麼蒲莎娜會同意呢?   她為什麼該拒絕呢?五千鎊是一筆大數目,有了這筆錢,她可以支應弟弟妹妹所需,添購她需要準備的嫁妝。況且,薩奇.狄索基去世之後,馬拉克才會占走公寓,薩奇對她的所做所為將一無所知,她不會傷到他的心,因為他屆時已經不在人世了。就算這件事情傷到他,她為什麼應該同情他呢?他終究不過是個年老昏聵的老頭子,一顆眼珠子總是轉啊轉地在打量女人,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她已經失去了對人的惻隱之心,讓一層厚厚的冷漠包住了她的情感。與疲頓、喪志或偏激的人一樣,她對生活充滿了嫌惡,無法再去憐憫他人。她曾在塔拉爾面前脫下洋裝,然後洗滌他的穢物,接著又伸手向他討取十鎊。經過了反覆的嘗試,她已經順利地拋開當時做那種事情的懊悔,永遠地埋藏了罪惡感。她變得殘酷起來,性情更加尖酸、更為大膽,甚至不再在意屋頂戶如何彼此談論她的名譽。他們也幹了可恥的事情,那些醜事,她知道的可多了,足以讓她反過來嘲笑他們的假清高。是的,她需要錢,所以與塔拉爾有了牽連,她知道有屋頂上的其他女人只為了滿足淫蕩的樂趣,而讓丈夫戴上了綠帽子。到了一天的尾聲,她還是處子,可以嫁給任何正派的男人,可以割下講她壞話的人的舌頭。

  蒲莎娜替薩奇.狄索基工作,並且等待在適當的時機騙他簽下合約。不過,事情並不容易,薩奇不是她想像中那種討人厭的老人,他溫文有禮,對她畢恭畢敬。她從來不覺得跟他相處是在履行她替塔拉爾所做的任務。塔拉爾會剝下她的衣服,上下其手時半句話也不對她說,可是薩奇卻在乎她,不但認識了她的家人,更對她年幼的弟弟妹妹疼愛有加,為他們買了昂貴的禮物。他尊重她的感受,時常興味盎然地聽她說話,也與她分享了有趣的往事。   連在床上的交歡,薩奇都沒有讓她感覺到塔拉爾所帶給她的那種厭惡感。薩奇輕輕愛撫她,似乎深怕手指的輕觸會傷到她,猶如他是在把弄一朵玫瑰,即便輕微的力道也可能會扯破了花瓣。他喜歡一直親吻她的手(她從來沒想過男人會親吻她的手)。在頭一晚,當他們身體接觸,她緊緊抱著他,溫柔地耳語說:輕一點,我沒做過。

  他輕輕一笑,低聲說:我知道。   薩奇親吻她時,她覺得整個人在他的臂彎中徹底融化了。他有自己一套做愛的魔法,彷彿是上了年紀的球員,以經驗替代體力,靠優秀的技巧彌補敏捷度的不足。蒲莎娜在心中希望,有天能嫁給與他同樣溫柔的丈夫。她對他的欽佩日益加深,心情卻也隨之變得煩躁難安,因為她內心出現了罪惡感。他對她好,她卻要背叛他、要傷害他。這個好人對她溫柔、對她無微不至,對她傾訴了人生的祕密,一刻也無法想像,她竟然準備等他死了就要奪走他的公寓。想到這件事情,她便鄙視自己、討厭自己,而且彷彿是外科醫生為妻子或孩子動手術時的心情,對他起了憐憫之情。不只一次,她預備讓他在酒精的左右下簽了合約,卻又在最後一秒收手,無法順利完成任務。她更訝異自己居然深懷內疚,為了自己的軟弱而火大。事實上,她確實憐憫薩奇這個老人家,內心愧疚不安,另一方面又無法減輕自己對金錢的欲望;這兩股戰力相當的情緒在心底持續交鋒。最後,她鼓起了全部的意志,決定把事情辦妥,一有機會就要立刻騙他簽名。

     看看我的西裝,都是冬季款,我通常在冬天參加宴會,夏天都去歐洲。   用過晚餐之後,他們坐在美心酒吧。時間約莫是午夜,酒館的客人都已經走了。蒲莎娜穿著藍色新洋裝,露出了閃閃發亮的喉頭與乳溝。薩奇坐在她的隔壁呷飲威士忌,同時讓她欣賞自己所收集的舊相片。相片中的他笑嘻嘻地拿著杯子,看起來伶俐、帥氣又年輕,一旁的男士穿著晚禮服,漂亮的女人則穿了露肩的曳地禮服,他們前面的桌子則擺滿了食物與美酒瓶子。蒲莎娜津津有味地看著照片,然後指著其中一張,忽然哈哈笑說:這是什麼?那件衣服看起來好奇怪啊!   那是晚禮服,以前每個場合都有特定的服裝,早上穿的跟下午穿的不同,晚上又是不一樣的。   嘿,你看起來好帥,就跟影星瓦哥迪一樣(譯註:Anwer Wagdi(一九一四年︱一九五五年),四十年代末與五十年代初的時髦電影明星)。

  薩奇捧腹哈哈大笑,安靜了一會兒才說:我經歷過美麗的時光,蒲莎娜,那是不一樣的年代,那時候的開羅跟歐洲一樣,又乾淨又時髦,人民彬彬有禮、體面可敬,每個人都懂得不偏不倚地拿捏自己的分寸。我當時也跟現在不一樣,我有地位、有錢,跟一定階層以上的人交往,到了晚上,我上特別的場所消磨時間,汽車俱樂部啦,阿里俱樂部啦,約茲羅俱樂部啦。多麼精采的時光!每天晚上都是笑聲、聚會、喝酒、唱歌。開羅有好多好多的外國人,住在市中心的多數是外國人,到了一九五六年,納瑟把他們趕走,這裡的環境就變了。   他為什麼要把他們趕走呢?   他先把猶太人趕走,於是剩下的外國人怕了,也離開了。順便說說看,妳對納瑟有什麼看法?

  他死了我才出生,我不知道耶,有人說他是英雄,有人說他應該受到譴責。   納瑟是埃及有史以來最糟糕的統治者,他毀了這個國家,讓人民受挫,讓人民貧困。他對埃及名聲所造成的傷害,要好多年的時間才能修補。納瑟讓埃及人變得膽小、投機又偽善。   那麼為什麼人民愛戴他?   誰說人民愛戴他?   很多我認識的人都喜歡他啊。   喜愛納瑟的人,要不是沒讀過書,就是沒受過他的荼毒。自由軍官團是一群小毛頭,是社會敗類、沒錢的人、沒錢人的兒子組成的。納哈斯老爺(譯註:Nahhas Basha,革命爆發時在位的總理。)是好人,關心窮人,讓他們進入政戰學院,結果他們發動了一九五二年的政變,奪下了埃及的統治權,搶劫擄掠這個國家,結果發了大財。像他們這種人當然會喜歡納瑟,納瑟是這票惡棍的老大。

  他咬牙切齒地說,激動得抬高了音量。接著,他意識自己太亢奮了,於是擠出笑容說:妳又沒做錯事,我幹嘛跟妳一直談政治呢?要不要聽點動人的聲音?克莉絲汀,viens s'iI te plait(麻煩過來這裡)。   克莉絲汀故意讓他們獨處,所以戴著眼鏡,坐在吧檯旁的小辦公桌前,正專心檢查帳目。現在她笑吟吟地走過來了。她深愛薩奇,只要看見他開心,也跟著真心感到滿心歡喜,而且也喜歡上蒲莎娜這個女孩子。薩奇醉醺醺地說了句法文,朝著她伸出手來。克莉絲汀,我們是老朋友了,n'est︱ce pas(不是嗎)?   那還用說。   那麼我說什麼,妳一定立刻做囉?   克莉絲汀呵呵笑著說:那要看看請求的內容囉。

  不管我提出什麼請求,妳一定要照做!   像你今天這樣喝了半瓶的威士忌,我得小心你的請求!   我希望妳現在為我們唱歌。   唱歌?現在?那可不成!   他們之間彷彿在進行一場必要的儀式,總是上演同一套對話:他請求她唱歌,她找理由婉拒,於是他堅持不下,她則抗議、找藉口,最後還是接受了請求。   短短幾分鐘之後,克莉絲汀在鋼琴前坐下,手指開始敲打鍵盤,幾段零碎的曲調傳出來。接著,她驀然揚起頭,彷彿在內心聽見了等候已久的聲音。她閉上眼睛,神色凜然,開始彈奏起鋼琴。樂聲往餐廳各處流洩,她提高音量,以精湛的技巧、清澈的嗓音,唱起了皮雅芙的歌:   Non, rien de rien. Non, je ne regrette rien(不,一點也不,我一點也不後悔)

  Ni le bien qu'on m'a fait, ni le mal(無論經歷是甜是苦)   Tout ca m'est bien egal(在我眼中都是一樣)   Avec mes souvenirs j'ai allumele feu(我將回憶點燃了火)   Mes chagrins, mes plaisirs, Je n'ai plus besoin d'eux(那些哀傷與快樂我都不要了)   Je repars azero(我將從零開始)   Car ma vie, car mes joies(因為我的人生,因為我的歡喜)   Aujourd'hui ca commence avec toi.(都在今天與你一同啟程)

     這一晚進入尾聲,他們穿過蘇萊曼巴夏廣場,朝事務所走去。薩奇爛醉如泥,所以蒲莎娜將手抱在他的腰間扶持他。他口齒不清地跟她描述廣場舊日的模樣,還停在打烊的店鋪前說:這裡本來有一間好棒的酒吧,老闆是希臘人。隔壁是理髮院和餐館,這裡是有一家賣皮革的店,叫做柏紗諾瓦。這些店乾淨得不得了,展示的商品都是從倫敦跟巴黎來的。   蒲莎娜一面聽他說話,一面緊張地留意他的步伐,免得他在大街上跌倒。他們緩緩而行,走到亞庫班公寓時,薩奇停下腳步大叫:看看這棟漂亮的建築!這棟建築模仿了我在巴黎拉丁區看到的一棟建築,連釘子都模仿了。   蒲莎娜想過馬路,於是輕推他,他卻繼續又說:嘿,蒲莎娜,我感覺我好像擁有亞庫班公寓,我是這裡住最久的人,我知道每一個人的歷史,清清楚楚知道這棟建築的每一寸地。我的一輩子幾乎都是在這裡度過的,我在這裡過了人生最精采的歲月,我感覺它是我的一部分。有一天,如果這棟樓拆了,還是出了什麼狀況,那就是我死的那一天。

  他們慢慢騰騰,費了好一番工夫,總算過了馬路、爬上了樓梯,最後走到了公寓。   躺在沙發上。蒲莎娜說。他面帶笑容看著她,慢慢坐了下來。他的呼吸好大聲,心思似乎難以集中。蒲莎娜強迫自己別再猶豫了,然後把身子貼近他,用挑逗的聲音說:我想請你幫個忙,你想你能幫幫我嗎?   他想回答她,卻醉得半個字也說不出口,倒是愣愣地看著前方,歎了一口氣。蒲莎娜以為他可能當場就要嚥氣了。不過,她鎮定下來,又開口說:我想跟阿哈理銀行申請小額貸款,一萬鎊。我必須在五年內連本帶利還清。他們要求保證人,你能行行好,幫我做擔保人嗎?她把手擱在他的腿上,顫抖的嗓音讓人聽了心亂神迷。他醉得茫茫然,頭靠過去親親她的臉頰。她把這個動作當作是同意的表示,興高采烈地歡呼:謝謝你!真主保佑你!   她站起來,立刻從袋子抽出文件,又把筆拿給他。   請在這裡簽名。   她已經備妥真正的貸款申請書,並且把馬拉克的合約塞在中間。她握著薩奇的手,協助他開始簽名,可是他忽然打住,嘴裡咕噥說了什麼,臉色非常難看。洗手間   她一時間沒說話,似乎還搞不清楚狀況。他揮揮手,費勁地把話說了清楚:我想去洗手間!   蒲莎娜把文件放到一旁,辛辛苦苦地扶他站起來,撐著他的胳膊,帶他走進洗手間。她關上門,轉身走回去,走到走廊的中央時,聽見後方有東西猛然墜地的聲音。      那一夜,位於亞德利路的葛魯皮茶坊擠得水洩不通,來客多半是喜歡茶坊昏暗燈光的年輕人,他們把臉藏在黑暗中,互訴甜言蜜語,既不會受到打擾,也不會引來好奇的眼光。   有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走進來,他身材健壯,穿著寬鬆的深色西裝、白色襯衫,沒有打領帶。這套衣服看起來過大,與他的體格不合,應該不是他的衣服。此人坐到門邊的桌檯前,點了杯不加糖的土耳其咖啡,然後默默地坐著觀察茶坊的環境,同時又不時焦慮地查看手錶。約過了半個小時,有個皮膚黝黑的瘦削年輕人到了,他穿著運動服,朝那位年紀較大的男子走過去。兩人親切地互擁,接著坐下來,壓低嗓子交談。   讚美真主,你沒事,塔哈。你什麼時候出來的?   兩週前。   一定有人在監視你,來的路上,你照著哈山告訴你的方法去做嗎?塔哈點點頭。夏奇爾教長繼續說:哈山弟兄極為可靠,你透過他跟我聯絡,他會告訴你碰面的時間跟地點。我們通常挑選不會引起懷疑的地方,這裡就是個好選擇,人多,光線暗,所以十分適合。我們也會到公園或餐廳碰面,有時約在酒吧。不過我不習慣坐在酒吧!夏奇爾教長呵呵笑,塔哈卻依然沒有一絲笑意,於是兩人陷入凝重的沉默中。教長接著憤慨地說:中央安全調查局已經開始可恥的行動,準備對付所有的伊斯蘭教徒,他們拘押、刑求、殺害教徒,對手無寸鐵的弟兄開槍,同時逮捕他們,然後指控我們跟政府作對。每天都有人遭到殺害。沒錯,在最後的審判日時,他們會帶著沾了無辜者鮮血的雙手回來。我已經被逼得離開原本的住處,也不再到清真寺去了,你看得出來,我連外表打扮也改了。說到這件事情,你覺得夏奇爾教長穿西方服飾好看嗎?   教長笑了笑,想製造輕鬆的氣氛,卻是徒勞無功,他們還是籠罩在絲紋不動的陰影之中。不久,教長認命了,歎了氣道:真主原諒我!又說:開心點,塔哈,我知道你受了苦,我能體會你的痛,孩子。我希望你這麼想,那些不信真主的人對你所做的一切,全能榮耀真主會把它們放在記錄中,祂一定會以最好的獎賞獎勵你。你知道的,天堂是留給為真主受難的人的獎賞。你遭遇的每一件事情,不過是我們奮鬥的過程中心甘情願付出的幾鎊稅金,我們推崇的是高貴莊嚴的真理。統治者為了自身利益、不義之財而抗爭,我們卻是為了真主的宗教而戰。他們手中的貨品沒有買家、沒有價值,可是真主承諾會協助我們,牠的意志永遠會實現祂的諾言。   塔哈一直等著教長用話來安慰自己的悲傷,不過他撕啞的聲音還是說:他們羞辱我,教長,他們羞辱我,羞辱到我覺得街上的狗都比我還有尊嚴。他們對我做的事情,我從沒想過信仰伊斯蘭教的人能下得了手。   他們不是伊斯蘭教徒,不是,根據法理學家的共識,他們是異教徒。   就算他們是異教徒,難道沒有一點點做人的慈悲嗎?難道他們沒有自己所關心、同情的兒女妻子嗎?就算我在以色列被逮捕,猶太人也不會對我做出他們所做的事情。就算我是間諜、是國家的叛徒,國家也不會對我做出那種事情。我問我自己,是怎樣的過錯應該受到那麼恐怖的處罰。難道遵守真主的旨意成了天大的罪刑嗎?當我被羈押的時候,偶爾我認為眼前發生的事情不是真的,只是惡夢一場,醒來就會發現一切都結束了。如果不是對至高偉大真主的信念,我早就自殺脫離那種折磨了。   教長露出了痛苦的神情,依然緘默無言。塔哈握起拳頭說:他們矇了我的眼睛,所以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不過我發了誓,我在真主面前發了誓,我會把他們揪出來,我會查出他們是誰,然後我要一個一個地報復。   孩子,聽我的勸,把這次痛苦的經歷忘了吧。我知道這個要求很難,但是你在這種處境下,這是唯一能做的。你被羈押時所承受的經歷不是只有你體會過,在我們不幸的國家中,每個公開講真話的人都是這樣的命運。要負責的,不只是幾個軍官,而是統治我們、無惡不作、背信忘義的政府。你一定要將憤怒指向整個統治體系,而不是特定的個人。全能真主在聖書中說過,你們有使者可以作為他們的優良模範。這是一句至理名言。真主選派的使者願真主祝福保佑他在麥加時受到反抗,遭人濫罵,深深受到了傷害,所以他曾經對真主抱怨過自己的懦弱、埋怨民眾對他的輕蔑態度。可是,他並不認為自己的奮鬥是個人對懷疑真主之人的仇恨,反過來,當真主的宗教戰勝了,使者一心一意傳播真主的感召,原諒了所有不信真主的民眾,放他們自由。你應該學習、效法這種精神與作法。   他是使者願真主祝福保佑他他是真主創造最神聖的人。但是我不是先知,我忘不了那些惡徒對我幹的事情。那些經歷沒日沒夜地折磨我,我睡不著,被放出來之後,我也一直沒上清真寺,我認為我不該去那裡。我整天一個人關在房間內,不跟任何人說話,有時候我以為我快要瘋了。   塔哈,不要投降!千千萬萬的年輕伊斯蘭教徒都經歷過羈押的痛苦,忍受過可怕的刑求,不過被放出來之後,他們反抗不公的意志更加堅定不搖。政府折磨伊斯蘭教徒,目的不光是要傷害他們的身體,還想摧殘他們的意志,讓他們失去奮鬥的能力。假如你耽溺在哀傷中,你就讓這些異教徒達成目的了。   教長看著他一會兒,然後握起他放在桌上的手說:你什麼時候會回去清真寺?   我永遠不會回去了。   不,你一定要回去,你是優秀的學生,你一心一意想奮鬥,一定有大好的未來正等著你。你要相信真主,把發生的事情忘了,回去上課,回學校去。   我不行,我怎麼去面對人,發生這種   塔哈陷入沉默之中,接著他扭曲了表情,放聲哀嚎。   他們污辱了我的尊嚴,教長。   別說了!   他們污辱了我的尊嚴,教長。十次。   我叫你別說了,塔哈!   教長激動地大吼,塔哈卻用拳頭槌打桌面,震得杯子格格作響。教長倏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不安地低聲說:塔哈,冷靜下來!每個人都在看我們,我們得立刻離開這裡。聽我說,一個小時後,我在都會戲院前等你,小心你的行動,確定沒有人在監視你。      在這兩個月的期間,亞贊罕格對蘇亞不但說之以理、誘之以利,還動用了恐嚇與暴力行為,使盡了千方百計,她卻依然堅持拒絕把孩子拿掉。很快地,他們的共同生活畫下了休止符,沒有親密的言行,沒有可口的餐點,沒有一管接一管的印度大麻,沒有在床榻上共度的時光。他們之間僅剩下墮胎這個話題。他每天出現坐到她面前,好聲好氣地對她說話。接下來,等到他的耐心一點一滴地磨光了,他就大發脾氣,兩個人於是開始爭吵。他往往大吼:妳簽過了同意書的,妳不遵守諾言。   那你吊死我啊。   打從一開始,我們就說好不懷孕。   你以為你是神啊,可以規定這個可以,那個不可以?   腦子清楚點,看在真主的份上,別讓我陷在這種困境中。   不要。   我會跟妳離婚。   離啊。   他說離婚二字時,那副無關痛養的樣子是裝的,在內心深處他想繼續擁有她,只是他這一把年紀了,生個孩子是萬萬不可能的。就算他自己允許好了,兒子也絕對不會答應。還有,大老婆莎爾哈罕加根本不知道他娶了小老婆,有了孩子,這可要怎麼才瞞得住她呢?   亞贊罕格放棄了說服蘇亞的企圖,拋下她到亞歷山卓港與她哥哥哈米德碰面,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哈米德聽了猶疑不決,垂頭想了一會兒,接著說:聽我說,罕格,我們都是規規矩矩的人,如果是正當的事情,做了應該不會讓任何人不開心才對。我是她哥哥沒錯,可是我不能教她拿掉孩子,宗教禁止墮胎,我要遵守教規規定。   但是我們簽過協定,哈米德拉義思。   我們簽了協定,我們沒有遵守它。朋友,做錯的人是我們。我們好聚好散吧,罕格,請您按照真主的規定,讓她得到她應得的權利,然後跟她離婚。   在那一刻,他覺得哈米德那張臉看起來下賤、虛偽又討人厭,居然想賞他一巴掌、打他幾拳,不過最後他恢復了理智,怒氣沖沖地走了。在回開羅的路上,他突然想到一個點子,他對自己說:我相信只有一個人能救我了。      波斯灣的戰事讓珊曼教長忙得不可開交。   他每天進行演講,參加討論會,還在新聞輿論發表長篇大論,解釋這場解放科威特戰爭在法律上的正當性。政府請他上電視演講不知道有多少次了,還拜託他星期五到開羅最大的清真寺講道。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之後,阿拉伯世界的統治者邀請美國軍隊加入解放科威特的行動行列,針對這一點,教長向民眾解釋統治者立場正當的每一條理由。   亞贊罕格費了整整三天的功夫聯絡珊曼教長,最後總算得以在他位於梅迪奈納舍區的辦公室與他會面。亞贊擔憂地端詳教長的臉,頭一句告訴他的話是:教長,您怎麼了?看起來好累。   戰爭開打之後,我幾乎都沒有睡。每天都是討論會、開會,過幾天我還一定要去沙烏地阿拉伯,參加伊斯蘭學者召開的緊急會議。   教長,這樣的工作量太重了,您一定要照顧身體健康啊。   教長歎了氣,低聲抱怨:不管我做了什麼,永遠都是不夠的。我請求至高偉大的真主接受我的付出,在天平上,將我的努力放在善行中。   您能晚幾天去沙烏地阿拉伯,先趁機休息一下嗎?   絕對不可以!聯絡我的是學識淵博的甘米迪教長,我們以真主為尊,我應該與那裡的學者弟兄一起頒布法定的裁決,這樣才能讓那些吵鬧不休的人閉嘴,跟民眾解釋那些人的論點只是強詞奪理。在裁決中,我們一定要說明清楚,為了從海珊(Saddam Hussein)手中救回伊斯蘭教徒,尋求歐美基督教武力的協助是允許的,是具有正當理由的。   亞贊罕格點點頭,表示認同教長所言,接著兩人沉默下來。過了片刻,教長拍拍他的肩膀,親切地問他:那你呢?好嗎?我以為你有事情要跟我討論。   我不想增加您的擔憂。   教長露出微笑,肥厚的身體往後靠在舒適的軟椅上。他說:你是最不可能讓我煩惱的人,來,把事情告訴我。      亞贊罕格與珊曼教長到了亞庫班公寓,進入蘇亞的公寓時,發現她穿著家居服。她含蓄地對珊曼教長打了招呼,立刻就消失在內室。當她幾分鐘後回來,頭髮已經包了起來了。她捧著銀盤,端來裝有冰鎮擰懞汁的杯子。教長喝了一小口,閉起眼睛表示讚賞之意,並且彷彿找到了切入主題的良機,轉向亞贊罕格笑著說:檸檬汁真好喝!你太太真是能幹的家庭主婦,親愛的弟兄,你有這樣的福氣,要讚美真主!   亞贊順著他的話,緊接著說:教長,千千萬萬的讚美,千千萬萬的感激,蘇亞確實是個稱職的家庭主婦。我這個太太善良又正直,只是性情固執,讓人有點受不了。   頑固?   珊曼教長裝出一臉驚訝地問,然後轉頭看著蘇亞。蘇亞採取主動,以嚴肅的口吻對他說:罕格應該早就把問題告訴您了吧。   但願真主永遠讓我們免於面對問題!聽我說,孩子,妳信奉伊斯蘭教,遵從榮耀萬能真主的規定,真主命令妻子在世一切要服從丈夫。真主挑選的使者願真主祝福保佑他甚至在明智的聖訓上說過:假如真主創造的萬物可以屈服於另一個創造物底下,我要命令妻子屈服於丈夫。使者說的是至理名言啊!   難道無論是非對錯,女人都應該遵從丈夫的指示嗎?   真主會防止我們做錯事,孩子!沒有人應該遵從違抗真主的人。   那麼,教長,請告訴我,您希望我拿掉孩子?   氣氛沉默了一陣子。接著珊曼教長露出微笑,平心易氣地說:孩子,妳一開始就跟他說好了,你們不生孩子,亞贊罕格年紀也大了,他的處境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好,那讓他按照真主的規定跟我離婚吧。   不過當妳懷孕時,如果他跟妳離婚,根據法律,他還是要負擔孩子的教養費用。   所以您承認我應該主動拿掉孩子囉?   我絕對不同意!墮胎當然是有罪的,不過根據某些權威法理學家的意見,在頭兩個月終止懷孕不算是墮胎,因為靈魂在第三個月開始才會進入胚胎。   這說法哪裡來的?   這是重要神學家發表的見解,這些學理的主張是可靠的。   蘇亞哈哈哈地譏笑了幾聲,然後憤恨地說:那些人一定是在美國的教長吧。   對可敬的教長說話,不可以沒有禮貌!亞贊罕格責備她。她則怒目橫眉地盯著他,挑釁地說:你也該有禮貌點吧。   教長插嘴調解,說:別讓真主動怒!蘇亞,孩子,別亂發脾氣。我絕對不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來討論這件事情,我不過是告訴妳一個備受尊重的法學觀點。有些值得信賴的法學家斷言,假如情有可原,三個月內讓胚胎流產不算是謀殺。   因此,如果我主動拿掉孩子,就不算是有罪囉?怎麼有人會說這種話?就算您拿《古蘭經》發誓,我也不可能相信您的話。   聽到這裡,亞贊罕格站起來走過去,氣狠狠地大罵她:我跟妳說了,跟可敬的教長講話要有禮貌!蘇亞站起來,揮舞著手臂大吼:什麼可敬的教長?事實分明擺在眼前,你給他錢,要他講幾句蠢話。頭兩個月墮胎沒問題?教長,您好丟臉!您晚上怎麼睡得著?   珊曼教長沒料到突然受到抨擊,橫眉怒目的警告她:孩子,當心妳的舉止,不要踰矩了!   我才不管什麼踰不踰矩!您有夠荒唐的!他付了您多少錢讓您跟他過來這裡?   妳這個臭婊子!亞贊罕格不但怒罵她,還往她臉上甩了一巴掌。蘇亞於是放聲尖叫,嚎啕大哭起來。珊曼教長趕緊將亞贊從她身邊拉走,低聲對他說了幾句話,兩個人隨即用力把門關上,走了。      蘇亞一邊謾罵詛咒,一邊看著他們離開。聽到珊曼教長這一番話,加上婚後第一次被亞贊打,她氣得身子直發抖,而且還感覺挨了一巴掌的臉火辣辣的。她下定決心要討回公道,同時也暗自鬆了一口氣,都走到了跟他撕破臉的這種地步,再也沒有任何牽絆能束縛或阻礙她了。他打了她,罵了她,從現在開始,她可以明明白白地表達自己對他的輕視與恨意。事實上,她從不知道自己會吵架、會罵人,彷彿原本在內心的深仇大恨倏忽爆發了,她經歷過的苦難,她承受過的折磨,一一累積下來,現在算總帳的時機到了。她做好了準備,寧願跟他拼個你死我活,也不要把孩子拿掉。   當她心情稍微平靜之後,自問為什麼如此在乎懷孕一事。不用說,她的信仰虔誠,而墮胎是有罪的,她也害怕動手術,好多女人就是死在手術台上的。以上都是實實在在的考量,不過還算是次要的理由。在心田深處,有個出於本能的渴望驅使她為肚子裡的孩子極力抗爭。她覺得好像生下了孩子,她就能找回自尊,人生也將有了嶄新合宜的意義。她不再是百萬富翁亞贊買來的窮女人,不再是他下午短暫享受幾個小時的女人,而是貨真價實的妻子,不受忽視,不受怠慢。她是孩子的母親,她將抱著罕格的兒子進進出出。難道那不是她的權利嗎?   她曾經挨餓乞討,嚐過羞辱的滋味,更有無數次拒絕了走上自甘墮落的道路,到頭來卻把身子給了跟她父親一樣年邁的男人,忍受他的遲鈍、他的消沉、他滿布皺紋的臉、他染色的頭髮,還有他欲振乏力的男子氣概。她假裝得到滿足,假裝難耐身體的欲望,只換來他祕密地來、偷偷地去,彷彿她只是個情婦罷了。她付出了這一切,只換來了寒榻孤枕。在寬敞卻恐怖的公寓內,她每到夜裡必須打開燈,才能驅走寂寞,而到了白天,她又會為兒子留下思念的眼淚。接著,等到亞贊約定的時間到了,她還要為他梳妝打扮,扮演她收錢演出的角色。歷經了種種的羞辱,她難道沒有權利去體驗身為人妻、人母的滋味嗎?她難道沒有權利生下合法的婚生子女,讓他繼承財富,永永遠遠保護她不受貧困之苦的恐懼嗎?真主賜給她懷孕的機會,為了就是獎賞她長久以來的毅力,無論如何,她是不會放棄的。   蘇亞打著這樣的主意。她走進浴室,脫下衣服,當熱水一噴上赤裸的身軀,她全身上下感到一陣奇妙而新鮮的感覺。亞贊長期使用、褻瀆的身體突然解放了,變成了她獨有的資產。雙手、臂膀、大腿、胸部,她身體的每一吋肌膚都在自由地呼吸。她還感覺到體內有個美麗而輕快的脈動,它跳得越來越清楚,跳得越來越有力,它將一天天填滿她的身體,等到時候到了,一個貌似她的可愛孩子將會出現,他將繼承父親的財產,他將恢復她的自尊、找回她應有的地位。她沖好澡,擦乾身子,穿上睡衣,除了進行昏禮之外,又行了幾次的伏地禮,然後坐在床上閱讀《古蘭經》,直到捱不住睡意,這才沉沉地睡去。      是誰?   她聽到房外的動靜與低語,於是從睡夢中醒過來。她以為有小偷溜進公寓,嚇得開始發抖,然後決定打開窗戶向鄰居求救。   是誰?   她再度尖叫大喊,然後摸黑坐在床上,豎起耳朵仔細聆聽。不過,聲響消失了,公寓又靜了下來。她決定下床親眼查看,卻因為恐懼而四肢麻痺,動彈不得。她說服自己,這只是她的想像,然後又躺回床上,把枕頭蓋在頭上,想趕緊回到睡夢中。沒過多久,房門卻冷不防被人猛然打開,砰一聲撞到牆上。接著,他們撲到她身上。   他們有四或五個人,可是她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他們的臉。他們抓著她不放,其中一人以枕頭摀住她的嘴,其餘的牢牢抓住她的手腳。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想掙脫他們的掌控,還想扯開嗓子大喊,更往塞住她嘴巴那人的手一咬,只是這些反抗都白費工夫。他們把她緊緊綁起來,她完全動彈不得。他們力氣大,又受過良好的訓練,其中一個捲起她的睡衣袖子,她感覺到有銳利針頭似的東西刺進了手臂,身體於是一點一滴地變得無力、放鬆。她閉起了眼睛,感覺四周的一切離她遠去,像夢一樣化為了烏有。      百年前,《開羅報》在開羅創刊,到現在還位於加拉路上同一棟老建築內,從創社至今,每日為居住在開羅的法語民眾發行法文報刊。   哈提姆.拉西德從文學院畢業之後,法國籍的母親在報社替他找到了工作。他表現出新聞方面的才幹,平步青雲,最後在四十五歲時當上了總編輯。他徹底改變了報紙的風貌,並且針對埃及讀者增加了阿拉伯語文的版面。在他負責的時期,發行量一天達到三萬份,比起其他當地小報是相當大的數字。哈提姆的這份成就來得順理成章,因為他從父親身上遺傳到多項特質,不但辦事有效率、工作勤勉,受過多元環境的陶冶及出色的工作能力也讓他的表現加分。   如果有人想起,在他手底下工作的報社員工超過七十個(包括行政人員、記者與攝影師等等),心中浮現的第一個問題將是:他們知道他的同性戀傾向嗎?答案當然是肯定的,因為埃及人不但好奇他人的私生活,還會持續不斷地打聽鑽探。同性戀傾向是瞞不了的,報社員工每個人都知道,頂頭上司是個同性戀者。儘管這件事引起反感與輕視,哈提姆.拉西德的工作能力強、又令人信服,所以性別顛倒只是他專業形象上一塊朦朧難辨的陰影。他們知道他是同性戀,不過平時往來時卻絲毫感受不到這一點,因為他態度嚴肅、行事嚴格(有點嚴格到了不必要的程度)。白天幾乎所有的時間,他都跟他們相處在一起,卻完全不會一個不小心地做出透露出他性向的舉止或眼神。   當然,在他擔任報社首腦期間,發生過少數幾次粗鄙的事件。社內曾有名記者,做事怠惰又能力不佳,哈提姆寫了好幾份負面報告,準備要請他走路。這名記者知道了總編輯的打算,決定在每週編輯會議上趁著所有記者都在場的時候報仇。他要求發言,哈提姆准許了,他便語帶嘲諷地對他說:總編,我提議做一篇探討埃及同性戀風氣的報導。   房內出現了令人不安的沉默,這名記者等不及要看哈提姆丟臉,因此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哈提姆沒吭聲,反而垂下頭撥了撥滑順的頭髮(這是他訝異或緊張時的習慣),然後靠在椅背上,心平氣和地說:我覺得讀者對這個題目不會有興趣。   恰好相反,他們很關心這個議題,因為現在同性戀的人口大幅度地增加,有人還高居國家的領導地位。不過,科學研究指出,從心理學角度而言,同性戀者不適合擔任任何機構的領導工作,因為同性戀傾向會造成精神異常。   這番猛烈的抨擊來勢洶洶,哈提姆決定狠狠還他一擊,於是斬釘截鐵地說:你思考方式落伍了,這就是你記者幹不好的原因之一。   同性戀現在已經被當作進步的表現啊?   不管答案是不是,它都不是全國國民所關心的議題。您是受過教育的紳士耶,埃及落伍,不是因為同性戀,而是因為政治腐敗專制,還有社會的不公。同樣地,挖人隱私是下流的行為,不適合我們《開羅報》這種老字號的報紙。   那名記者想提出抗議,哈提姆卻冷不防打斷他:討論到此為止吧,請你保持安靜,好讓我們討論其他的話題。   就這樣,哈提姆漂亮地贏了第一回合,表現出他拒絕對威脅低頭的堅韌個性。在另一次窘境中,一名實習記者騷擾他,那場面更加粗鄙。當時,哈提姆在印刷廠與員工站在一起,正在監督報紙的印刷作業。那位記者假裝有事要和他討論,走上前來,然後指著桌上報上的某個段落,趁機從後面往他身上挨擠。哈提姆立刻明白了這個舉動的意思,於是迅速閃開,接著若無其事地繼續巡視印刷廠。回到辦公室之後,他派人找來這位記者,然後房內的其他人打發走,任對方站在原地幾分鐘。他瀏覽著眼前的報紙,不讓他坐下,也不注意他。最後,他抬起頭,看了他一會兒,接著慢條斯裡地說:聽好,你的行為放尊重點,不然我就把你從報社趕出去。懂了嗎?   那位記者還想裝出不解其故的訝異神情,哈提姆卻斷然地說:最後一次警告,不需要再談下去了。出去,會面結束了。然後他又繼續看報。      哈提姆.拉西德不只具有陰柔的特質,他天資聰穎,而且總是追根究柢,從經驗累積了許多知識,憑著這些能力與才智,更爬上了專業領域的成就頂峰。而且,他是卓越的知識分子,精通多國語言(英文、西班牙文、法文與阿拉伯文),深入閱讀了大量書籍,不僅對社會主義思想有所認識,更深受其影響。他盡力結交埃及重要的社會主義人士,因此在七十年代末,一度被國安局調查員傳喚詰問。不過,他在短短幾個小時內就被釋放了。國安局在他的檔案中記載,他是支持者,不是組織幹部。因為他深受社會主義思想影響,祕密共產組織(如勞工黨、埃及共產黨)要吸收新血時,他的名字被提起了好幾次,不過他眾所皆知的同性戀傾向則讓負責人打了退堂鼓。   這是哈提姆.拉西德性格真實的一面,不過僅限於公開場合。在非公開場合,他私人的同性戀生活猶如上鎖的箱子,裝滿了邪惡卻帶給人快樂的違禁玩具,所以他夜夜開箱把玩,然後又鎖上了箱子,想要遺忘它的存在。他竭力將同性戀所占的生活空間降到最少,在白天以記者與主管的身分過日,到了夜裡,才上床享受幾個小時的歡愉。他告訴自己,世上大多數男人都有減輕生活壓力的特殊消遣,他就認識某些職業高尚的男人(醫生、議員或大學教授)迷戀某物,例如酒精、印度大麻、女人或賭博,可是這點嗜好完全不損他們的成就或自尊心。他說服自己,同性戀也差不多,只是另一種消遣罷了。   這種想法完全切合了他的需求,讓他覺得心情輕鬆鎮定,好像也得到了他人的尊重。他總是希望與固定情人維持穩定的關係,這樣才能安全無恙地滿足一己的需求,將同性戀活動局限在夜間的床鋪上。從前沒有伴侶時,欲望在他獨處時前來糾纏著他,搔得他心癢難耐,出於無奈,於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下流勾當。當時,為了找個一夜情的對象來滿足需求,他只能屈就於無賴或社會敗類一流的人,這樣才不會改日又碰上對方。那段日子他活得又痛苦又心酸,一次又一次遭竊、受辱、被人勒索。還有一回,他們在海山區的公共澡堂把他狠狠揍了一頓,然後拿走了他的金錶跟皮夾。   經歷過這種荒唐的夜晚之後,哈提姆.拉西德會在家裡窩個幾天,不見人,不和人說話,整天只是狂喝酒、回憶往事。他帶著怨恨的心情回憶父母親,還常常對自己說,假如他們當初用一點點的時間來照顧他,他絕不可能陷得這麼深,可惜他們汲汲營營地追求事業目標,一心一意想得到財富與光榮的名聲,把他跟他的身體留給僕人玩弄。他沒有怪過英卓司,也沒有一刻懷疑過他是真心愛他的,不過他渴望見到父親哈山.拉西德博士從墳墓爬起來,一次也好,這樣他就能告訴他自己對他的看法。他要站在他面前,果敢地面對他威嚴的眼神、壯碩的體格與令人生畏的煙斗,一點也不害怕他,還要對他說:傑出的學者,既然你要把一生奉獻給民法研究,為什麼還要結婚生子呢?你在法學領域或許是個天才,對於如何當一個稱職的父親,卻是一竅不通。你一輩子親過我幾次呢?你曾經有多少次陪我坐下來,讓我告訴你我的困擾呢?你對待我的態度,就像我是你看上的罕見藝術品或畫作,取得了之後就忘了,偶爾你在百忙中得了個空檔,想了這件作品,拿出來欣賞一下,接著又忘了有這麼個東西了。   他也會跟母親珍妮特挑明真相:妳只是巴黎拉丁區小酒吧裡的一個女服務生,又窮又沒讀過書,跟我爸爸結婚,讓妳做夢也沒想過會飛上枝頭當鳳凰。儘管如此,接下來的三十年,妳輕視我爸爸,敲詐他,因為他是埃及人,而妳卻是個法國人,妳在野蠻民族中扮演文雅的歐洲人。妳不停地抱怨埃及、埃及人,用冷漠又傲慢的態度對待每個人。妳忽視我,也是因為妳對埃及的憎恨,我想妳不只一次讓我爸爸頭上戴綠帽吧,其實這件事我很有把握,至少妳跟大使館祕書貝納先生就有一腿,妳常常躺在沙發上抱著話筒,輕聲細語地跟他講電話,一講就是好幾個小時,表情還因為欲望而扭曲,妳還會把我送去跟僕人一起玩呢。妳只是個妓女,到巴黎的酒吧,只要伸出手,就可以勾引到一打像妳這樣的妓女。在這種落落寡歡的時刻,哈提姆感到心如死灰,終於受不了羞恥心的折磨,放任自己像孩子般地哭泣。有時候他想自殺,只是缺乏動手的勇氣。   不過,現在他的狀態是再好不過了。他與拉布的穩定關係持續發展,靠著小攤子以及為他一家在屋頂租的房間,也順利地與阿布的生活起了聯繫。他的身體獲得了滿足,人也完全不再前往吾家小館或其他同性戀聚會的場合。他現在想慫恿阿布把書讀完,這樣他就會變成受人尊敬的讀書人,也能夠體會他的感受、欣賞他的見解,夠資格與他維持固定的來往關係。   阿布,你人聰明又機伶,努力去做,就可以改善你的境遇。你現在賺錢了,照顧起家裡的人,生活也安定了。可是錢不是一切,你必須接受教育,才會得到他人的尊重。   他們早上已經做過愛了。哈提姆裸身下了床,踮起腳走路,彷彿踩著輕柔的舞步。他一臉的滿足與朝氣,做愛後的充實感往往讓他流露出這樣的神情。他為自己倒了杯酒,阿布則平躺在床上哈哈大笑,然後開玩笑地說:為什麼你希望我去唸書?   這樣人家才會尊重你。   你是說人家現在不尊重我?   人家當然尊重你,可是你必須去唸書,拿個文憑,才能證明你值得人家的尊重。   我只證明過的一件事情:真主是唯一的神!阿布嘿嘿大笑,哈提姆卻用眼神責備他,還說:我是認真的,你必須努力去做,去唸書,通過初中與中學普考,然後上大學就讀重要的學科,比方說法律。   俗話不是說:年紀大了,學問自然來。   不可以,阿布,不要那樣想。你才二十四歲,未來的人生還長得很。   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   又提那種落伍的想法?你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在這個世界創造自己的命運。在這個國家,唯一的公平的事情是,國家會替你這樣的人出學費。在這個世界上,教育、醫療、工作,是每個公民與生具有的權利,不過埃及政府決心不管你們,讓你們這樣的窮人沒受過教育,這樣才能夠剝削你們。你注意過嗎?在新兵之中,政府是挑選最窮、知識最低的人加入中央維安軍隊,阿布,如果你唸過書,你絕對不會答應加入中央維安軍隊,條件那麼差,薪水那麼低,可是那些有頭有臉的人卻從人民的口袋偷了數不清的錢。   你要我阻止那些大人物偷錢?我連指揮軍營的上校都不敢正眼看一眼了,你現在希望我挑戰大人物?   阿布,從你自身做起,做點努力,學點東西,這是爭取權利的第一步。   哈提姆看著阿布一會兒,接著又愛憐地說:噯,誰知道呢?說不定有天你會變成拉布大律師呢。   阿布下床走向他,抓住他的肩膀,親了親他的臉頰,然後說:誰來付我的學費?畢業後,誰替我開間事務所?   哈提姆驟然情不自禁,把臉貼上阿布的臉龐,切切低語說:寶貝,我會幫你。我永遠不會離開你,永遠不會捨不得為你花錢。   阿布摟著他,兩人忘情地熱吻了好久。不過,有個隱約聲音傳來,他們慢慢地意識到,有人正在不停地用力敲門。哈提姆忐忑不安地看著阿布,兩人趕緊把衣服隨便穿上。哈提姆朝著門口走去,不管會看到誰,他準備要擺出不耐又傲慢的臉色給他看。他從洞口偷看了一眼,然後驚呼:阿布,是你太太。   阿布三步併兩步走過來,打開門後便破口怒罵:希蒂亞,妳搞什麼?這種時間為什麼到這裡來?妳想幹嘛?   她指著睡在懷裡孩子說:幫幫我,阿布!孩子發高燒,一直嘔吐,哭了整個晚上了。哈提姆大爺,我求求您,幫我們找個醫生來,或者送我們去醫院!      蒲莎娜打開浴室的門,發現薩奇.狄索基攤開四肢躺在地板上,衣服上沾了嘔吐物,整個人動也不動。她彎下身握起他的手,發現它跟冰一樣地涼。   薩奇大爺!您生病了嗎?   他喃喃說了幾句讓人聽不清楚的話,眼神依然渙散。她搬來椅子,雙手出力將他拉起來,讓他坐到椅子上(同時發現他的身子好輕啊)。她脫下弄髒的衣物,再用熱水清洗他的臉、手與胸膛。過沒多久,他略為恢復了意識,能夠起身走路,於是靠在她的身上,讓她扶他上床。   接著,蒲莎娜上樓到她位於屋頂上的房間,隨即拿著一大杯薄荷熱茶回來。薩奇喝了之後,不支睡意,沉沉地入眠了。她整晚留在他身旁的沙發上,並且查看了他的情況好幾回。她用手摸摸額頭的溫度,又把手指放在他鼻子底下,確定他的呼吸正常。她醒著沒睡,決定若是他的情況轉壞,就要找醫生來。她注視著他老邁的睡臉,頭一次覺得他在平凡的現實中就像喝醉的老好人,身子脆弱卻性情和氣,猶如值得憐憫的孩子。   到了早上,她替他準備了配牛奶的輕淡早餐。阿巴哈隆來了,發現薩奇人不舒服,於是站在他病懨懨的主人面前,難過地垂著頭,一遍又一遍地以苦惱的聲音說:閣下,祝您早日康復!   薩奇張開眼,打了手勢要他走開,然後勉勉強強地起床,靠著牆上雙手抱頭,低聲抱怨:我的頭好痛,肚子也痛得要命。   您要我找醫生來嗎?   不用,沒事的,我喝太多了,這種事情我常常發生,喝杯無糖的土耳其咖啡就沒事了。他撐起身子,假裝出強健的模樣。蒲莎娜看了哈哈笑說:唉呀,嘿,夠了,我懂您的男子氣概了。您現在年紀大了,健康不好,別再喝酒熬夜了,應該像同年紀的老人一樣,早點上床休息。   薩奇露出微笑,感激地看著她說:謝謝妳,蒲莎娜,妳心地善良,對人又忠心,沒有妳,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捧起他的臉,親了親他的額頭。   她常常親吻他,不過這次觸碰他的臉時,心裡卻有了不同的感受。她把嘴唇印在他的額頭上時,感覺自己好了解他,感覺自己好喜歡他古老而粗俗的氣味。她認為他不再是對她訴說往日故事的那位大爺了,他不再遙不可及,他甚至不再是與自己身分不同又令人反感的情郎了。他跟她關係密切,好像已經認識她好久好久,好像他是她的父親或叔叔,好像他身上帶著跟她一樣的氣味、流著一樣的血液。她想緊緊擁抱他,將他虛弱又不堪一擊的身體抱個滿懷,深深地吸聞她所深愛的那種古老又粗俗的氣味。   他們之間所發生的事情,她覺得既奇怪又意外。她想起自己設法騙取他的簽名,那也不過是昨天的事情。她覺得自己真可恥。她發現,原來昨晚對他做的詭計,是自己最後一次否認對他的真實感受,因為在內心世界中,她想要躲開對他的愛,如果與他之間的關係只限於性與金錢之上,她的內心將會比較舒坦。他想要性,她想要錢這是她對這段關係的設定,不過現在,她已經跨越了界限。   於是她面對了自己的真實感覺,清清楚楚地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她想永遠跟他在一起,照顧他、敬重他,她對他深懷的感激,相信他能了解她對他說的每一件事情。她會把自己的生活與父母親的故事告訴他,還要告訴他她過去對塔哈的愛,甚至把與塔拉爾的下賤關係一五一十地向他表明,在他面前,她不會難為情的。一旦把事情告訴他,她就會得到平靜,好像放下了沉重的負擔。他會專心聆聽,並且請她多說點細節,接著對她的故事提出自己的看法,在這種時候,她好喜歡他那老邁的臉啊。   她對他的感情日益加深,到了那天上午,她終於發現自己是愛他的。她無法用其他文字來形容她的感受,那不是她對塔哈那種轟轟烈烈的熱戀,而是另一種愛情,沉穩,發自內心深處,更趨近於心靈的平靜,為她帶來自信與尊重。她愛他,發現了這一點,她徹底地擺脫了不安與擔憂,迫不及待要為他奉獻自己。她的日子變得快樂且無憂無慮,白天與夜晚的多數時光都與他一起度過。睡前回顧兩人之間的點點滴滴時,她還露出笑容,滿心充滿著澎湃的柔情。   然而,只要她一想起自己原本打算背叛他,就有個尖銳的小東西刺痛她的良心。她想強迫他簽合約,好讓馬拉克能占有公寓;她想利用他對自己的信賴來傷害他。難道不是嗎?難道那不是她原本的目的嗎?趁他醉醺醺的時候欺騙他、弄到他的簽名,靠著對他的背叛,從馬拉克那裡拿到五百鎊?每當那件事在她腦中回響,她就想起薩奇親切的笑容、他對自己的關心、對自己感情的掛念。她會想起他總是溫柔以待,而且百分之百地信賴她。在那種時刻,她覺得自己既可恥又奸詐,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然後就陷入了自責的漩渦中。   這種情緒持續折磨著她,一天早上,她突然跑去找馬拉克。當時時候還早,他才剛開店,悠悠哉哉地慢慢喝著擺在面前的奶茶。她站到他跟前,打了聲招呼,然後趁勇氣消失之前,趕緊說:馬拉克先生,對不起,我沒辦法完成我們說好的事情。   我不懂。   從薩奇大爺手中弄到簽名的那件事情,我不做了。   為什麼?   就是不做了。   確定?   確定。   好,沒關係,謝了。   馬拉克心平氣和地說,然後呷了一口茶。他把臉撇了開。而她則認為一旦離開他的眼前,自己就能放下這沉重的擔憂。儘管,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居然接受了她的道歉,一句怨言也沒有。她還以為他會生氣,會大呼小叫呢,他竟然保持冷靜,好像早有所料,或者心中在想著其他的事情吧。這個念頭已經讓她焦慮了兩、三天了,不過她隨即忘卻了不安與煩躁,頭一回感覺到心滿意足,因為她不再背叛薩奇,什麼事情都不用再瞞著他了。      上午八點時,夏奇爾教長與塔哈.夏茲里正搭乘地鐵往海旺方向而去。先前他們已經詳細地討論了好幾天,夏奇爾教長想勸塔哈忘了過去發生的事情,繼續過日子,塔哈卻依然氣憤填膺,一心一意只想復仇,多次幾乎要完全失去了信念與意志。經過了一番冗長的爭辯之後,教長最後劈頭大罵:那麼你想怎樣?你不想上學,不想工作,不想看到同學,連家人的面都不想見。塔哈,你到底打算怎樣?   我想報復那些攻擊羞辱我的人。   你不認得他們的臉,怎麼知道他們是誰?   聽聲音就知道。我可以在人海中認出他們的聲音。教長,我求求你告訴我,監督刑求的軍官叫什麼名字。你以前告訴過我,你知道他的名字。   夏奇爾教長默默地思忖著。   行行好,教長,除非知道他的名字,不然我的心情無法平靜下來。   我不確定他的身分,不過國安局的刑求通常由兩個人負責督導,沙里.拉希旺上校與法提.瓦基爾上校。這兩個人不信真主,無惡不作,註定要下地獄,那結果真惡劣!知道了那些軍官的名字,又能幫得了你什麼呢?   我要報復他。   胡說八道!你要一輩子尋找你沒看過的人?荒唐的冒險計畫是一定會失敗的。   我要追蹤他到底。   你要單槍匹馬去對抗整個政府?他們可是有軍隊、有警力,還有無數威力強大的武器。   您居然說那種話,您不是教我們,真正的伊斯蘭信徒本身就是一個國家嗎?神聖萬能的真主不是說過一句真理嗎?少數的部隊,賴真主的祐助,往往戰勝多數的部隊。真主說的可是至理名言啊。   真主說的的確是至理名言,可是你對抗政府,這會犧牲掉你自己的性命,孩子,你會死,你第一次對抗他們,他們就會要了你的命。   塔哈緘口不言盯著教長的臉,談到了死,他的心動搖了。接著,他卻又說:我已經死了,當他們羈押我的時候就已經殺死我了。他們哈哈大笑,侵犯你的尊嚴,他們給你取了女人的名字,要你聽到新名字要回應,因為那些慘無人道的刑求,你不得不回答他們他們叫我佛姿亞,每天總是打我,要我說我是女人,我叫做佛姿亞。你希望我忘了那一切,繼續過日子?   他說得氣憤填膺,牙齒咬著下嘴唇。教長又說:塔哈,聽著,這是我最後的話,我要在萬能榮耀的真主前證明我的良知:如果你與政府作對,那就必死無疑。   我再也不怕死了,我已經決定要犧牲生命了,我一心一意想為真理而死,然後進入天堂。   他們兩人沉默下來。然後,教長霍地從位子上站起來,走到塔哈面前看了他幾秒鐘,然後緊緊擁抱他,笑著說:孩子,願真主保佑你。只有真正擁有信仰的人,才會在真正的信仰鼓勵下,做出這樣的決定,趕快回家,收拾遠行要用的東西,明天早上我陪你一起過去。   去哪裡?   教長笑得更加燦爛,他壓低嗓子說:別問,照我說的去做,到了適當的時候,你自然會明白一切。      以上的對話是前一天的事情了,塔哈推論,教長一開始反對他,只是測試他決心是否屹立不搖的手段。現在他們默默無語,並肩坐在擁擠的地鐵車廂。教長望著窗外,塔哈則茫茫然盯著乘客,心底持續想著一個不安的問題:教長要帶他去哪裡?他當然信任他,只是恐懼與疑慮依然讓他惶惶不安,他感覺自己正前往某個回不了頭卻又危險重重的生命轉折點。教長對他說:我們準備在下一站土拉阿司曼(譯註:Turah el asmant。位於開羅南方約十五公里遠的工業區,有大型混凝土工廠與其他重要的工廠。)下車。一聽到這句話,他覺得身子一陣顫動。      地鐵站是以一家水泥工廠的名字為名。在二十年代,瑞士人建立了這座工廠,埃及革命之後,工廠被收為國有,產量也同時提升,於是變成阿拉伯世界中規模最大的水泥工廠之一。後來,這家水泥工廠與其他重要公司一樣,在門戶開放政策的推動下,改為民營化企業,大量股份遭到國外企業收購。地鐵線直接從工廠中央穿過,軌道右邊是行政大樓與巨型熔爐,左邊是一片延伸廣闊的沙漠。沙漠邊緣是露天礦場遍布的山區,工人先用火藥炸開巨岩,接著用大型運輸車把礦岩送進水泥窯中烘燒。   夏奇爾教長下了車,塔哈跟著他走。他們穿過地鐵站,朝著山區的方向而行,走進了沙漠之中。陽光熾熱,整片沙漠風沙滾滾,塔哈覺得喉嚨乾渴,胃的上方持續隱約作痛,接著感覺噁心、想咳嗽。教長開玩笑地說:你安然地忍受吧,鬥士!這裡的空氣被水泥灰污染了,你很快就會習以為常。起碼我們快到了。   他們在一座小岩丘前停下來,等了沒幾分鐘,耳朵便聽見了引擎的聲音,一輛搬運岩石的大卡車開過來停在他們面前。司機是個年輕人,穿了工人穿的藍色工作褲,衣服穿舊了,上面的顏色也褪了。他很快地與教長互打了招呼,教畏打量他,然後說:真主與天堂。司機聽了,笑著回答:耐心與勝利。   這是暗語,教長牽起塔哈的手,與他一起坐進駕駛艙。三人默不作聲,卡車沿著山路前進,一路與工廠的其他運輸工具交會而過。最後,司機轉進一條窄小的泥路,繼續又開了超過半個小時。塔哈差點脫口對教長坦承心中的焦慮,卻發現教長正拿著一小本《古蘭經》專心念誦。最後,他看見了遠方有模糊的影像,當畫面逐漸變得清晰,他發現原來那裡集結了好幾棟的紅磚房。卡車停了下來,塔哈與教長下車,司機與他們道別之後,就掉頭回去了。   這裡的街道看起來與都會的貧民窟一樣,觸目皆是貧苦的景象,泥道上有坑坑洞洞的水窪,雞鴨在屋外跑走,小孩子打著赤腳玩耍,蒙面紗的婦女坐在門口。教長露出熟門熟路的自信,大步邁前走進一間屋子,塔哈隨之在後。他們走進門,進入一間寬敞而空曠的房間,裡面只有一小張桌子與掛在牆壁的黑板。地面鋪了黃色大蒲蓆,上頭坐了一群留鬍子、穿白袍的年輕人,每個人都跳起來迎接夏奇爾教長,一個接一個上前擁抱親吻他。其中年紀最長的是一個身材魁偉又高大的人,年約四十歲,留了濃密的黑鬍子,白袍上還佩了墨綠色的肩帶。在他臉上,有道傷疤從右邊眉毛延伸到額頭上方,彷彿受過嚴重的舊傷所留下的疤痕,他也因此無法完全閉上眼睛。這人見到夏奇爾教長便高聲歡呼,以沙啞的聲音說:願真主保佑您!教長,您到哪裡去了?我們整整等了您兩個星期。   畢拉爾,我不能來看你們,那一定是有不能不處理的緊急事件。你跟兄弟們還好嗎?   讚美真主,我們確實很好。   工作進展呢?   您會在報紙上看到消息,我們的行動連連告捷,感謝真主。   夏奇爾教長一手搭在塔哈身上,笑著跟對方說:畢拉爾,這位是我跟你提過的塔哈.夏茲里,一個勇敢、虔誠又恭敬的年輕表率。我們以真主為尊。   他把塔哈帶向前,讓他與對方握握手。塔哈感覺到那人的手力強勁,同時又留神看了一眼他破相的臉龐。此時夏奇爾教長洪亮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塔哈,我一定要向你介紹這位和你一樣追隨真主的弟兄,畢拉爾教長,他是營區的指揮官。你留在畢拉爾這裡,一定會學到如何爭取屬於你的權利,如何報復獨裁的統治者。      蘇亞醒來,勉勉強強才把眼睛張開。她覺得腹痛、噁心又頭疼,而且喉嚨乾得令人難受。她逐漸明白,原來她人在醫院。這間寬敞的房間有高挑的天花板,角落上有老舊的椅子與小桌子。雙扇門上有兩片玻璃圓窗,就像四十年代埃及電影中手術室的窗戶。床旁站了位身材矮胖、鼻子塌扁的護士,她彎身靠近蘇亞,把手放在她的臉上,然後笑著說:讚美真主,妳沒事的,真主對妳很好,妳本來大量出血。   騙子!蘇亞哽咽的聲音大喊。護士立刻往後退開。你們逼我拿掉孩子,我要看著你們遭天譴!   護士聽了離開了房間。蘇亞忽然像是理智斷了線,開始捶胸頓足,同時大聲疾呼:你們是大壞人!你們拿掉我的孩子!幫我找緊急救援警察來!我要讓你們通通去坐牢!房門馬上打開了,一個年輕醫生出現,朝著她走過來,護士跟在後面。蘇亞大罵:我本來懷孕了,你強行拿掉了我的孩子!   醫生露出顯然是在害怕中擠出的笑容,然後尷尬地說:太太,因為妳那時候在出血。冷靜下來,情緒激動對妳身體不好。   蘇亞的情緒再度爆發。她流著眼淚,又是怒吼,又是濫罵,於是醫生和護士雙雙走了。接著,門又打開了,他的哥哥哈米德來了,亞贊罕格的兒子福茲也一同出現了。哈米德急忙走進來,親了親她。蘇亞緊貼著哥哥,突然痛哭流涕起來。   哈米德苦著一張臉,緊緊閉著嘴,一句話也沒說。福茲態度沉著,從房間另一頭拖了把椅子,在床旁坐了下來。接著,他往後一靠,以慎重的語氣,清清楚楚地把話一個字接一個字說出來,彷彿在給孩童上課似的。聽著,蘇亞,一切都是註定,早有了定數,亞贊罕格跟妳有約在先,可是妳不遵守約定,俗話說的好,失信者大不義。   真主會向你、向你爸爸討回公道,你們這些惡棍,混帳東西!   閉嘴!   福茲大吼一聲,露出滿臉的不悅,讓人覺得他嚴酷又無情。接著他安靜了片刻,歎了氣,又繼續責備下去。   雖然妳沒有禮貌,罕格可是遵照了真主的規定對待妳。妳本來出血,恐怕會丟了命,所以我們送妳到醫院來。醫生執行墮胎,也是不得已的決定。醫院的書面資料都有建檔,病歷也有存檔。哈米德,你來跟她說吧。   哈米德默默地垂下頭,福茲的聲音又響起。我父親亞贊罕格是虔誠的信徒,他已經跟妳離婚了,而且給了妳超過妳應得的東西,願真主會補償他。我們按照真主的規定,計算了他日後要支付款項和贍養費的數字,另外還多送妳一份禮。妳哥哥哈米德拿到了一張兩萬鎊的支票,醫療費用也結清了,妳在公寓裡的所有東西我們都已經拿走了,會送到亞歷山卓港給妳。   凝重的沉默占據了整個房間,蘇亞神色黯然地掉著無聲的眼淚。福茲站起來,就在那一瞬間,他看起來強壯而果決,彷彿他要說的話將影響到世上的一切。他朝著門走了兩步,似乎想起了什麼,又轉頭說:哈米德上尉,讓你妹妹冷靜下來,她精神有點錯亂。這整件事情結束了,都處理好了,她該拿的,一分也沒少。我們好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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