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瑟。
我睡得很沉，渾身濕透，醒來時首先看到的就是諾蘭大夫的臉在我面前游動，口中說著艾瑟，艾瑟。
我用不聽使喚的手揉揉眼睛。
諾蘭大夫背後是一具女人的身體，穿一身皺皺的黑白格袍子，正被拋上帆布床，好像從高處掉下來似的。我還來不及多看，諾蘭大夫就帶我出門，走進藍天下的新鮮空氣。
一切熱氣、恐懼都淨化了。我覺得安詳得出奇。鐘形瓶掛在我頭上方幾英尺處。我袒露在流動的空氣裡。
和我告訴你的一樣吧？諾蘭大夫說，我們踏過沙沙的落葉，走回貝爾賽斯樓。
是。
那好，以後也都是這樣，她沉著地說，你每星期要做三次電擊治療，星期二、四、六。
我深深吞下一口空氣。還要做幾次？
那得看，諾蘭大夫說，看你和我了。
我拿起銀餐刀，敲碎蛋的頂端。放下刀來，我定定地望著它。我努力回想以前為什麼愛刀，但頭腦卻滑脫了記憶的套索，像隻鳥兒振翅飛入虛空。
瓊恩和蒂蒂並肩坐在鋼琴椅上，蒂蒂教瓊恩彈筷子歌的低音部，她自己彈高音部。
我心想，真慘，瓊恩長成這副馬相，牙齒那麼大，兩顆凸眼像灰石子。唉，連寶弟．魏樂這種男孩都拴不住。而蒂蒂的丈夫顯然不知和哪個情婦住在一起，把蒂蒂搞得酸溜溜的，活像隻臭老貓。
瓊恩頂著亂髮探頭進來，像唱歌似的說：我收到一封信。
恭喜。我繼續盯著面前的書。自從連續五次的短暫電擊療程結束後，我獲准進城，瓊恩就像隻大果蠅，氣喘吁吁地在我身邊晃來晃去彷彿只要靠近我，就能吸盡復原的甜味。她的物理書，還有成堆積塵的螺旋絲裝訂的筆記簿，裡面記滿了上課筆記，原本把房間都圍滿了，後來被勒令拿走，而她也再度受到限制，只能在院內庭園裡活動。
你不想知道是誰寫來的嗎？
瓊恩磨蹭著進了我房間，坐在我床上。我想叫她滾出去，想說她讓我汗毛豎立，但說不出口。
好吧。我把手指放在讀到的頁數上，合起了書。誰寫來的？
瓊恩從裙袋裡抽出一個淺藍信封，調皮地揮著。
啊，真巧！我說。
真巧是什麼意思？
我走到五斗櫃旁，拿起一個淺藍信封，對瓊恩揮舞著，好像那是條告別用的手帕。
我也有封信，不知是不是來自同一個人。
他好些了，瓊恩說，出院了。我們沉默了片刻。
你會跟他結婚嗎？
不，我說。你呢？
瓊恩笑得很曖昧。反正我也不太喜歡他。
真的？
對。我喜歡的是他們家的人。
你是說魏樂夫婦？
對。瓊恩的聲音像一陣風沿著我脊梁滑下。我喜歡他們。他倆好慈祥，好快樂，跟我爸媽剛好相反。我每次都去看他們，她停了停，直到你出現為止。
抱歉。我接著說：既然你那麼喜歡他們，何不繼續去拜訪呢？
啊，我沒辦法，瓊恩說。你在跟寶弟約會，我如果去了，好像不知道怎麼說，怪怪的。
我想了想，說道：大概是吧。
你會不會，瓊恩欲言又止，讓他來這？
不知道。
本來我覺得讓寶弟來醫院看我很可怕他可能只會幸災樂禍，或和別的醫生聊得興高采烈。後來我又覺得這也不失為一步棋，選中他，拋棄他，儘管我並沒有看上別人我要告訴他沒有什麼同步翻譯員，什麼人也沒有，但他不是我要的，我已經放棄了。你會讓他來嗎？
會。瓊恩喘著氣說。他可能會帶他媽來。我要求他帶他媽一起來
他媽媽？
瓊恩嘟著嘴說：我喜歡魏樂太太。她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待我像親生母親似的。
我可以看見魏樂太太穿著雜色花呢套裝和舒服的鞋子，口吐充滿母性光輝的智慧格言。魏樂先生是她的小寶寶，他的聲音高而亮，就像小男孩似的。瓊恩和魏樂太太。瓊恩和魏樂太太
那天早晨我去敲蒂蒂的門，想跟她借一些兩音部的散頁樂譜。我等了幾分鐘，沒人應，我想蒂蒂一定出去了，何不逕自去她櫃裡拿樂譜，於是推開門，走進房間。
在貝爾賽斯樓，就算在貝爾賽斯樓，房門也是有鎖的，只是病人沒有鑰匙。門關著，就意味著隱私，和上鎖的門一樣受到尊重。別人敲敲門，再敲一次，然後就走開了。我站在那兒，想起了這些規矩。從明亮的走廊進入房裡深沉而帶著麝香味的黑暗，我的眼睛只有一半管用。
視線漸漸清楚後，我看到床上坐起一個人影。有人格格輕笑。那人影理了理頭髮，黑暗中兩隻灰石般的眼睛望著我。蒂蒂躺回枕上，微帶諷笑看著我，綠羊毛晨袍下露出裸著的腿。右手指間夾著的香烟發出火光。
我只是想
我知道，蒂蒂說，來拿樂譜。
哈囉，艾瑟，瓊恩這時開腔了，她那玉蜀黍外殼般簌簌響的聲音讓我想吐。艾瑟，等等我，我彈低音部跟你和。
此刻瓊恩斬釘截鐵地說：我從來沒真正喜歡過寶弟．魏樂。他以為自己無所不知，以為自己徹底了解女人
我望著瓊恩。雖然我覺得背脊發涼，雖然我對她的反感根深柢固，但瓊恩仍然使我著迷。就像在觀察一個火星人，或特別多疣的癩蝦蟆。她的想法和我不同，感受也和我不同，但我們如此密切，她的思想、感情簡直變成我的扭曲、黑色副本。
有時我懷疑瓊恩是我編造出來的人物。有時又想，是否在我生命的關鍵時刻，她都會冒出來，提醒我我過去是什麼樣子，經歷了什麼，然後在我眼前度過她自己的危機，雖然和我不同，但又相似。
我不明白女人在同性身上會發現，這天中午我和諾蘭大夫有約，我這麼對她說。
女人在女人身上能找到什麼男人沒有的呢？
諾蘭大夫靜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體貼。
我只有閉嘴。
我喜歡你，當時瓊恩說。我比較喜歡你，勝過喜歡寶弟。
她在我床上攤直了身體，臉上掛著愚蠢的笑容，這時我想到我們學校的宿舍裡曾有個不甚轟動的流言：一個大四的胖女生，有沉甸甸的胸部，像個老祖母，是個虔誠的教徒，主修宗教，另一個是高大笨拙的大一新生，歷來和男生盲目配對約會，都被對方用盡心機早早甩掉，這兩人後來來往得太密切了。她們總是形影不離，某日有人撞見她們在胖女孩房裡擁抱，傳言這麼說。
她們到底做了什麼？我問。每次我想到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就沒辦法具體想像他們實際的作為。
喔，那個密探回答我，蜜麗坐在椅子上，席歐朵拉躺在床上，蜜麗在摸席歐朵拉的頭髮。
我很失望。還以為會窺見什麼滔天大罪呢。是不是所有女人之間都只做到躺下、擁抱？
當然，我們大學裡的知名女詩人和女伴同居一位矮壯的老希臘羅馬學者，留著帶劉海的短髮。我跟女詩人說，我以後可能會結婚，生一堆小孩，她大驚失色地瞪著我。那你的事業呢？她喊著。
我的頭痛起來了。為什麼我總是吸引這些古怪的老女人？名詩人、費羅彌娜．蓋尼俄、哲．西、基督科學教徒，天曉得還有誰，大家都想用某種方式認養我，然後要我向她們看齊，以回報她們的關心與薰陶。
我喜歡你。
那可慘了，瓊恩，我說，拾起我的書來。因為我不喜歡你。你想知道嗎？我看到你就想吐。
我走出房間，把瓊恩丟下，她龐大的身軀斜躺在我床上，像匹老馬。
醫生還沒到，我在想是否該開溜。我要做的事是非法的至少在麻州，因為這州塞滿了天主教徒但諾蘭大夫說這位醫生是她的老朋友，人挺聰明的。
請問你跟大夫約的是什麼事？穿白制服的接待員伶俐地問，在筆記本的名單上核對我的名字。
什麼意思？我以為只有大夫才會問我所為何來，候診室裡多的是和其他醫生有約的病人，大部分是孕婦或帶著孩子，虎視眈眈地望著我未經人事的平坦肚皮。
接待員抬頭瞄我，我臉紅了。
要試戴，對嗎？她厚道地說。我只是要確定該收多少費用。你是學生吧？
是的。
那就只收半價。本來是十元，學生五元。要我寄帳單給你嗎？
我本來要把家裡的地址給她，帳單到時我可能已回家了，但我想到萬一母親拆開來看，豈不敗露了事機。家裡的地址既不可用，就只有用信箱號碼才能確保安全了，住進病院而不欲人知的人都使用信箱。可是我怕接待員認得信箱的號碼，所以我從皮包裡那捲鈔票中拿出五元，說我付現吧。
這五塊錢是從費羅彌娜．蓋尼俄送來預祝我康復的禮物中抽出的。如果她知道我這樣用她給我的錢，不知會作何感想。
不管費羅彌娜．蓋尼俄知不知道，是她為我買來了自由。想到要聽命於男人，我就恨。我告訴諾蘭大夫。男人什麼也不必擔心，我卻被嬰兒的陰影籠罩，好像有根大棒子懸在頭上，警告我安分守己。
如果不必擔心懷孩子，你就會有所改變嗎？
會的，我說，但是我向諾蘭大夫談起那位已婚女律師及她所寫的守貞之必要。
諾蘭大夫耐心聽我說完，然後捧腹大笑。說教！她說，在處方箋上草草寫下這位大夫的姓名地址。
我心神不寧地草草翻閱一本嬰兒談雜誌。每頁都有嬰兒開心的胖臉對著我笑禿頭的嬰兒，巧克力膚色的嬰兒，艾森豪長相的嬰兒，第一次翻身的嬰兒，伸手去抓撥浪鼓的嬰兒，第一次吃固體食物的嬰兒，嬰兒耍盡各種小花招，才能逐步成長，進入令人焦慮不安的世界。
我聞到嬰兒麥片、酸奶、發臭鹹魚味的尿布混和而成的氣味，覺得十分傷感。身邊這些女人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有了孩子！為什麼我這麼疏離，這麼沒有母性？為何我無法想像自己像豆豆．康威一樣心無旁騖，只顧接二連三地生下哀哀叫的胖寶寶？
要我整天服侍寶寶，我會發瘋。
我望著對面女人膝上的嬰兒。我一向看不出嬰兒的年紀，這個也不例外只知道它能說一串連珠砲似的話，噘起的粉色嘴唇後面有二十顆牙。它軟軟的小頭架在肩上好像沒脖子帶著柏拉圖似的聰明神情望著我。
孩子的媽笑了又笑，把孩子當世界第一大奇觀似的抱著。我細細觀察這對母子，想看出她們如此融洽愜意的原因，但尚未有所獲，醫生就叫我進去了。
你要試戴是吧，他滿面春風地說，顯然不是那種問話讓人尷尬的醫生，我鬆了口氣。我本來胡思亂想過，要告訴他我即將與一名水兵結婚，只等他的船在查爾斯鎮海軍造船廠靠岸，至於我為什麼沒戴訂婚戒，是因為我們太窮。不過在最後關頭，我放棄了這個動人的故事，只簡單答道：對。
我爬到檢查台上，心想：我爬向自由，遠離恐懼，不會受性慾操縱而嫁錯人例如寶弟．魏樂，不會淪落到弗羅倫絲．克里坦登收容所去，和窮女孩為伍，她們本該像我一樣安裝這玩意兒的，因為她們做了那檔子事，以後一定也還會
我坐車回醫院，膝上有個用普通棕色紙包裝的盒子，就像任何一個太太，到城裡逛了一天，帶著蛋糕回去給老處女姑姑，或帶回一頂在懷林百貨公司買的帽子。漸漸地，我不再售怕天主教徒有X光眼了，心情篤定下來。我覺得這樣使用我的購物權十分妥當。我是個自主的女人。
下一步就是要找到對路的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