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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瓶中美人 希薇亞.普拉絲 6455 2023-02-05
  我真不明白,人在哲.西的辦公室裡,順利逃脫化學的事怎麼會浮上心頭。   哲.西跟我說話時,我看到曼茲先生騰空站在哲.西頭部後方,像是魔術師從帽子裡變出來的,手裡拿著他那小木球及試管。復活節假期前一天,試管中噴出了大股黃烟,聞起來像是臭了的蛋,全班女生及曼茲先生都笑了。   我覺得對不起曼茲先生,想趴在他面前五體投地,懺悔自己撒了滔天大謊。   這時哲.西遞給我一疊小說稿,她說話的口氣溫和多了。接下去,整個早上我都在讀這些小說,把感想打在部門之間聯繫用的粉紅色備忘紙上,送去貝琪所屬的編輯部辦公室,等貝琪明天來的時候看。哲.西不時打斷我的工作,跟我談了點實務,也談了點八卦。   當天中午,哲.西約了一男一女兩位名作家共進午餐。男的剛把六篇短篇小說賣給了紐約客雜誌,還有六篇則賣給了哲.西。我沒想到雜誌社買小說是半打半打買的,真怪!六篇小說能賺多少錢啊,我想得頭都昏了。哲.西說吃這頓午飯得特別謹慎,因為那位女作家也寫小說,但從來沒在紐約客發表過,而這五年來,哲.西也只用過她一篇小說。哲.西得一面恭維那位比較有名的男士,同時留心別傷了這位比較沒名的女士。

  哲.西有個法式掛鐘,時間到了,天使就上下撲動翅膀,把小小的鍍金喇叭湊到唇邊報時,到他們一連吹出十二個音符時,哲.西就說我今天工作辛苦了,該去參加婦女生活的導覽、午宴及電影首映了。她希望明天一大早就見到我。   隨後她匆匆在紫丁香色上衣外加了件西裝式外套,把綴著假紫丁香的帽子別到頭上,鼻上稍稍撲了點粉,挪正她那副厚眼鏡。這副尊容可真慘不忍睹,但掩不住她的才氣。臨走時,她用戴紫丁香色手套的手拍拍我的肩。別讓紐約這鬼地方把你搞垮了。   我在旋轉椅中靜坐了幾分鐘,心中想著哲.西這個人。我設想自己若成了艾.葛(譯註:哲.西是取姓與名的第一個字母拼成的稱呼:依此類推,女主角的全名艾瑟.葛林伍德可縮寫為艾.葛),會是什麼樣子編輯,辦公室裡堆滿橡膠樹和非洲紫羅蘭盆栽,祕書每天早上負責澆水。我希望有個像哲.西這樣的媽,那我就知道何去何從了。

  我自己的母親幫不上什麼忙。父親死後,母親就靠教速記與打字來養活我們,她嘴上不說,心裡非常痛恨這份工作,同時也恨我父親死得早,由於生前不信任人壽保險公司的推銷員,死後沒留下任何錢財。她老念著要我大學畢業後去學速記,以便有一技在身,補大學文憑之不足。連基督的使徒都會做帳棚,她老這麼說。他們也要過日子,就像我們一樣。      婦女生活的女侍收走我吃光了的兩碟冰淇淋,在原處放下一碗溫水。我把手指探入碗中戲水,隨後用還沒弄髒的亞麻餐巾仔細揩拭每根手指。我把亞麻餐巾摺起來,放在雙唇之間,準準地抿下去。把餐巾放回桌面時,一個模糊的粉紅唇印淀放在餐巾正中央,像一顆小小的心。   我在想,走了好長一段路啊。

  第一次見到洗手缽,是在我恩人家裡。獎學金辦公室裡有位面帶雀斑的矮小女士,她告訴我,依照我們學校的慣例,只要設立獎學金的人還活著,該獎學金的得主就要寫信致謝。   我得的是費羅彌娜.蓋尼俄獎學金,她是位小說家,很有錢,二十世紀初在我校就讀,她的第一部小說拍成了默片,由貝蒂.戴維斯主演,也改編成廣播連續劇,至今仍在播放。我得悉她還活著,所住的華廈離我祖父上班的鄉村俱樂部不遠。   於是我寫了封長信給費羅彌娜.蓋尼俄,用的是煤黑色墨水,以及用紅色浮凸印刷校名的灰色信紙。我說騎車到山裡去,樹葉看上去已有秋意,住在校園裡真愜意,比住在家裡搭公車通學、念市立學院強多了,如今一切知識的大門都為我敞開,或許有朝一日我會寫出偉大的書,就像她一樣。

  我在鎮圖書館讀過一本蓋尼俄夫人的書大學裡的圖書館基於某些理由沒收藏她的作品從頭到尾都充斥著冗長、懸疑的問句:艾佛林會察覺葛萊蒂過去認識羅傑嗎?亥克特激動地揣測著。還有唐納既然得悉愛爾西這孩子已托給了羅莫太太,隱匿在偏僻的鄉村農場裡,怎麼還能娶她呢?格瑞賽達問她那月光下倍顯淒涼的枕頭。這些書替費羅彌娜.蓋尼俄賺了幾百萬元,但她讀大學的時後其笨無比,這是她後來告訴我的。   蓋尼俄夫人回了信,邀我去她家吃午飯。就在那兒我首次見到洗手指的碗。   那碗水裡浮著數朵櫻花,我想那一定是日式的飯後清湯,喝得涓滴不存,連脆嫩的小花也吃了。蓋尼俄夫人什麼也沒說,過了很久,我在大學裡認識了一個初入社交界的女孩,跟她談起那餐飯,才知道自己闖了禍。

     婦女生活的辦公室燈火通明,宛如白晝,從那裡出來,才發現街上烏雲密布,烟雨瀰漫。這不是那種把人滌淨的好雨,而是我想像中下在巴西的雨。雨從空中筆直降下,每滴都有咖啡碟大小,打在灼熱的人行道上嘶一聲激起氤氳蒸汽,從閃爍黝黑的水泥地上繚繞上升。   我私下盼望能單獨在中央公園消磨一下午,但才走到婦女生活出口處那活像打蛋器的旋轉玻璃門前,就知道沒希望了。那門把我給吐了出去,穿過溫熱的雨林,進入計程車那暗淡、震顫的洞穴裡,同車的還有貝琪、希達及愛密麗.安.奧芬巴哈。愛密麗是個拘謹的小女生,紅髮,梳髮髻,有一個丈夫及三個小孩,住在新澤西州的提聶克市。   那齣電影很爛。主要角色包括一個金髮乖女,長得很像瓊.愛麗森,不過不是她;一名性感黑髮女孩,很像伊麗莎白.泰勒,但也不是泰勒;還有兩個寬肩、大塊頭的笨蛋,名叫瑞克和吉歐之類的。

  那是部足球羅曼史,新藝七彩綜合體。   我痛恨新藝七彩綜合體。人在新藝七彩綜合體影片中好像每一景就得換一件華服,每個人都活像個曬衣架,四周很多非常綠的樹、非常黃的麥田、非常藍的海,連綿起伏,奔向四面八方。   這部電影大部分情節都發生在足球看台上,那兩個女孩振臂歡呼、衣著亮麗,翻領上有包心菜大小的橙色菊花;要不然就在跳舞的大廳裡,眾女孩偕男友滿場飛,穿的衣服頗有亂世佳人之風,隨後溜進化妝室,彼此以惡言相向。   看到後來,我終於明白那個乖女孩會得到那個乖足球英雄,而性感女孩將一無所獲,因為叫吉歐的男人只想調情,不想成家,所以他買了張單程票,準備飛往歐洲。   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我覺得苗頭不對了。我環顧四周,一排排全神貫注的小腦袋前面都覆照著同樣的銀光,身後則籠罩著同樣的黑影,看上去不折不扣是一群呆瓜。

  我忍無可忍,就要吐出來了。肚子好疼,不知道是這部爛電影,還是吃太多魚子醬惹的禍。   我要回旅館,我在半明半暗中向貝琪耳語。   貝琪盯著銀幕,目不轉睛。你還好吧?她輕聲說,嘴唇幾乎沒動。   不,我說。我快死了。   我也是,我和你一塊兒回去。   我們溜下椅子,從同排觀眾面前擠過去,一迭連聲說抱歉抱歉抱歉,大家都很不滿,發出噓聲,挪動雨鞋雨傘讓我們通過;能踩的腳我都踩了,因為這樣可以轉移注意力,免得想吐的慾望太過劇烈,這慾望在我面前像氣球般越鼓越大,完全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們走到街上,雨還沒停,微溫的雨滴細細灑落。   貝琪的樣子嚇死人。面頰上紅暈盡消,容顏憔悴,搖搖晃晃,臉色發青,汗水淋漓。

  我們跌進一輛黃色方格紋計程車,當你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叫車時,這些車子總是停在路邊等。回旅館的路途中,我吐了一次,貝琪吐了兩次。   計程車司機轉彎好猛,我們在後座被甩在一堆,先甩到這邊,再甩到另一邊。我們一想吐,就靜靜彎下腰去,假裝到地板上去撿掉了的東西,沒吐的人則哼哼唱唱,假裝向窗外眺望。   即使這樣,計程車司機好像還是識破了我們的詭計。   喂,他抗議道,闖過剛變紅的燈,不准在我車裡這樣,要吐就出去吐。   可是我們一言不發,他大概發現旅館快到了,所以沒趕我們出去,一直開到大門口才放我們下來。   我們唯恐計費表再往上跳,不敢逗留,匆匆在司機手裡塞了一堆銀角,並往地上丟了幾張面紙掩蓋污物,然後跑過大廳,撲進空電梯。十分幸運,一天之中,這時候比較清靜。進了電梯,貝琪又噁心了,我抱住她的頭,然後我也噁心了,換她抱著我的頭。

  通常大吐一場,立刻就會覺得好過些。我們互擁,說再見,然後各自走向甬道的一端,回房躺下。一起嘔吐過的人最容易結為知交。   但我剛關上房門,寬了衣,爬上床,就覺得更不舒服了。我覺得非上廁所不可,勉強穿上有藍色矢車菊圖案的白浴袍,蹣跚走向浴室。   貝琪已經在那兒了。我聽見她在門後呻吟,因此我匆匆繞過走廊拐角,趕往本樓另側的浴室。路途如此遙遠,我覺得自己會半途暴斃。   我坐在馬桶上,把頭靠在洗臉槽邊,覺得同時失去了力量與肚子裡的午餐。噁心感在我體內波濤洶湧。每次浪頭退去,我都虛脫得像濕答答的葉片,全身發抖,接著覺得體內浪濤再起,我宛如置身拷問室裡,上下左右的亮白磁磚從四面八方迫近我,把我擠壓成碎片。

  我不知道自己撐了多久。我打開水槽的出水孔,讓冷水大聲流個不停,有人經過的話會以為我在洗衣服。我這才放了心,臥到地上去默默躺著。   似乎不再是夏天了。我覺得冬天搖撼我的骨頭,冷得我牙齒打戰,我把旅館供應的白色大毛巾拉下來墊在頭下,覺得毛巾像雪堆一樣僵滯。      我認為不管是誰,這樣狂敲浴室的門都太不懂禮貌。她們大可像我剛剛那樣,繞過拐角去找另一間浴室,何必要擾我清靜呢。但這人砰砰敲個不停,求我放人進來,我隱約覺得認識這人的聲音,有點像是愛密麗.安.奧芬巴哈。   我只得說:馬上就好,我勉強擠出的字句黏稠得像糖漿。   我強打精神,慢慢起身,第十度沖下馬桶,把洗臉槽潑乾淨,毛巾捲起,免得嘔吐的痕跡太明顯,然後打開門,走向甬道。   我知道只要朝愛密麗.安或隨便誰看上一眼就完了,所以緊盯著甬道盡頭搖搖晃晃的窗不放,目光呆滯,舉步維艱。      進入我眼簾的下一樣東西,是某人的一隻鞋。   那隻鞋很結實,黑皮上有裂縫,滿舊的,足尖四周有排成扇形圓案的小氣孔,黯淡無光,鞋尖向著我。這鞋似乎擱在堅硬的綠色平面上,我右臉的顴骨被那平面傷了,覺得痛。   我紋風不動,希望得到點提示,看能做點什麼。在鞋子左側不遠處,我隱約看到一堆藍色的矢車菊,出現在白色的背景上,不禁泫然欲泣。原來我看到的是我自己浴袍的袖子,袖子盡頭處是我的左手,蒼白得像條鱈魚。   她沒事了。   聲音來自很高的地方一個寒涼、理性的地帶。起先我不覺得怪,但隨即感到頗不尋常。那是個男人的聲音,而我們旅館裡不論日夜,都是不許男人進入的。   還有幾個人?同一個聲音接著說。   我凝神傾聽。真好,地板似乎牢靠得很。知道自己已經墜落,但無繼續墜落之虞,心中頗為欣慰。   十一個吧,我想,一個女聲答道。我猜她必是那隻黑鞋的主人。我以為還有十一個,但有一個不在,所以還有十個人。   好,你帶這個上床,我去照顧其他人。我聽到右耳中一陣沉悶的砰砰聲漸行漸弱。然後遠處傳來開門聲,有人說話、呻吟,接著門又關上了。   女人說道:寶貝,來吧,來吧,馬上就好,我意識到有人伸手插入我腋下,把我半抱半拉著走,一扇扇門緩緩從我身旁經過,最後來到一扇敞開的門前,我們就進去了。   我床上的床單頂部已經向外摺好,那位女士扶我躺下,把我下巴以下都蓋嚴。她在床邊扶手椅裡待了一分鐘,用豐腴的粉紅手掌給自己扇風。她戴著鍍金邊的眼鏡及白色護士帽。   你是誰?我氣息奄奄地問道。   我是這旅館的護士。   我怎麼了?   中毒了,她簡短地說。你們全都中毒了。從來沒見過這種事,這還是頭一遭。這個病,那個也病,你們這些小姐到底吃了什麼?   大家都病了嗎?我還抱著一線希望。   一個不少,她興致勃勃地證實。病得跟狗一樣,哭著找媽媽。   桌椅和牆壁好像也為我突然萎頓而悲哀,因此失去了重量,整個房間極其溫婉地繞著我盤旋。   醫生給你打了針,護士在門口說,你可以好好睡了。   門像一張白紙,代替了她的位置,繼而一張更大的紙代替了門的位置,我朝那張大紙飄去,含笑入睡。      有人站在我枕邊,手裡拿著白色的杯子。   喝吧,他們說。   我搖頭。枕頭像一捆稻草,沙沙作響。   喝了會舒服些。   一個白色厚瓷杯沉到我鼻下。光線熹微,可能是黃昏也可能是黎明,我注視著那杯琥珀色的清澈液體。一葉葉牛油浮在表面,隱約有雞肉香飄入我鼻孔。   我狐疑地瞥向杯後的裙子。貝琪,我說。什麼貝琪,是我。   我抬起眼,看到條板窗上現出德琳的頭部輪廓,光線從後方來,照亮了她滿頭金髮的髮梢,形成一個黃金光環。她的臉在陰影裡,所以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感覺得到她指尖流露出訓練有素的溫柔。她有可能是貝琪或我媽,或帶著香蕨木體味的護士。   我低頭喝了一口清湯,覺得自己的口腔一定是用沙粒做成的。我再喝一口,然後一口又一口,直到杯子見底為止。   我覺得被滌淨了,很聖潔,可以開始新生活了。   德琳把杯子擱在窗台上,坐進扶手椅。我注意到她沒掏出烟來,深感意外,平常她總是烟不離嘴。   哼,你差點就死翹翹了,她終於說。   我想都怪那些魚子醬。   魚子醬個鬼!是蟹肉啦。他們做了化驗,那些蟹肉裡面充滿了屍毒鹼。   我彷彿見到婦女生活白得像仙境的廚房,連綿不盡,漠漠無邊。我見到照相機在明亮的燈光下拍攝一個又一個塞滿蟹肉和美乃滋的酪梨。我看見鋪得厚厚的美乃滋,帶粉紅斑紋的細嫩蟹鉗肉從美乃滋中伸出,十分誘人,還有那淡而無味的黃色梨杯及其鱷魚綠的杯緣,懷抱著這一切穢物。   毒藥。   誰做的化驗?我幻想駐店醫生或許用啣筒從某人肚子裡抽了點東西,然後在旅館實驗室裡化驗。   婦女生活那些老糊塗。你們像保齡球瓶滿地亂滾的時候,立刻有人打電話向辦公室報告,然後辦公室又打給婦女生活,他們就把那頓大餐剩下的東西都化驗了。哈!   哈!我發出空洞的回聲。德琳回來了,真好。他們送了禮物來,她接著說。好一個大紙箱,擺在外面走廊上。   怎麼來得這麼快?   特別快遞,不然還會怎樣?豈能讓你們這票人到處亂跑,說在婦女生活吃飯中了毒!要是你們認識哪位精明的律師,大可把他們告得傾家蕩產呢。   禮物是什麼?我興趣來了,覺得如果禮物夠好,我可以不計前嫌,因為經歷了這一切,到頭來我變得玉潔冰清。   還沒人去開箱,大家都四腳朝天了,只有我還能站著,就落得給大家送湯,不過我第一個就把湯送到你這兒來。   去看看禮物是什麼,我懇求她。然後我想起來了:我也有禮物要給你。   德琳離房走向甬道。我聽到她窸窸窣窣地忙了一會兒,然後傳來撕紙的聲音。最後她拿著一本厚書回來,封面光滑,上面印滿人名。   年度最佳短篇小說三十篇。她把書丟到我膝上。外面紙箱裡還有十一本。他們想必是要讓你們臥床時有點東西讀。她停了一會兒。我的禮物在哪裡?   我在手袋裡找出綴有德琳名字及雛菊的鏡子,遞給她。德琳望著我,我望著她,兩人同時爆笑。   你可以喝我那份湯,要嗎?她說。他們搞錯了,在托盤裡放了十二份。賴尼和我一面等雨停,一面猛吃熱狗,搞得我我什麼也吃不下了。   拿進來吧,我說,我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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