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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瓶中美人 希薇亞.普拉絲 5002 2023-02-05
  說什麼我也要去看看賴尼的家。   那地方裝潢得真像牧場上的住家,不同之處是位於紐約,藏在公寓房子裡面。賴尼告訴我們,他打掉了若干隔板,讓地方寬敞些,又請人貼上松木壁板,並特別安裝了貼松木板的馬蹄形吧台。我猜想地板也是用松木板鋪的。   地上四處散置了大張大張的白熊皮,唯一的家具是許多鋪著印地安氈的矮床。牆上沒掛畫,掛了些鹿角、水牛角及一個兔頭標本。賴尼用大拇指戳戳兔子馴順的灰色小嘴巴小鼻子及僵硬的長耳。   在拉斯維加斯開車壓死的。   他從房間一邊走到另一邊,牛仔靴引起的回音像發射手槍。音響效果,他說,身影漸行漸小,最後消失在遠處的門後。   轉瞬間,樂聲從四面八方揚起。忽然又停了,只聽見賴尼的聲音:我是您的午夜DJ唱片騎師賴尼.薛佛,現在為您報導流行音樂排行榜。這星期在馬車隊裡排名第十的不是別人,正是最近紅遍半邊天的黃毛丫頭葵花女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生要生在堪薩斯,長要長在堪薩斯,   戀愛,結婚,還在我老家堪薩斯   這傢伙真寶!德琳說。對不對?   可不是,我說。   聽著,艾利,幫個忙。她好像已經真的把我當成艾利了。   沒問題。我說。   別走遠了,好嗎?萬一他搞鬼,我就完了。你看他那一身肌肉!德琳咯咯笑著說。   賴尼忽地從密室裡冒出來。裡面是我的錄音設備,價值兩萬元。他漫步走向吧台,擺出三個玻璃杯、銀質冰桶及斟酒用的大水罐,把各色瓶罐裡的東西混起來調配飲料。   葵花州裡葵花女,   等我一生一世不後悔。   棒吧?賴尼穩穩捧著三個玻璃杯走來。杯上冒出大滴大滴的水珠,汗涔涔的;他把飲料分給我們,杯中冰塊叮噹作響。音樂戛然而止,我們聽到賴尼出聲宣布排行榜上的下一名。

  聽自己講話最過癮。這樣吧,賴尼盯著我不放,弗蘭基開溜了,你該另外找個伴。我來打電話給一個哥兒們。   沒關係,我說。你別費心了。我不想直說,其實我要的人得比弗蘭基大幾號。   賴尼看來如釋重負。你不介意就好。我可不想怠慢德琳的朋友。他對德琳咧開大嘴、展露白牙,笑道:對不對,甜姐兒?   他向德琳伸手,兩人一言不發,跳起了吉特巴,手上還牢握著玻璃杯。   我挑了張床,在上面盤腿坐著,作懇摯、平靜狀;我見過一些生意人,他們觀賞阿爾及利亞肚皮舞的時候,就是這副模樣。我往後靠,抵住了兔子標本下面的牆,這時床朝房間中央滑去,我只得席地坐在熊皮上,改成背靠著床。   我的酒稀乎乎的,喝得我意興闌珊。我越喝越覺得像在喝死水,索然無味。約莫在杯子一半高的地方,畫著一圈帶黃圓點的粉紅色套索。我喝到套索下方約一吋處,停下來歇了一會兒,想再喝的時候,酒又漲到套索那兒了。

  空中又揚起賴尼的聲音,像鬼魂在說話:為啥,唉我究竟為啥要離開懷俄明州?   他們倆打從跳起吉特巴就沒停過,連兩首樂曲交接時也跳個不停。我覺得自己漸漸縮小,縮成被紅白毯子及松木牆板環繞的一個小黑點。我像地上的一個洞。   眼看人家配成了雙,打得越來越火熱,難免意氣消沉,更何況房裡只多你這一個人。   就像在車務員專用的車廂裡看巴黎,快車正與巴黎背道而馳每過一秒,城市就變小一分,你卻覺得是自己越變越小,越來越孤獨,以每小時一百萬英里的速度飛馳,遠離燈火,告別繁華。   賴尼和德琳不時怦然撞在一起互吻,然後各自回位,長飲一番,再回到彼此的懷抱。我覺得不妨躺到熊皮上睡一覺,等德琳想回旅館再說。

  賴尼一聲慘叫,我坐起身來。只見德琳咬住賴尼的左耳垂不放。   放開,你這個瘋婆子!   賴尼彎下腰去,德琳飛上了他的肩,酒杯脫手而去,飛出一道長而寬的弧線,直衝到松木壁板上,發出可笑的叮噹聲。賴尼仍在咆哮,並飛快地轉圈圈,快到我看不清德琳的臉。   平常我們會去注意別人的眼珠子是什麼顏色,此刻我卻被德琳的乳房吸引了。她趴在賴尼肩上,隨著賴尼轉圈圈,雙腿在空中亂踢,尖聲嘶喊,雙乳幾乎把衣裳撐爆,像兩個飽滿的褐色香瓜在枝頭下微微晃蕩:後來兩人都笑了,動作慢下來,賴尼想隔著裙子咬她的屁股,這時我毅然離去,免得看到更多好戲。我雙手扶著樓梯的欄杆,半走半滑,總算下了樓。   我踉踉蹌蹌地出門,上了人行道,才意識到賴尼家原來是有冷氣的。一天下來,人行道吸飽了毒辣污濁的熱氣,此時對著我的面門全力反撲,好像我受的羞辱還不夠似的。這是個什麼世界啊,我到底身在何方?

  我想了想,何不搭計程車趕回去赴宴呢,但立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舞會可能已經結束,大廳裡空無一人,我可不想落得曲終人散的下場,面對遍地五彩碎紙、烟蒂及團皺了的雞尾酒紙巾。   我小心翼翼走到第一個街角,為了保持身體穩定,我伸出一根手指,頂著左側的屋牆,一路畫過去。我看看路牌。然後拿出皮包裡的紐約街道圖。我與旅館的距離足足有四十三條街乘以五條街那麼遠。   走路一向難不倒我。我一拿穩了方向就上路,口裡低聲數著過了幾條街,走到旅館大廳時已醉意全消,腳只腫了一點點,但這是我自己不好,誰叫我懶得穿絲襪。   大廳空無一人,只有個值夜職員在亮著燈的小房間裡打瞌睡,周圍都是鑰匙環和不出聲的電話機。

  我悄悄溜進由乘客自行操縱的電梯,按了我那層樓的鈕。手風琴狀的摺門無聲地關上了。我覺得耳朵怪怪的,又發現有個眼圈髒污的大個子中國女人呆頭呆腦地瞪著我。那當然就是我自己。看到自己滿面皺紋的憔悴相,我嚇呆了。   走道裡連個鬼也沒有。我回了房,裡面烟霧瀰漫。最初我想:無端冒出烟來,莫非是天譴降臨,後來才記起這是德琳抽的烟,於是按鈕打開窗型抽風機。旅館的窗子是釘死了的,不能打開窗探身出去,令我很惱怒。   站在窗子左側,面頰貼在木框上,可以看到鬧區,最遠能望到屹立在黑暗中的聯合國,像個來自火星的古怪綠色蜂窩。我看到沿路紅、白燈移動,橋上燈光點點,那些橋的名字我都不知道。   太靜了,真掃興。這不是萬籟俱寂的靜。是我自己一片死寂。

  我很清楚,車有車聲,車內的人有人聲,亮著燈的房子裡面,窗後的人也有聲音,河水亦然,但我什麼也聽不見。這個城市懸掛在我窗上,平得像張海報,閃閃爍燦,我從它得了許多好處,但有它、沒它,也沒差別。   床邊有具瓷白色的電話,可用來與外界聯繫,但它動也不動,呆得跟骷髏頭似的。我努力回想把電話號碼給過哪些人,好列個表,看可能接到哪些電話,但想來想去,只記得把電話號碼給過寶弟.魏樂他媽,讓她轉告在聯合國做同步翻譯的一個朋友。   我輕輕乾笑了一聲。   我想像得出魏樂太太介紹的同步翻譯員是什麼模樣。魏樂太太一直希望我和寶弟結婚,而寶弟得了肺結核,目前正在紐約上州治療。今年夏天,寶弟他媽甚至還在那個肺結核療養院找了份女侍的工作給我,免得寶弟太孤單。她和寶弟不明白我為什麼寧可來紐約市。

  五斗櫃上方的鏡子似乎有點變形,而且過分銀亮。鏡中的臉像是從牙醫所用的水銀球裡映出來的。我想爬進床單裡去睡覺,但又覺得活像把一紙骯髒、凌亂的信塞到清新潔淨的信封裡。我決定洗個熱水澡。   一定有許多毛病是泡熱水澡沒辦法治癒的,但我所知不多。每當我哀傷、想死、心情緊張不能入寐,或愛上了整週見不到面的人,至多不過頹然倒地,自言自語道:我要去泡個熱水澡。   我常在澡缸裡想心事。水一定要很燙,燙到幾乎不能探腳進去。然後你一寸一寸地矮下身去,直到水淹到脖子上為止。   只要在那個浴缸裡躺過,我就會記住浴室天花板的模樣。我記得各個天花板的質地、裂縫、色彩、水痕及燈具。我也記得每個浴缸:把四腳做成獸爪的老式浴缸、棺材形的現代浴缸,俯視著室內睡蓮池的粉紅色大理石花俏浴缸;我記得水龍頭的形狀、大小以及各種肥皂盤。

  泡在熱水裡的,是最真實的自我。   我躺在這件女賓專用旅館十七樓的浴缸裡,下方是紐約的活力與擾攘,我高高在上。這樣泡了將近一小時,漸漸覺得自己恢復了純潔。我不相信受洗及約旦河的水這些玩意兒,但我想,我對熱水浴的感覺和教徒對聖水的感覺是一樣的。   我對自己說:德琳溶化了,賴尼.薛佛溶化了,弗蘭基溶化了,紐約溶化了,他們都漸漸消失,完全無足輕重了。我不認識這些傢伙,從來就沒認識過,我純潔得很。我見到的烈酒、膩吻,以及歸途中皮膚沾上的塵垢,全都化為純潔的東西了。   我躺在澄淨的熱水裡越久,越覺得自己純潔,等我步出浴缸,用旅館裡潔白柔軟的大浴巾裹住自己時,覺得自己就像新生嬰兒一樣純潔可愛。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才聽見敲門聲。最初我充耳不聞,因為敲門的人一直說:艾利,艾利,艾利,讓我進去,我可不認識什麼艾利。接著敲門聲變了,凌駕了先前單調濁重的聲響只聞一陣清脆的叩門聲,說話的人聲音也爽利多了:葛林伍德小姐,你朋友找你呢。我這就知道了,是德琳在找我。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在暗室中花了一分鐘克制暈眩。我很氣德琳吵醒了我。我非得好好睡一覺,才能遺忘今夜的悲慘經歷,她卻非驚醒我的好夢不可。我想,如果繼續裝睡,敲門聲可能會消失,讓我恢復清靜,但我等了又等,敲門聲依舊。   艾利,艾利,艾利,第一種聲音呢呢喃喃,另一個人的聲音則一直窸窸窣窣:葛林伍德小姐,葛林伍德小姐,葛林伍德小姐,我被這兩人搞得像有雙重人格似的。   我打開門,走道很亮,讓我瞇起了眼。我覺得既不是夜晚也不是白天,而是某種灰黃的第三類時間忽然潛入日夜之間,成了再也過不完的中場時間。   德琳癱在門框上。我出門後,她倒入我懷裡。我看不到她的臉,因為她頭垂到了胸前,只見僵硬的金髮披散,露出黑色的髮根,像呼拉舞者草裙上的一綹絲穗。   我認出那矮胖、唇上有髭、著黑制服的女人是夜班女傭,常在我們這層樓一個侷促擁擠的房裡燙日間禮服及宴會服裝。我不明白她怎麼會認識德琳,又為什麼願意幫德琳叫醒我,而不乾脆靜靜地領德琳回房。   她看到德琳靠在我懷裡,除了打幾個濕嗝外還算安靜,於是大步離去,回到甬道另端的小房間裡,那兒有架古老的勝家縫紉機及白色燙衣板。我真想去追她,跟她說我與德琳毫無瓜葛,因為她看來像個老派歐洲移民,嚴峻、勤勞、道德高尚,令我聯想到來自奧地利的外婆。   讓我躺下來,讓我躺下來,德琳嘟囔著。讓我躺下來,讓我躺下來。   我覺得一旦把德琳扛過門檻,進了我的房間,並把她送上我的床,這輩子就擺脫不了她了。   她靠著我,身體溫熱柔軟,活像一疊枕頭,全身重量都落在我手臂上:穿了細高跟鞋的雙腳不聽使喚,樣子很滑稽。她太重了,她的房間又遠,我沒辦法拖她走過這麼長的甬道。   我認為可行之計唯有把她丟在地毯上,關起我的房門、上鎖、回床睡覺。等她醒來,她什麼也不會記得,一定以為自己是在我門前醉倒了,而我根本沒醒過來,於是她就會自己爬起來,明智地回自己房間去。   我小心把德琳放倒在鋪綠色地毯的走道上,但她低聲呻吟,摔出了我的懷抱。她嘴裡噴出褐色的嘔吐物,在我腳邊淹成好大一灘。   德琳忽然變得更重了。她的頭前傾,垂到那灘污物裡面,一縷縷金髮浸在裡面,像沼澤裡的樹根,我發現她已經睡著了。我退開,覺得自己也快睡著了。   當晚我就決定了此後對待德琳之道。我的決定是:我願意看她、聽她說話,但內心深處卻與她分道揚鑣。在內心深處,我將忠於貝琪和她那一票天真無邪的朋友。我的本性其實是和貝琪類似的。   我靜靜地回房,關上門。考慮了一下,並沒有上鎖。我狠不下這個心。   第二天早上醒來,四周悶熱但不見陽光,我穿上衣服,用冷水潑臉,塗了點口紅,慢慢打開門來。當時我以為仍然會看到德琳倒在那池嘔吐物中,像個醜陋而具體的證物,證明我生性齷齪。   走道上空無一人。地毯從走道這頭伸展到那頭,乾淨而青綠一如既往,唯獨在我門前隱約有一塊形狀不規則的黑漬,就像是有人在那兒不小心潑了一杯水,但又細心地把水吸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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