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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七部 第二十三章

我輩孤雛 石黑一雄 9574 2023-02-05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十四日.倫敦   那是我多年來第一次遠行,抵達香港後過了兩天,我還是相當疲倦。搭飛機固然快得驚人,可是機艙內擁擠又摸不清東西南北。我的腰痛又狠狠發作起來,而頭疼在我停留的這段期間又久久不退,這無疑影響了我對這塊殖民地的看法。我聽說有人到那兒旅遊回來以後讚不絕口。一個有前瞻性的地方。每個人都這麼說。美得懾人。然而那個星期的天氣大半都陰陰沉沉,街道又擁擠不堪。我想我有時還是滿喜歡這裡隱隱呼喚的上海味商店外的中文招牌或者只是看著中國人在市場裡忙進忙出。只不過這樣的呼應,有時又教我不快。那就像在肯辛頓或貝斯沃特的無聊晚宴上,遇到曾經相愛的遠房表妹,她的手勢、表情、輕輕聳肩的小動作等,依然喚醒回憶,但她整個人與心中珍藏的印象相比,卻像個不搭調、甚至醜陋的對照。

  我後來還是很高興有珍妮芙陪著我來。起初她在一旁暗示,要我讓她跟來,我還故意裝不懂。因為即使到了最近這個階段我談的是過去這五年她依然覺得我像是個臥病在床的人,特別是當我人生裡又出現了有關過去,也就是關於遠東地區的事。我想,我心裡早已不喜歡她這般過度關心,但後來,我念頭一轉,想到她是真的想離開現狀一陣子想到她也有她的煩惱,想到這樣一趟旅程對她也有好處我才同意讓她與我同行。   珍妮芙還提議,我們不妨把行程延伸到上海,我認為這也未必不可行。我可以跟幾位舊識談談,他們依然對國際事務機關有些影響力,我確定要獲准進入中國大陸,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困難。我知道有人就這麼做過。然而,據說今日的上海,猶如昔日的上海借屍還魂一般。共產黨禁止破壞實體建築,因此當年的租界,今日大體上仍維持舊觀。儘管街道已經重新命名,街景卻是一眼就認得出來,聽說熟悉舊上海的人,回到那兒不必擔心會迷路。可是,外國人自然完全不准進入,昔日奢華的酒店與夜總會,今日則成為毛主席政權的政府機關。換言之,今天的上海恐怕會糟蹋昔日上海的印象,給人帶來的痛苦,比起香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附帶一提,我已聽說大半的貧窮問題以及母親曾經奮力苦戰的鴉片毒癮在共產黨統治下已大幅消減。這些邪惡的事情根除到什麼地步,仍有待觀察,不過,顯而易見的是,共產黨在幾年之間所達到的成果,是那些慈善機構和熱誠的運動幾十年也沒達到的。我們在香港度過的第一個晚上,我在怡東酒店的房間裡踱步,調養我的腰酸,讓自己心情平靜下來,我記得我當時心裡想著,母親對這樣的結果會有什麼看法。   到了第三天,我才去蘿絲黛莊園。我們早就說好我獨自前往,珍妮芙儘管整個早上都看著我的一舉一動,午餐後還是照舊鬧過要跟我去,才放我走。   那天下午,陽光破雲而出,我的計程車爬上山坡路時,道路兩旁修剪整齊的草坪上有成群僅著背心的園丁在澆水、推平。最後計程車爬到了坡頂的平地,停在一棟大白屋前面,建築風格屬英國殖民地的大宅,有一長排的百葉窗,還有一廂樓房從另一側延伸出來。這裡必定一度是絕佳的居住環境,可以俯瞰海洋以及小島西側的大部分。當我迎著微風站立,遙望碼頭,我可以直眺遠方,看見有輛纜車正爬上一座遙遠的山丘。轉身面對大宅,看得出人們任它凋蔽;尤其是窗台與門框上的漆都龜裂剝落了。

  屋內,在走廊裡,隱隱聞得到煮魚的悶腥味,不過卻是一塵不染。有位中國籍的修女帶領我走過足音跫跫的走廊,到修女貝琳達.海尼的辦公室,她大約四十五、六歲,臉上表情嚴肅,略顯頑強。是在那裡,在那間擁擠的小辦公室裡,她們說有位名叫黛安娜.羅伯茲的女人,經由一個幫助滯留在共產中國的外國人的交涉機構,轉送到她們這裡。中國主管當局對她所知的一切,是她自從戰爭結束以後,就住在重慶的精神療養院。   有可能戰時大半期間,她也待在那裡,貝琳達修女說:我們實在難以想像,班克斯先生,那是什麼樣的地方。任何人一旦關進那種地方,極可能就從此消失。找得到她,全靠她是白種人。中國人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她。畢竟他們希望所有的外國人都離開中國。因此後來,她就被送到我們這裡,而且待在這裡兩年了。她剛來的時候,脾氣好暴躁。不過,才一兩個月,所有蘿絲黛莊園常有的好處,像是平靜、秩序、禱告等,就發揮了作用。您現在可看不出她剛到時的那副可憐模樣了。她平靜多了。您剛說,您是她親戚嗎?

  是的,很可能是。我說:既然我人在香港,我想我應該來探望一下才是。我至少可以做到這點。   是啊,有任何親人、好友或者在英國的親戚朋友的消息,我們都很樂意知道。而且,我們的大門永遠為訪客敞開。   她有訪客嗎?   她有定期訪客。聖約瑟學院的學生會來我們這裡當志工。   原來如此。那麼,她和其他人處得怎麼樣?   還不錯。她沒有帶給我們任何麻煩。別人要是能像她就好了!   貝琳達修女帶我走過另一條走廊,來到一個陽光充足的大房間這裡也許以前是餐廳裡面有二十來位女性,全穿著罩衫式的米色長袍,有的靜坐,有的拖著步伐走來走去。敞開的落地窗外是草地,陽光從窗子照進來,落在鑲木地板上。要不是到處都放置了養在瓶裡的鮮花,我還以為這裡是育兒室;牆上到處都釘滿了鮮豔的水彩畫,在不同角落裡,擺設著小桌子,桌上有跳棋的棋盤、紙牌、畫紙與粉蠟筆。貝琳達修女把我留在門口,自己走向坐在一座直立式鋼琴旁的修女,有幾個女人停下手邊的事情瞪著我看。有幾位覺得不自在,想躲起來。幾乎全是西方人,其中我也看到一、兩位歐亞混血的。接著,從我身後宅內不知何處,傳來有人放聲哭嚎的聲音,說也奇怪,這聲音反而讓她們放鬆下來。我身旁一個滿頭粗絲亂髮的女人對我擠個笑容然後說:

  別擔心,甜心,只不過是瑪莎而已。她又發作囉!   我聽她有約克郡的口音,不知道什麼樣的命運把她帶到這步田地,這時候貝琳達修女回到我身邊。   黛安娜應該就在外頭,她說:請跟我來,班克斯先生。   我們走出落地窗,到一片細心照顧的草地上,地面起起伏伏,讓我想起此處距離山丘頂上不遠。我跟著貝琳達修女走過開滿天竺葵與鬱金香的花圃,目光越過修剪整齊的灌木籬上,可以瞥見這裡的全景。四處都有身著罩衫式米色長袍的年長女性坐著曬太陽,有的織毛衣,有的一起聊天,有的則平靜地自言自語。貝琳達修女曾停下來找她,接著又帶我走下草坡,穿過一道白色的門,來到一座圍在牆裡的小花園。   花園裡僅有的一個人,是獨坐在稀疏草地另一頭太陽的老太太,她在一張花園鐵骨桌邊玩牌。她專心地玩她的紙牌,我們走近也沒抬頭。貝琳達修女碰碰她的肩膀說:

  黛安娜。這位先生來看你喲。他是從英國來的。   母親抬頭對我們兩人微笑,接著又低頭玩她的紙牌。   有時候黛安娜聽不懂別人跟她講什麼,貝琳達修女說:想叫她做什麼事,都得一說再說。   不知道我們可不可以獨處聊聊?   貝琳達修女並不喜歡這個主意,有那麼一會兒,她似乎在心裡找理由拒絕,不過後來還是說:班克斯先生,如果您想這樣應該無妨。我人會在值班室裡。   貝琳達修女一走,我仔細觀察母親怎麼玩牌。她比我預期的要瘦小許多,兩肩嚴重聳起。她的頭髮雪白,緊緊盤成一個髻。我在一旁觀看時,她有時候會抬頭瞄我一眼,對我笑笑,不過我可以看到裡頭有一絲恐懼,是剛才修女還在時所沒有的。她臉上的皺紋並不太多,不過兩眼下方卻有厚重的眼袋,使得袋下的褶痕深如刀割。她的頸子也許受過什麼傷害或病痛,深深縮進軀體,以至於她轉頭看兩邊的紙牌時,連肩膀也必須跟著轉動。她鼻尖上掛了一滴鼻涕,我拿出手帕想把它拭乾淨,卻忽然想到這麼做可能讓她過度驚嚇。最後,我平靜地說:

  對不起,我未能事先給你一點心理準備。我明白這可能會讓你嚇一跳。我停了下來,因為她顯然沒在聽我說話。接著我說:媽,是我。克里斯多夫。   她抬頭看看,露出與剛才類似的笑容,接著又低頭玩牌。我猜想她是在玩單人牌局,只不過她獨門的玩法很怪異。有一度,微風把幾張紙牌從桌上吹落,但是她似乎不在意。我把紙牌從草地上拾起,拿過去還她,她笑一笑然後說:   真謝謝你。不過實在沒必要,你知道嗎。我呢,我就扔著不管,等草地上撒滿了紙牌再說。只有在那時候我才會去收拾,一次撿完,你明白嗎。反正它們總不會飛下山去吧,對不對?   接下來一陣子,我繼續看著她。這時母親唱起歌來。她兀自輕聲吟唱,幾乎沒張口,手則一面取牌排放在桌面。她的歌聲微弱我聽不出她在唱什麼不過旋律悠然自在。我邊看邊聽,心頭浮起一段往事:有個多風的夏天,在我家花園裡,母親盪著鞦韆,高聲歡笑歌唱,我則在她面前直跳腳要她停下來。

  我伸手輕輕碰她的手。她立刻把手縮回,並且憤怒地瞪著我。   請你手腳放規矩點,先生!她說,聲音微弱卻帶著驚嚇。規規矩矩放好!   對不起。我退了兩步讓她安心。她繼續玩牌,等她再度抬頭瞄瞄我,她又露出笑容,彷彿剛才什麼事也沒發生。   媽,我緩緩說:是我。我已經從英國來了。真的很抱歉讓你等了這麼久。我知道我讓你好失望。好失望。我盡了全力,不過,你知道,這實在不是我能力所及。我明白這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我一定是哭了起來,因為母親抬頭盯著我看。然後她說:   你牙齒疼嗎,小伙子?牙齒疼,最好告訴艾格妮絲修女哦。   不,我還好。不過,可是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是我呀,克里斯多夫。

  她點點頭,然後說:再拖也沒有用,小伙子。艾格妮絲修女會幫你填表格。   此時我心頭靈光一現。媽,我說:我是小寶。小寶啊。   小寶。她忽然凝住不動。小寶。   母親過了好久都一語不發,不過她臉上的表情已完全改變。她又抬起頭來,但是眼睛卻凝視我身後某處,溫柔的微笑在她臉上擴散開來。   小寶,她平靜地喃喃著,有一會兒似乎沉醉在幸福之中。接著她搖搖頭說:那個男孩。他真教我操心。   請聽我說,我說:請聽我說。假定你這個兒子,你的小寶。假設你發現他已經竭盡所能,用盡一切方法來找你,可是最後還是沒找到你。如果你知道這點,你會覺得會覺得你能原諒他嗎?   母親凝視的目光依舊越過我的肩膀,不過臉上出現了迷惑的表情。

  原諒小寶?你是說原諒小寶?他又沒犯錯!接著她又幸福地粲然而笑。那個男孩。他們說他過得不錯哦。可是,這個我倒沒那麼有把握。唉,他老是教我操心。你不會懂的啦。      你也許會覺得我好笑,我說,上個月我又再度與珍妮芙談起那趟旅程。不過,要等到她說了這句話,我才開始明白一件事。我的意思是,我才明白她從來不曾停止愛我,不管經歷了多少苦難。她所要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讓我過好日子。而其餘一切,包括我設法找她、想要拯救世界等等,有沒有成功都沒有什麼差別。她對我的感情,永遠存在,不需仰賴任何事物。我想這也沒什麼好意外的。可是卻花了我大半輩子才明白。   你真的認為,珍妮芙問我:她完完全全不知道你是誰嗎?   我確定她不知道。她說的都是真心話,而且她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說沒有犯錯,何來原諒,而且她真的搞不懂,我說的究竟是什麼事。你要是在我第一次說出那個名字的時候,看到她臉上的表情,你就不會有任何疑問了。她不曾停止愛我,一刻也不曾。   克里斯多夫叔叔,你覺得,你沒告訴修女們你是誰,是為了什麼?   我不確定。這看起來似乎很奇怪,我知道,反正到後來,我還是沒表明身分。再說,也沒有理由把她從那裡帶走。她似乎還算開心。倒說不上是快樂。不過彷彿痛苦已經過去。回英國的家也未必會過得更好。我想,倒是她過世以後,才會有這個問題。她走了以後,我會考慮讓她安葬在英國。可是話說回來,我又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要這麼做。她一輩子都住在東方。我認為她寧可留在那裡。   那是個冷冽的十月早晨,珍妮芙與我正穿過葛洛塞斯特郡的一條蜿蜒小巷。前晚我住在離她寄宿處不遠的旅社,早餐過後不久來找她。我看到她這一陣子的住處實在簡陋,也許我忘了把心疼的樣子藏好,難怪她不顧寒冷,立刻堅持帶我去附近教堂的墓園,去俯瞰溫德洛許山谷。走近巷底,我看見巷底是座農莊的大門;不過還沒到那裡,她就帶我離開小巷,鑽過圍籬的一處缺口。   克里斯多夫叔叔,來看看這個。   我們穿過濃密的蕁麻叢,來到一處欄杆邊上。這時候,我才看到一直延伸到谷底的原野。   這裡風景真美。我說。   從墓園那裡可以看得更遠。你從來沒想過要搬這裡來住嗎?倫敦現在比以前擁擠多了。   的確不再是從前那樣,你說得沒錯。   我們在那裡站了一會,肩並肩,凝視底下的風景。   對不起,我對她說:最近不常來看你。我猜已經好幾個月了。不知道我在忙什麼。   欸,不要為我操心。   可是我會操心啊。我當然操心。   那件事已經過去了,她說:去年的那一切。我絕不會再做那種傻事了。我已經答應過你了啊。那一陣子,情況碰巧糟透了,不過如此而已。再說,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會留扇窗子不關的。   可是你還年輕,珍妮芙。還有大好將來等著你。就算你只是想到那個念頭,都夠讓我難過了。   我還年輕?三十一歲,沒有子女,沒有結婚。我想我的確還很年輕呢。可是也要有動力才行,你知道嗎,這樣才能再從頭來過。現在我身心俱疲,有時候我就想乾脆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過一輩子算了。我可以找個店員的工作,一個禮拜去看一次電影,也不去礙著誰。這樣的人生也沒什麼不好。   可是你不會安於那樣的生活。那聽起來不像我認識的珍妮芙。   她笑了一笑。可是你根本不明白我的苦衷。像我這個年齡的女人,在這種地方尋找愛情。每次一出房門,房東太太跟其他房客就開始交頭接耳。我到底該怎麼辦嘛?登廣告嗎?這樣更讓他們有得說了,倒不是我在不在乎的問題。   可是你非常迷人啊,珍妮芙。我是說,人們只要看著你,就可以看到你的心裡,看到你的善良、你的溫柔。我敢說緣分還在某處等著你。   你認為別人看得到我的心裡?克里斯多夫叔叔,那只是因為你眼中看到的,還是多年前的那個小女孩呀。   我轉向她,仔細瞧瞧。哦,還在呢,我說:我看得到。那個小女孩還在你身上某處,等人發現。世界並沒有把你變得如你以為的那麼多,好孩子。世界只會讓你一時震驚罷了。除此之外,這個世界上正人君子也不少,我會幫你看著。只要你別一味躲著他們就好了。   好吧,克里斯多夫叔叔。下次盡力而為。如果還有下次。   有一會兒,我們望著底下,欣賞風景,有陣輕風拂過我們的臉龐。過了半晌我才說:   我應該多關心你一點才是,珍妮芙。是我的疏忽。   可是你也無能為力啊。誰教我一時想不開   不是,我是說我是說更早一些。你還在成長的過程裡。我該多陪陪你。可是我太忙了,想要解決世界的問題。我該為你付出的關心太少,應該更多才對。是我不對。唉,老早就想告訴你。   千萬別向我道歉,克里斯多夫叔叔!沒有你,我今天會在哪兒?我原來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你萬萬不可以向我道歉。我欠你太多了。   我伸手觸摸張在欄杆上的濕蜘蛛網。網子破了,在我指端晃來晃去。   噁,好噁心哦!她大叫。我受不了!   我以前就喜歡玩這個。小時候,我拔下手套就為了玩這個。   喲,你怎麼會這樣!她放聲大笑,我忽然看到了昔日的珍妮芙。那你自己呢,克里斯多夫叔叔?你結不結婚?難道都沒想過嗎?   我才是真的太晚呢。   哦,我可不敢說喲。你把單身生活打點得很好。可是這種生活卻不太適合你。你還有遺憾。所以你鬱鬱寡歡。你也該想想。你老是提起你的那些女性朋友。難道她們沒半個要你?   她們只想跟我吃吃午餐。恐怕如此而已。我接著又補充。我曾經愛過一個人。很久以前。不過那段事情跟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我笑了一下。我的偉大使命,老是從中作梗,就是這樣。   我大概是把臉轉開了,因為我感覺到她碰碰我的肩膀,我回頭看她,發現她溫柔地凝視著我的臉龐。   你不要老是怪罪你的事業嘛,克里斯多夫叔叔。我向來欣賞你所做過的努力。   努力是有,最後卻沒有什麼成果。再說,這些都與我無關了。眼下我最大的野心,就是控制我的風濕。   珍妮芙忽然露出笑容,用她的手臂挽著我。我知道我們該怎麼辦了,她說:我有個計畫。我決定。我要找個好男人嫁了,然後我要生三個,不,四個小孩。我們會住在這附近,這樣就可以隨時來眺望這座山谷。而你也可以離開倫敦那棟擁擠的小公寓,來跟我們同住。既然你的女性朋友們不要你,你不如來做我未來子女的叔公。   我對她微笑。這主意聽起來很不錯。雖然我不知道你未來的丈夫有沒有這個雅量,讓我整天在他家晃來晃去。   哦,到時候我們會幫你搭個舊木棚之類的東西給你。   嗯,這個計畫聽起來很吸引人。這個提議請你先保留著,我會考慮考慮。   這是我的承諾,你得多留心囉。因為我保證會兌現的。到時候你一定要來住木棚子哦。      過去這個月裡,我任由倫敦的陰冷日子流逝,獨自在肯辛頓花園閒逛,身旁還有秋季的觀光客與中午出來吃午餐的上班族,有時還會遇到舊識,便跟著去吃頓午餐或喝茶,我常常發現我心裡想著那天早上跟珍妮芙的一番話。我不能否認這帶給我安慰。情況在在顯示,她已經度過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時期,來到另一個新的開始。她的未來還得拭目以待,不過她這個人天生就不會輕易認輸。的確,她很可能會積極實現她那天俯瞰山谷時,對我說的計畫雖然只是半開玩笑的口吻。而且只要幾年光景,也許事情真如她所願地發生,那麼我倒不無可能下鄉去與她同住。當然,我不敢奢望她的木棚子,反正她家附近也總是找得到房子。我感激珍妮芙的心意。我們打從心底瞭解對方,那個冷冽早晨裡那樣的談話,正是我多年來得以慰藉的泉源。   但話說回來,鄉間生活可能太安靜,最近我變得捨不得倫敦的生活。再說,我有時候還是會遇到有人打從大戰前就聽過我的名聲,上前向我請教某事該怎麼辦。老實說,才上個禮拜,我跟奧斯朋一家人吃晚餐,他們向我介紹一位女士,她立刻抓起我的手,大叫道:你說你就是那位克里斯多夫.班克斯嗎?那位大偵探?   原來她大半人生都待在新加坡,是莎拉極親密的朋友。以前她常常談起你,她告訴我。我真的覺得我們已經認識了。   奧斯朋一家還邀請了其他幾位客人,不過一旦坐下來進餐,我發現我剛好坐在這位女士身邊,話題難免又轉回莎拉身上。   你是她的好朋友,不是嗎?她問我。她提到你的時候,總是不斷地讚美你。   我們當然是好朋友。只是她去了東方以後,我們就形同失散了。   她常常談到你。她有好多你這位名偵探的故事,每次橋牌打得煩了,她這些故事總是帶給我們好多樂趣。她每次都對你推崇有加。   沒想到她還這麼惦記著我,我真感動。如我所說,我們形同失去聯絡,不過我曾接到她一封信,大約在戰後兩年。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大戰期間她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她對那段俘虜營裡的日子,輕描淡寫,不過我相信絕非好日子。   哦,我確定那不是人過的日子。我丈夫跟我,我們險些遭受同樣的命運。我們想辦法及時逃到澳洲去。可是莎拉跟德維弗先生,他們總是太相信命運。他們那種夫妻,常常晚上沒計畫就出遊,遇到什麼就接受什麼。在大半的情況下,隨遇而安是不錯的生活哲學,不過等日本人都來到門前,這種態度就不行了。你認識他嗎?   我從來沒這個榮幸認識伯爵。我知道他在莎拉過世後就回到歐洲,可惜我們不曾相遇。   咦,聽她談你的那個樣子,還以為你跟他們倆都很熟呢。   沒有。你知道的,我認識莎拉,是她還非常年輕的時候。恕我多問,也許你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不過,他們的婚姻在你看來,是否快樂,莎拉跟這位法國老兄?   婚姻快不快樂?我身旁的女士想了一會兒。當然,這種事確實很難講,不過我說真心話,也很難想像他們不快樂。他們看起來都深愛著對方。他們一向不富有,也就是說,他們絕不能像他們想要的那樣無憂無慮。不過伯爵似乎總是如此,呃,如此浪漫。你笑了,班克斯先生,不過就是這個詞,浪漫。她的死讓伯爵身心交瘁。全都是俘虜營造成的。她跟許多人一樣,身體沒有完全復原。我好想念她。這麼迷人的朋友。   自從上周的這場邂逅,我又把莎拉的信拿出來讀了幾次那是我們自多年前上海一別之後,她寫給我的唯一一封信。日期是一九四七年五月十八日,從馬來半島某個小山的車站寄來的。也許我是希望,跟她的朋友聊過以後,能從那些表面的、甚至毫無生氣的愉快敘述裡,找出一些藏在字裡行間的東西。不過那封信只提供了她離開上海後的行程概要。她談到澳門、香港、新加坡,都說景色怡人、多采多姿、引人入勝這類的話。提到數次她的法籍伴侶,不過每次都一筆帶過,彷彿我該知道的就那些而已。她還輕鬆地提及日軍的俘虜營,她說她的健康問題是個無聊的話題。她以禮貌的方式問候我,並稱她在重獲自由的新加坡生活愉快,一切正常云云。這種信,是你人在異國的某個下午,隱約想起某位舊識,心血來潮時會寫的那種信。只有在信接近尾聲的時候,有那麼一次,她的語調才隱隱透露我們昔日曾經共享的親密。   我不介意告訴你,克里斯多夫,她寫道:那一次,我可是真的失望透了,尤其是我們彼此都已經知道了對方的心意。不過別擔心,我早已不生你的氣了。更何況命運又再度眷顧我,我怎麼能繼續怨你?再說,我現在也由衷相信,那天你沒跟我走,是正確的決定。你向來覺得你有使命要達成,我敢說你若是沒有先完成你的使命,你也永遠無法把心獻給任何人。我只希望那件任務早已完成,而你現在可以找到我近來幾乎視為當然的幸福與呵護。   她信裡的這些段落尤其是最後那幾行總有些不真實的感覺。字裡行間隱約有種氣氛老實說,她會在那一刻寫信給我的這件事本身跟她口口聲聲說日子充滿幸福與呵護,就是教我覺得不太對勁。她與那位法國伯爵的生活,是否真如她走出上海那家小店時,立志追求的相同?我多少持疑。我覺得她提到使命感的時候,她心裡想到的,不僅是我,更是她自己,以及想要逃避使命的徒然。也許有人可以繼續過他的人生,完全不受這種心情的羈絆。不過,對於我們這種人而言,我們的命運是以孤兒的眼光看待世界,長年追逐著父母消逝的暗影。我們只有盡全力把使命完成,別無解脫之途,在此之前,心中無法得到片刻的平靜。   我不想顯得自以為是;可是在倫敦過的這些閒散日子,大體上確實還算愜意。我喜歡在公園漫步,或是逛逛畫廊;最近更是愈來愈常到大英博物館的閱覽室裡,翻查報紙檔案裡有關我傑出事蹟的報導,愚蠢地覺得自己好了不起。換言之,這座城市已然成為我的家,就算我必須在此度過餘生,我也不會介意。然而,有些時候,日子還是會充滿莫名的空虛,所以我還是會慎重考慮珍妮芙的邀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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